20 与毛主席共餐
1981年,已届耄耋之年的金岳霖,听从老同事老朋友姜丕之的劝告,着手撰写回忆录。起初他是犹豫的,认为自己的工作仅限于抽象的理论,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不值得一记。后来想到他的生命同很多朋友分不开,而那些往昔的老朋友,多半已经作古,他有责任把朋友间的一些事记下来,留为史料。于是就动笔了。衰年忆往,想到哪写到哪,每天多则几百字,少则几十字。慢是慢,所幸,记忆还没有完全枯竭。
金岳霖的回忆后来经人整理,印行成书。开篇的标题就是“我同毛主席吃过四次饭”。这标题是整理者代拟的,这顺序也是整理者调整的,内容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写的。很短,不足一千字。但这无疑是他生活中的大事,值得摆在回忆录的最前面。
正如标题提示,金岳霖总共和毛主席吃过四次饭。他回忆说:“第一次是在怀仁堂晚会上,时间是1957年。他大概已经知道我是湖南人,坐下来,他就给几只辣椒(好像特别为他预备的)。这一次最突出的事,是一年轻小伙子跑来抱住了毛主席。毛主席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个不停,这时主席饭也不能吃。后来有人(可能是青年的朋友)把那一青年请回去了。”
寥寥数语,朴实无华,虽然只是两个细节,一个是毛主席给他辣椒吃,一个是青年人和毛主席间的真情,但很传神,胜过千言万语。不过,金岳霖毕竟年纪大了,记忆衰退,他把时间记错了。根据最新校订的《金岳霖年表》,应是1956年2月11日,农历乙未年除夕。不知读者是否记得,金岳霖出生于上一个乙未年,迄今正好一个花甲。这次与毛主席共餐,对金岳霖至关重要,除了特殊的政治待遇,还因为毛主席在席间肯定了形式逻辑。毛主席对他说:“数理逻辑还是有用的,还要搞。希望你写个通俗小册子,我还要看。”这意味着伟大领袖对他学术上的肯定,并且明确下达了任务。
即使毛主席不说那几句话,请吃本身,就说明了对金岳霖政治和学术的双重肯定。有关方面在选择赴宴人员时,一定有严格的标准。让我们看一看官方的评价,也就在半月前,北京市委统战部在一份材料上说:“金岳霖……为人正直,解放后积极参加各项活动,愿意学习马列主义,但对旧哲学还有留恋。工作积极,在群众中有威信……要求进步,现为进步分子。”
金岳霖接下来又说:“1957年还有两次午饭,都是在反右派斗争中开的小会。看来毛主席是在亲自参加一方面反章罗,一方面团结知识分子的工作。”金岳霖这时已是中共预备党员,他无疑是属于团结的对象。饭桌上,毛主席都对大家讲了些什么,或者对金岳霖单独讲了些什么,他都未予涉及。但是我们知道,金岳霖尔后积极参与了对章伯钧、费孝通等人的批判。当年9月,他在人民日报发表檄文《反对恢复资产阶级的社会科学》,10月,又在《争鸣》发表檄文《费孝通要“解决”些什么“问题”呢?》
在这之前,1957年7月,金岳霖和潘梓年(团长)、冯友兰、刘群(翻译)一道,参加了在波兰华沙举行的国际哲学会议。金岳霖在会上做了发言,题目是《自由人的任务》。归国途中,应邀访问了苏联科学院。(www.xing528.com)
在这之后,1958年3月底,金岳霖作为中国文化代表团副团长,和许涤新(团长)、周培源、谢冰心等出访欧洲。从身份上看,他的政治地位又有提高。这一次出访时间较长,超过两个月。当时西方社会对中国甚为隔膜。在意大利,有一个天主教神父问金岳霖:“我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毛泽东的文章你们念起来是很亲切呢,还是有外来的生疏的味道呢?”金答:“这一问题一点也不简单。可是我还是可以很简单地答复:毛泽东的文章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革命的实践密切地结合着的,它是马克思主义的,同时我们念起来也感到非常之亲切。”在英国牛津大学的一个学术俱乐部,金岳霖做了《哲学是社会实践的指南》的演讲。有一位教授起立质问:“共产主义有什么好,我原来是共产党员,现在我是脱离共产党到西方来的。你知道我的思想感情吗?你原是一位教授,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呢?”金岳霖答复他:“我加入共产党是因为只有共产党才能使中国翻身。我从一位教授变成共产党员,感到自豪,感到自己的活力增强了!这种思想感情我有深深的体会。至于从一个共产党员背叛自己的信仰和祖国,这种思想感情只有叛徒才有体会。”
英国是金岳霖的旧游之地,朋友多,停留时间也长。他在英国伦敦的海格特公墓里瞻仰了马克思的墓,与马克思墓相距不足3米的对面,埋葬着另一位名人――英国19世纪哲学家、著名的进化论者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金岳霖年轻时读过他的书,觉得老生常谈,实无建树。此时此地,他不由感慨,今天来瞻仰马克思墓的人,还有几个记得斯宾塞的大名呢?金岳霖又到剑桥大学拜见了当年的老师巴克。巴克已经八十多了,无儿无女,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一间小房子里,见了面话都说不出,只是一股劲地流眼泪。金岳霖感叹:“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不及时作古,无论有无儿女,日子总是不好过的。儿女总是要摆脱父母的。”在伦敦,金岳霖应旅居此地的陈西滢、凌叔华夫妇邀请,和谢冰心一起前去做客,金岳霖同陈西滢是老朋友,凌叔华和谢冰心是燕大的同学,相见十分高兴。至于那天谈话的内容,金岳霖在回忆中没有提到,谢冰心晚年回忆也说“记不起来了”。
但是,我们还是从谢冰心的回忆中挖出一个细节,它可以帮我们深入了解那个年代,那一代人。谢冰心说:“就在这一次旅行中,有一天我们一起在旅馆楼下餐厅用早餐。(因为我们年纪大些,一般比别的团员起得早,总是先到先吃。)餐后,服务员过来请我们在账单上签上房间的号码,金老签过字后,服务员拿起账单就走,我赶紧叫她回来,说‘我的房间号码还没写呢!’金老看着我微微一笑,说‘你真敏感’。那时左邻桌用餐的我们年轻些的团员,都没有听出他说的‘敏感’是什么意思!”亲爱的读者,现在考考你,你能说出金岳霖此时对冰心说的“你真敏感”,究竟包含了哪些内容吗?
在牛津大学,金岳霖见到了他在西南联大的高足王浩(1921~1995)。王浩是山东著名教育家王祝晨的第三子,联大毕业后赴美深造,在哈佛大学专攻逻辑。逻辑不是显学,在哈佛大学专攻这一门的中国学生,几十年来,仅有赵元任、俞大维和王浩,前两位很快改行,难得王浩不改初衷,坚持了下来。三年前,当王浩还在美国时,金岳霖曾去信,动员他回国。稍后,北大校长马寅初也曾给王浩去信,邀请他到北大当教授。此事,因王浩接受了牛津大学的教席而搁浅,更因反右斗争而再无人提及。
师生相见,激动中还搀杂着一丝尴尬。建国后,金岳霖写了很多自我批判的文章,有两篇在海外流传颇广。其中一篇,提到了他三个跟不上时代的学生:一个是沈有鼎,一个是殷海光,还有一个就是王浩。要点是由这些学生的情况,可以反映出他自己以往对学术的错误态度。这三个人,当初都是金岳霖器重的,是他私下里视为奇才、天才的,如今这么说,反映出他思想的革命化程度。因为,撇开学术本身不谈,王浩滞留美国未归,殷海光去了台湾,这在当日,绝对是大是大非,是头等的反动。有资料说,金岳霖的侄女有一年从美国回来看他,听说侄女已经加入了美籍,金岳霖二话没说,就把她赶了出去。他的阶级立场是何等鲜明!沈有鼎虽说留在国内,但他埋头业务,不问政治,是典型的“白专分子”。因此,金岳霖要从他昔日的三个高足身上检查自己。
就是这么一个“跟不上时代”的王浩,自己开了一辆破车,在牛津为金岳霖前后奔忙。前面提到金岳霖在牛津大学的演讲,就是王浩安排的。听众觉得金岳霖关于自己思想的变化,以及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胜利,论证过于简单,倒是对他一口漂亮的英语,十分敬佩。王浩曾向老师进言,希望他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讲得更清晰一些。金岳霖回答,马克思主义不可能讲得(依我心目中想象的标准)那么清晰。
1960年年底,毛主席对金岳霖还有一次吃请,地点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在座的客人还有章士钊和程潜,都是湖南老乡。毛主席向章士钊、程潜介绍时,特别强调说:“这是中共党员金岳霖。”此处需要加一注:金岳霖是1956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预备党员的,其间整整经过四年的考验,直到1960年9月,才转为正式党员。按,预备党员的转正时间,规定是一年,金岳霖竟拖了四年,足证转正并不顺利。这也从一个侧面,暗示他那几年的生活必定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关于这次吃请,金岳霖的回忆是这样记述的:“程先生话不多,章先生话很多,他还给了主席两三张纸条子,不知道是什么。在谈话中提到苏联,章先生说‘西邻责言勿理也’,或‘勿顾也’,或‘非礼也’。我听了之后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他们都是乡先辈,我不想多说话。散后,在归途车子里想到章先生那句话不是可以对‘东里子产润色之’么?当其时若想到了,说出来,主席一定会大笑起来。可惜我想的不够快,失去了当面作对联的机会。”又据《金岳霖年表》,毛主席还对金岳霖说:“你的检讨(按:可能指《对旧著〈逻辑〉一书的自我批判》)我看了。在新的情况下,对旧的东西就有点讨厌了。不过……”毛主席没有说下去。金岳霖后来说,毛说“不过”什么,当时我没有理解,如果理解了就可以警惕,以后就不会发生混淆形式逻辑和辩证法的错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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