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为开：在炸弹下写作

12　在炸弹下写作

西南联大成立初期，文、法两个学院设在蒙自，1938年8月，第一学期结束，奉命搬回昆明。当时，昆明多数本省的专科学校，为防备日军空袭，都已遣散到乡下，联大就租用它们的校舍办学。金岳霖和吴宓等教授被安顿在昆明城西北城厢区的昆华师范学校。联大在昆师借赁的宿舍一共有三栋楼，南北两栋为学生宿舍，金岳霖住在中楼。9月28日，敌机第一次空袭昆明，警报拉响后，三栋楼里的师生按学校事先规定紧急疏散，跑到北城外的荒山躲避，而金岳霖仍然专心在屋里写作，根本没有理会警报。这次敌机恰恰轰炸了昆师，扔下好几枚炸弹。联大师生因为全部撤出，无一伤亡，倒是有两位寄住在此的华北学生，准备报考联大的，缺乏经验，当敌机临空，仍站在阳台观望，不幸被炸身亡。爆炸的响声把金岳霖从思考中惊醒，赶忙跑出楼门，一看，自己住的中楼无恙，而南北二楼，已然中弹垮塌，断垣残壁，一片狼籍。事后，躲警报的人回来，看到金岳霖仍茫然地站在楼前，手里拿着一支笔。

联大教授们“跑警报”，跑多了，故事也就出来了。文学院教授刘文典，自称“十二万分”佩服陈寅恪。一天跑警报时，他忽然想起“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先生身体羸弱，视力欠佳，行动不便。于是率领几个学生赶到陈寅恪的寓所，不由分说，搀起陈先生就往城外跑。一个学生过来要搀刘文典，他挥手不让，大声喊道：“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让学生保护陈寅恪先走。实际上，刘文典比陈寅恪还大一岁哩！同是这个刘文典，对小他十余岁，以白话小说出名，也是他学生的沈从文，态度就截然两样。一次，刘文典又躲警报，正巧和沈从文相遇。刘文典大声呵斥道：“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替谁跑?”刘文典多年潜心研究《庄子》，曾出版十卷本《庄子补正》，当有人向刘氏问起古今治《庄子》者得失时，他认真作答说：“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某人。”其自负若此，难怪他要看不起新派小说家沈从文了。

经历头一次空袭的惊吓，陈岱孙等和金岳霖商量，十几个人搬到一起，到时也好有个照顾。他们在城内翠湖旁边，租了一所民宅。没住多久，房子就在一次空袭中被炸。侥幸留得性命，卷铺盖另寻他处。后来，大家集体租下了唐家花园里的一座戏楼。这个唐家，是指大军阀唐继尧的家。唐继尧早年留日，和赵恒惕、阎锡山同学，归国，是蔡锷部下，辛亥革命后，继蔡锷出任云南都督。唐继尧在昆明有很多家产，有一年，为了给自己祝寿，特地选址建了一座戏楼。唐继尧1927年病逝，戏楼废弃，楼空而主未易，仍是唐氏私产。大家因楼制宜，划分客厅和居室。戏楼正中的大包厢，由金岳霖、陈岱孙、朱自清、李继侗、陈福田五人合住。大家照顾金岳霖，把他安排在最清净的一个角落，大小能容纳一张小床和一方书桌。对于国难关头的中国教授，有这条件就相当不错了。金岳霖恢复在北平的老习惯，每天上午，除上课外，照例是雷打不动的读书和写作。《论道》的后一部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完成的。金岳霖答应同伴，今后再有空袭警报，和大家一起疏散。幸运的是，他们在戏楼里住了五年多，直至日本投降，联大结束，都安然无恙。(www.xing528.com)

话说在戏楼包厢临时宿舍，每人拥有一块犄角，安放自己的书桌。金岳霖一早起来，洗把脸，吃点东西，马上投入工作。其他人也大抵如此。当时物价飞涨，通货膨胀，联大师生生活十分困难。有一个统计：1937年上半年，一个教授的平均月薪为350元法币，到了1943年下半年，联大教授的月平均收入为3697元法币，而物价比1937年上半年上涨了405倍，因此教授的3697元收入，只等于1937年的8．3元！想想看，依靠这可怜巴巴的8．3元，又如何维持一月的生活呢？在这座唐家戏楼的包厢里，陈岱孙、朱自清他们五人合计，决定吃包饭。具体方法是：选李继侗为饭团的头头，每月拿到薪水，统统交给他。李继侗拿出管家的本事，把当月的米、面、油、盐和菜一一买好，倘有剩余，便五个人平分，算是零用钱。

陈岱孙、金岳霖是单身汉，日子相对好过，那些拖家带口的，就难了。举几个典型的例子：闻一多每天上午在联大授课，下午在中学兼课，晚上批改学生作业，半夜开始刻图章卖钱；吴大猷妻子患有肺病，为了增加营养，他化装成贫民，到菜场捡拾剩余的牛骨头，回家给妻子熬汤；华罗庚一家六口，为了省钱，不得不租住在牛圈；就连梅贻琦校长家，一度都喝不起青菜汤，只能用辣椒拌饭吃，夫人韩咏华与人合作，做米糕上街卖，碍于面子，卖时遮遮掩掩。

对抗战的关心，自然成了公共话题。信心和希望，终于为金岳霖的学生冯契带来了。冯契原在清华哲学系就读，在衡山长沙临大，告别金岳霖，前往延安，并辗转山西、河北等地，参加抗日工作。1939年回联大复学。金岳霖一见到“扛枪”的学生回来，就约冯契到住处长谈。老师高兴得像年轻人，特意为学生准备了咖啡和点心，这在当时是极其难得的。金岳霖详细询问了前线的情况，他从中得出结论：“八路军真能打仗！”“游击队神出鬼没！”“中国人一定能打败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