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出现了两部具有神话色彩的传记文学《后汉书·方术列传》和《高僧传》,以及两部具有神话色彩的游记《水经注》和《洛阳伽蓝记》。
《后汉书》系纪传体东汉史,120篇,130卷,范晔撰。范晔(398-445),字蔚宗,顺阳(今河南淅川东)人。他出身官僚世家,博涉经史,善为文章;曾任刘宋之尚书史部郎、太守、左卫将军、太子詹事等职。元嘉二十二年,他与人谋立彭城王义康,事败被杀。范在博采诸家史料的基础上,从事东汉史写作,未竟其业而亡。后来由梁刘昭将司马彪《续汉书》里的八志补入,总称《后汉书》,《方术列传》是范晔的首创。
《后汉书·方术列传》分为上下2篇,总计收入各种方术人物29名、神仙23名,大都取材于汉魏两晋的各种宗教神话笔记小说,如《列仙传》、《神仙传》、《列异传》、《搜神记》、《独异志》、《志怪》等。列传中涉及的方术,有占卜、巫术、飞行、役使鬼神、推步、遁甲、天官、图纬、医算诸多方面。例如:《郭宪传》和《樊英传》,都有施行模仿巫术的造雨救火的记述。其方法是:方士以口含水或酒,向起火的方向喷出,虽地隔千万里之遥,亦立致大雨,火顿时熄灭。王乔传记述传主常驾凫飞行,有人以罗网捕凫,结果捕得的只是一只鞋。许杨传记述传主被太守下狱,但“械辄自解”,狱吏因此大恐。这些方术,都是超自然力的表现,属于准宗教范畴。
但是,《方术列传》中有关医疗方面的记述,多非巫医性质,因而在今天看来,颇多符合科学原理者。例如华佗传记述华佗开刀治病,先令患者服“麻沸散”,便“醉无所觉”,然后剖开腹背,割去病灶,最后缝合,并在缝合处“传以神膏”,一月,即可康复。这与今日之外科手术过程,毫无二致。华佗又说:
“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耳。动摇则谷气得销,血脉流通,病不得生,譬犹户枢,终不朽也。是以古之仙者为导引之事,熊经鸱顾,引挽腰体,动诸关节,以求难老。吾有一术,名五禽之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亦以除疾,兼利蹄足,以当导引。体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戏,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体轻便而欲食。”
今日的体育疗法,与华佗的“五禽之戏”及其原理,完全一致。
列传里的神仙传略,大多数根据《列仙传》、《神仙传》、《搜神记》等书摘编而成。例如费长房传是从《神仙传》里的《壶公》条节录的。其他还有《苏子训传》、《刘根传》、《左慈传》、《寿光侯传》等,也都是《列仙传》、《神仙传》、《搜神记》中同名条目的节缩文本。
这一时期出现的另一部传记文学作品是《高僧传》。此书14卷,梁释慧皎撰。慧皎(497-554),会稽上虞(今属浙江)人,先后住持会稽嘉祥寺、宏普寺,博通内典外学,春夏讲经传法,秋冬潜心著述。共《高僧传》所创佛教传记体例,对后世僧传著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和楷模作用。书中将东汉至梁代的僧侣分为十大类:译经、义解、神异、习禅、明律、忘身、诵经、兴福、经师、唱导,共270人。此书是一部笼罩在佛光下的汉魏六朝文学史:(一)它记录了佛经文学的翻译盛况;(二)它记录了当时文人与僧侣的友谊,以及因此所受的佛教影响,如孙绰、许询、王羲之等与支遁的交往,谢灵运与慧远的交往等;(三)它记录了诗僧们的创作活动;(四)我国语言学专家提出的汉语四声说,与书中记录的高僧诵经的声调,关系至为密切。(五)它记述的高僧向群众宣扬佛法的“唱导”,乃是后世通俗文艺如莲花落之类的滥觞。
古代的史传作家大多不能划清史实与神话传说的界限,因此许多人物传记实乃史实与神话的交融互汇。《后汉书·方术列传》如此,《高僧传》亦如此。《高僧传》里最具有神话文学色彩的,是“神异”类的20位高僧传记,不妨叫做“神僧传”,堪与道教之《神仙传》双峰并峙。他们是:(一)竺佛圆澄,(二)单道开,(三)竺佛调,(四)耆域,(五)犍陀勒,(六)呵罗竭,(七)竺法慧,(八)安慧则,(九)涉公,(十)释昙霍,(十一)史宗,(十二)杯度,(十三)释昙始,(十四)释法朗,(十五)邵硕,(十六)释慧安,(十七)释法匮,(十八)释僧慧,(十九)释慧通,(二十)释保志。以竺佛圆澄传为例,此传描述了传主的许多超自然力表现。例如:以麻油调和胭脂,涂于手掌上,“千里外事,皆彻见掌中,如对面焉”。又如以盆盛水,烧香咒之,须臾便生青莲花,光色耀眼。其他神异表现,还有未卜先知、祈雨必至、起死回生等。
按照佛教神学,佛陀、菩萨和阿罗汉等超自然体具有五种或六种超自然力,谓之“五神通”或“六神通”(简称“五通”或“六通”),即:(一)神足通,谓能飞天入地,出入三界,变化自在;(二)天眼通,谓能见六道众生之苦乐生死及世间种种形色;(三)天耳通,谓能听见六道众生之苦乐忧喜语言及世间种种声音;(四)他心通,谓能知六道众生心中一切意念;(五)宿命通,谓能知自己及六道众生的前生乃至百千万世的宿命及所作之事。以上谓之“五通”,再加上漏尽通,谓断一切烦恼惑业,永脱生死轮回,合称“六通”。前述竺佛图澄以及其他神僧的许多神异表现,多属于“五通”范畴。但是,他有许多神僧的神异表现,超越了佛教的“五通”,而具有道教方术的神学色彩。例如竺佛图澄洒酒灭火神话:
澄又尝与虎(石虎)共升中堂,澄忽惊曰:“变,变,幽州当火灾”。乃取酒洒之,久而笑曰:“救已得矣。”虎遣验幽州云:“尔日火从四门起,西南有黑云来,骤雨灭之,雨亦颇有酒气。”
这段故事,与《搜神记》和《后汉书·方术列传》里的《樊英》条写的喷水灭火故事,基本一致。
《高僧传》多取材于魏晋笔记小说和佛徒著述。当时道教正在蓬勃发展,方士十分活跃,因而作者们无不接受了道教方术的影响,以致许多志怪笔记小说中的僧侣,颇带道士气。例如佛徒王琰的《冥祥记》,就是一本借道教方术写佛法无边的代表作。《高僧传》的“神异”类取材于此书甚多,如竺佛调、耆域、犍陀勒、释法朗等神僧传均是。因此,《高僧传》里的神僧多似道士就不值得奇怪了。除前述竺佛图澄以外,其他如:单道开“绝谷,饵柏实;柏实难得,复服松脂”;涉公“虚靖服气,不食五谷”,死时“无疾而化”,“开棺视之,不见尸骸所在,唯有殓被存焉”;释借慧于同一天赴“中山甄恬、南平车昙”,后两家检覆,方知分身;释保志也“分身三处宿”。以上神僧的神异表现,乃是道教的辟谷、尸解、分身等方术的应用。
高僧道士化,乃是这一时期佛教神话文学之一特色。
此书是为桑钦《水经》所作的注文,40卷,郦道元撰。郦道元(?-527),字善长,范阳涿鹿(今属河北)人。他在北魏先后任河南尹、御史中尉、关右大使等职,被雍州刺史萧实夤所杀。他学识渊博,文笔秀美。《水经》罗列全国河流130多条。郦对每一河流所经之处,举凡城邑建设,人文掌故,名胜古迹,神话传说,无不一一详加注释。词章清丽,描述细腻,读之如身临其境。特别是注文中的神话传说,给美丽的祖国山水,更添上一层奇幻的浪漫主义色彩。全书征引自先秦至魏晋的典籍多达167种。因此,《水经注》既具有学术价值,又具有文学价值。它是一部中国地理专著,又是一部脍炙人口的散文集。兹举注文数则如下:
(一)湖水出桃林塞之夸父山,广圆三百仞。武王伐纣,天下既定,王巡岳渎,放马华阳,散牛桃林,即此处以。其中多野马。造父于此得骅驹、绿耳、盗骊之乘,以献用穆王。使之驭,以见西王母。(《河水》)
(二)……獲水又东,谷水注之,上承阳陂,陂中有香城,城在四水之中,承诸陂散流,谓零水、瀤水、清水也。积而成潭,谓之砀水。赵人有琴高者,以善鼓琴为康王舍人,行彭涓之术,浮游砀郡间二百余年。后入砀水中取龙子,与弟子期曰:皆洁斋待于水旁。设屋祠,果乘赤鲤鱼出,入坐祠中。砀中有千万人观之,留月余,复入水也。破水东注,渭之谷水,东运安山北,即砀北山也。……(《獲水》)
(三)……汇水又东南流,出桂阳南,至四会,是峤之溪。溪水下流,历峡南出。是峡谓之贞女峡。峡西岸高岩;名贞女山。山下际,有石如人形,高七尺,状如女子,故名贞女峡。古来相传,有数女取螺于此,遇风雨昼晦,忽化为石。斯诚巨异,难以闻信。(《汇水》)
这些注文:山水,人文,神话,传说,乃至作者点评,交错互出,婀娜多姿。后世山水散文大家,如唐之柳宗元,明之张岱,颇多得益于此书。
《水经注》所引书目之与宗教神话有关者,如《山海经》、《括地图》、《汲冢琐语》、《竹书纪年》、《遁甲开山图》、《穆天子传》、《释氏西域记》、《玄中记》、《述仙记》等,多达数十种。其中有些早已失传。
《水经注》是对《水经》的发展与再创作,其价值已超越于原著之上。明黄省曾《水经序》云:郦道元“以博洽之弘襟,擅图与之专学,随经抒述,掇籍弘铺,剖说十倍于前文,挥述半陟其躬履。或众援以明讹,或极辨而较是,或裒逖而昭迩,或廓无而续有。故凡过历之皋维,夹并之坻岸,环间之亭邮,跨俯之城陆,镇被之岩岭,回注之溪谷,濒枕之乡聚,耸映之台馆,建树之碑碣,沈渝之基落,靡不旁萃曲收,左摭右采。岂曰钦桑之诂释,实所以粉饰漏阙,铨次疆隅,乃相继而为编者也。”这个评价,并非溢美之辞。
此书共5卷,杨衒之撰。杨,一作阳或羊,北平(今河北满城)人,生卒年不详,北魏时曾任期城太守。东魏武定五年(547),他至北魏旧京洛阳,目睹宫室倾覆,寺庙荒芜的凄凉景象,昔日繁华踪影全无,乃撰《洛阳伽蓝记》,以寄托他缅怀北魏王朝的哀思,同时也批判当时封建统治者耗财佞佛的风尚。伽蓝,梵语“僧伽蓝摩”的简称,意译为佛寺。《洛阳伽蓝记》就是记述洛阳寺庙的散文集。它不仅记述了洛阳城内外70余所佛寺的兴衰历史和殿堂屋宇的建筑规模,兼及与之相关的政治、经济、历史和风俗人情、神话传说等。纪昀称“其文浓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四库提要》)。我们试看书中对永宁寺内百丈宝塔的描述:
……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斛。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三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各有五行金铃,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驻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这段文字,简洁清丽,许多白描式记述,如“高风永夜”数语,寥寥十余字,令人如置身其中。永宁寺中的这座超巨型浮图,后来毁于大火。“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一场大火,经年不熄,又从反面烘托了这座浮图的建筑规模之宏伟。
又如《景明寺》条:
时世好崇福,四月七日,京师诸像(指佛像)皆来此寺,尚书祠部曹录像:凡有一千余躯。至八日,以次入宣阳门,向阊阖宫前受皇帝散花。于时金花映日,宝盖浮云;幡幢若林,香烟似雾;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名僧德众,负锡为群;信徒法侣,持花成薮;车骑填咽,繁衍相倾。时有西域胡沙门见此,唱言佛国。
这真是一幅蔚为壮观的人间佛国风俗画。它真实地描绘了北魏京城洛阳的浴佛节(四月八日)的空前盛况,记录了北魏诸帝,特别是宣武帝(499-515)和孝明帝(515-528)大兴佛法的历史。
又如《开善寺》条记述了昔日皇族聚居、“民间号为王子坊”的寿丘里,后来捐作佛寺的始末。文中着重描述了富甲天下的河间王的园林、女乐、珍宝等。河间王对别人说:“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由此可见,当时王室子弟之夸豪斗富,达到了目空一切的程度。后经战乱,人事沧桑,寿丘里的王侯宅第多捐为寺。“京师士女多至河间寺,观其廊庑绮丽,无不叹息,以为蓬莱仙室亦不是过。入其后园,见沟渎蹇产,石磴嶕峣,朱荷出池,绿萍池水,飞梁跨阁,高树出云,咸皆唧唧,虽梁王兔苑,想之不如山”。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王侯的奢侈竞富,不无谴责之情。
《洛阳伽蓝记》不但描述了洛阳寺庙的建筑之奢华,佛事之兴旺,亦兼及种种与之相关的神话传说,尤以狐精故事为多。例如《法云寺》条中写道:
有挽歌孙岩,娶妻三年,妻不脱衣而卧。岩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尾畏三尺,似狐尾。岩惧而出之。妻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成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发者一百三十余人。初,变为妇人,衣服靓妆,行于道路,人见而悦之,近都被截发。当时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
这个化变为妇人的狐精,人形而尾畏三尺,是一个半人半兽精怪。从《洛阳伽蓝记》中对狐精的记载看,当时洛阳民间的此类传说极多,从而说明了六朝志怪小说多好谈狐的一个社会原因。
魏晋南北朝时期,儒、释、道三教启动了彼此碰撞又互相吸收的过程。《弘明集》全部和《广弘明集》部分文章,站在佛教立场,记录了三教思想的调和与碰撞。同时,文学理论与三教中的儒释思想也出现了融合,其著名代表作是《文心雕龙》。
《弘明集》全书14卷,梁僧佑编纂。僧佑(445-518),俗姓俞,彭城下邳(今属江苏徐州)人,武帝时居钟山定林寺。他编此书,意在弘扬佛法,批驳对佛教的各种诘难。编者在自序中写道:“道以人弘,教以文明,弘道明教,故谓之《弘明集》。”书末又缀以编者自撰的《弘明论》(又称《弘明集》后序),把当时对佛教持怀疑与否定态度的舆论归纳为“六疑”。依次加以辩驳。全书共收入自东汉至南朝梁代122人撰写的183篇围绕佛教展开轮辩的文章。作者多系僧伽和奉佛的帝王、官吏与百姓。为了显示文集的论辩色彩与针对性,其中还收入了若干有代表性的反佛论著,如范缜的《答曹舍人》。文集中的作品,以论辩文为主。这类理论散文,大多具有旗帜鲜明、逻辑严密、文笔犀利、议论风生等特点。其中有的作品还运用各种文学手段如形象化的比喻,生动的故事情节等,对抽象的佛理作深入浅出的剖析,读来令人兴味盎然。此外,唐释道宣编撰的《广弘明集》,28卷。其中也收入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若干护法文章,兼及若干弘佛诗歌。
在《弘明集》与《广弘明集》中围绕佛教而展开论理的文章,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调和论,另一类是水火论。调和儒释道三教的代表作是牟融《理惑论》,调和佛道二教的有张融《门论》和顾道士的《夷夏论》(《弘明集》未收)以及与之驳难的一大批文章。水火论方面,最著名的是“神灭论”与“神不灭论”大论战,其次还有因崇道反佛的《三破论》(《弘明集》未收)而引起的佛道论争。
《理惑论》又称《牟子》或《牟子理惑论》。据唐神清《北山录》,此书原名《治惑论》,唐人避高宗李治名讳而改“治”作“理”,遂沿袭至今。这是《弘明集》收入的早期中国佛论之一。作者为东汉牟融。但历来对此争议甚多,有肯定者,也有否定者。否定的一派认为牟子并非牟融,甚或认为历史上并无牟子其人,因而《理惑论》是伪书。持肯定意见者有孙诒让、汤用彤、周叔迦,以及日本学者山内晋卿、福井康顺,法国学者伯希和等;持否定意见者有胡应麟、孙星衍、梁启超、吕征,以及日本学者常盘大定、松本文三郎,法国学者马司帛洛等。持否定意见的学者中,除胡应麟外,一般认为此论约成于六朝时期。
从《理惑论》自序看,作者原系儒生,因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方世扰攘,非显已之秋”,遂矢志习佛,兼治《老子》。可见牟子是一个精通内典、外典的早期中国佛学家和佛论家。他有鉴于佛教初传中华,遭到传统文化的攻击,“世俗之徒多非之者,以为背五经而向异道”,乃作《治(理)惑论》以答天下。据作者称:“佛经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经》亦三十七篇”,故仿而作三十七则问答。文中广泛征引儒、道二家外典,以论证佛家内典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一致。这是中国古代阐述佛教义学的最早论著之一,也是最早倡导三教同源的论著之一。例如其论佛教与儒家孝道的关系:
问曰:夫福莫逾于继嗣,不孝莫过于无后。沙门弃妻子,捐财货,或终身不娶,何其违福孝之行也,自古而无奇,自拯而无异矣。牟子曰:夫长左者必短右,大前者必狭后。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妻妾财物,世之余也;清躬无为,道之妙也。老子曰:“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又曰:“观三代之遗风,览乎儒墨之道术,师诗书,修礼节,祟仁义,视清洁,乡人传业,名誉洋溢,此中士所施行,恬淡者所不恤。故前有隋珠,后有虓虎,见之走而不敢取,何也?先其命其后其利也。”许由栖巢木,夷齐饿首阳,孔圣称其贤,曰:“求仁得仁者也”。不闻讥其无后无货也。沙门修道德以易游世之乐,反淑贤以买妻子之欢,是不为奇孰与为奇?是不为异孰与为异哉?
儒学是维系以血缘为核心的宗法社会人际关系的政治伦理学说,强调宗子的继承权。因此有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孔子家语·大婚解》云:“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婚,万世之嗣也。”儒家讲入世成家。佛教主出世出家,这是彼此对立的两种人生观。但是,牟子却征引孔、老言论(多非原文),采取诡辩的方式,得出了一个儒释道彼此相容无碍的结论。
佛教唯心主义哲学认为:众生精神不灭,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等教义,均建立在这一理论基石上。南北朝时期,围绕神灭、神不灭问题,展开了两次重大的论辩。第一次发生于宋文帝元嘉十二年(435)。沙门慧琳曾著《白黑论》,认为精神不灭和生死轮回等佛教教义不足信。何承天继承这一观点撰《达性论》,称“生必有死,形毙神散”,倡导神灭论。颜延之、宗炳等著文反驳,力主精神不灭,人人均可成佛。宋文帝对这场争论作了总结。他站在佛教立场称:“颜延之折《性达》,宗少文(炳)难《黑白》,论明佛法汪汪,尤为名理并足,开奖人意。若使率土之滨,皆纯此化,则吾坐致太平,夫复何事!”这是荒谬的佛法治国论。第二次大辩论发生在50年后的齐武帝永明五年(487)。竟陵郡王萧子良广招名士、名僧讲论佛法,宾客范缜著《神灭论》力排之。萧子良集门下其余众宾客与之论辩;梁武帝萧衍当时也是萧子良门客之一,他组织僧侣和在家佛徒对《神灭论》展开论战,参加者多达六十余人,但终未能使范屈服。
“神灭论”与“神不灭论”之争,实质是无神论与有神论之争,唯物论与唯心论之争。《弘明集》第9、第10两卷,《广弘明集》第22卷,收录了这场大论战中的若干重要文章。这些论理文讨论的是一个抽象的哲学基本命题,即物质-形,与精神-神的关系问题。因此,双方都采用了设譬说理和类比推理法,以求取得深入浅出的效果。先是宋郑道子著有《神不灭论》,文中以薪与火的关系,类比形与神的关系:“夫火因薪则有火,无薪则无火。薪虽所以生火,而非火之本。火本自在,因薪为用耳。若待薪然后有火,则燧人之前,其无火理乎?火本至阳,阳为火极,故薪是火所寄,非其本也。神形相资,亦犹此矣。”其中的“薪是火所寄,非其本也”一语,把薪与火的因果关系偷换成寄托关系,是违背物理学原理的。但由于这样的设譬和类比却造成一种错觉:似乎形灭而神不灭的唯心论倒是个浅显明白的真理了。
范缜的《神灭论》与《神不灭论》针锋相对,也采取了设譬和类比推理法。该文写道:
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
以刃与利的相互依存关系,类比形与神的相互依存关系,形象而通俗地阐明了精神依存于物质的唯物论原理,从而动摇了佛教的三世流转、六道轮回诸教义的基础。
梁萧琛《难神灭论》对范缜《神灭论》逐段引述,逐段批驳。其对范文之以刃与利喻形与神的推理的反驳如下:
夫刃之有利,砥励之功。故能水截鲛,陆断兕虎。若穷利尽用,必摧其锋,锷化成钝。刃如此,则利灭而刃存,即是神亡而形在。何云舍利无刃,名殊而体一邪?刃利既不俱灭,形神则不共亡。虽能近取譬,理实乖矣。
“锋”、“锷”、“刃”,名虽为三,其实则一。萧琛的驳论,错在将“锋锷”与“刃”视作两个不同概念,由是得出锋锷虽摧而刃犹存,又进一步推出刃存利灭的错误结论。但从修辞和形式逻辑的角度看,这种层层推进的设譬说理方法,表面上具有雄辩色彩。
范缜《神灭论》的基本论点是形神合一,形神合一的重要论据之一是刃利合一。因此,所有参与攻击此论的论家,都要采取诡辩术把刃利合一这个命题推翻。偷换概念,是论家们普遍采用的方法。萧琛如此,沈约亦如此。他在《难范缜神灭论》中采用以“刀”代“刃”的办法进行辩论:
刀则唯刃犹利,非刃则不受利名。故刀是举体之称,利是一处之目。刀之与利,既不同矣;形之与神,岂可妄合耶?又昔日之刀,今铸为剑,剑利即是刀利,而刀形非剑形,于利之用弗改,而质之形已移;与夫前生为甲,后生为丙,天人之道或异,往识之神犹传;与夫剑之为刀,刀之为剑,有何异哉?又一刀之质,分为二刀,形已分矣,而各有其利。今取一牛之身而剖之为两,则饮干之生即谢,任重之用不分,又何得以刀之为利,譬形之与神耶?
为了推翻刃与利二位一体,不可分割的关系,沈约干脆不承认刀的一部分——“刃”有比喻“形”的资格。他强调只有具备“举体之称”的刀,才有类比“形”的资格。但“刀”的整体性与“利”的局部性不统一,从而推出不能以刀与利的关系类比形与神的关系之结论。其次,沈文还从金属的可铸性入手,提出刀可以变形为剑,可以一分为二等,进而从根本上否定刃利合一之命题,这就更是节外生枝之论了。不过,从论理的技巧上看,这样充分采用设譬说理的方法,的确可收深入浅出之效。
在这场大论战中,曹思文是范缜的主要论敌。他曾多次著文反驳《神灭论》。由于范论以刃利合一喻形神合一,十分贴切,无懈可击,曹思文在第一次写成的《难神灭论》中只好避而不谈。但是,刃利之喻不破,神灭之论不倒,它是不容回避的。曹思文只得硬起头皮再写了《重难神灭论》。他在此文中说:“神之与形,是二物之合用”,而“刃之于利,是一物之两名”,因此不能以后者比喻前者。刃是物质,利是物性。曹文企图将物质与物性混为一谈,以达到推翻刃利之喻的目的,显系徒劳。他最后不得不认输:“无以折其锋锐”。
除论辩散文以外,《弘明集》、《广弘明集》还收入了这一时期若干弘佛的寓言散文,如释智静《檄魔文》、释宝林《破魔露布文》、懿法师《伐魔诏并书檄文》等。这些散文的共同特点是“寓言假事,庶明大道”(《破魔露布文》),即借佛教神话中的佛魔交战故事,寄托佛性战胜贪嗔痴三毒的主旨。其艺术特点是寓抽象的说教于形象的描绘之中,易为广大群众接受,是一种通俗的佛教布道文。例如《伐魔诏并书檄文》,描述了佛军对魔军宣战、破敌、受降、抚慰的过程。佛军方面有征魔大将军统领的五百万亿众、通微将军统领的七百万亿众,还有维摩诘大军、文殊师利大军、观世音大军等,正气堂堂,军威肃肃。魔军方面则有聚沫大将军率空华之卒,响大将军领宫商之众,以及其他魔头亦各率刀兵箭卒,前来迎战,气势汹汹。两军交战的结果,是大慈大悲的佛军收服了三毒蠢肆的魔军。
这种寓言式的佛教布道文对后世的散文、小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代韩愈、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宋代圆悟禅师的《降魔表》,明清神鬼寓言小说《靳鬼传》、《平鬼传》、《西游补》等,均对六朝佛教布道文有所继承发展。
在南朝的齐梁之交,出现了我国第一部自成体系的、具有儒释互补思想特色的文学理论批评专著《文心雕龙》,10卷,刘勰撰。刘勰(466?-539?),字彦和,祖籍东莞郡莒县(今属山东)。其先人避永嘉之乱,渡江南下,徙居京口(今江苏镇江)。他的父亲刘尚曾任校尉。刘勰少孤家贫,依沙门僧佑十余载,终身未娶。在此期间,他一面研习佛理,一面博览儒典百家之书。南齐末年,他撰成《文心雕龙》一书,立即获得当时文坛泰斗沈约的赏识。入梁以后,历任奉朝请、东宫通事舍人等职,世称刘舍人。晚年的他,弃官为僧,法名慧地。《文心雕龙》共50篇。前五篇为《原道》、《徵圣》、《宗经》、《正纬》、《辨骚》,是全书的总纲。从《明诗》到《书记》共20篇,是文体论。从《神思》到《物色》(不包括《时序》)的20篇,是创作论。《时序》、《才略》、《知音》、《程器》四篇,是关于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的论述。最后一篇《序志》,是全书总结,交代著书动机、目的和原则。
刘勰是在依僧佑生活、读书并协助僧佑编纂佛典十余年之后,在出任官职之前,撰成《文心雕龙》的。因此,他的读书历和经历——儒释兼修,不可能不在其思想和著述中打下烙印。事实正是如此。以儒为主、以佛为辅的思想特色,充分地反映在《文心雕龙》的《序志》和总纲五篇中。
《序志》篇首先对书名“文心”作了诠释:“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于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刘勰文学思想的核心,就是这个“心”字,“心”是文学创作过程的始发站。他认为:文学作品中的一切形象,都是“心”的创造。这一文学原理,乃是佛学“万法(一切现象)唯心”(《华严经》)的移植。佛论中对这一教义有各种大同小异的阐释。如:“三界所有,皆心所作。”(《大智度论》)“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大乘起信论》)晋僧伽提婆与慧远合译的《阿毗昙心论》,以“心”为题,也许是启发刘勰以“文心”作为书名的原因。慧远在《阿毗昙心序》中说:“阿毗昙心者,三藏之要颂,咏歌之微言。管统众经,领其宗会,故作者以心为名焉。”“阿毗昙”又译作“毗昙”,意译为“无比法”、“大法”。由于此“法”“管统众经”,是法中之法,故名之曰:“心”。由此看来,在刘勰心目中,文学领域的“文心”,实与佛学领域的“阿毗昙心”相当。“阿毗昙心”是佛法中的根本大法,“文心”则是文学创作中的根本法则。
其次,《序志》篇也鲜明地表达了刘勰尊儒的立场:“……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孔子被刘勰尊为自有人类以来的第一位大圣人。
刘勰提出:“文心”是“雕龙”之本。但是从“文心”到“龙”——文学作品,还必须经过若干中介。所以他在《序志》中又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为了阐明这一“文心”逐层外化而为文学的过程,刘勰于是撰写了《文心雕龙》的开头五篇。
《文心雕龙》的第一篇《原道》,是阐述“文心”与文学之间的关系的。什么是刘勰文学创作理论体系中的“道”?他有十分明确的界说: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这就是说,从“文心”的创造(“生”)到用语言写成文学作品,这一过程,就是文学创作的“自然之道”。这个“道”,是以“心”为出发点的。所以刘勰干脆把“道”与“心”连在一起:“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从刘勰的佛眼来看,自伏羲、女娲(风姓)以来,孔子、老子以及一切德高望重者(素王)的作品,都是“原道心以敷章”而诞生的。所以篇末赞辞的头一句就说:“道心惟微,神理设教。”《原道》的基本论点,就是阐明文学创作的源泉乃是“道心”。当然,这是从佛学“万法唯心”的主观唯心主义立场,来考察文学创作的源泉。刘永济说:“其思想方法,得力于佛典为多。”(《文心雕龙校释·前言》)是不错的。
应当指出:“自然之道”、“道心惟微”都是道家语,但它们在《文心雕龙》中所表述的却是佛家思想。借道释佛,是早期汉译佛典和中国佛论的语言特色。传为迦叶摩腾和竺法兰共同翻译的《四十二章经》,就是用“道”字来表述佛法真如的。例如:“有通人传毅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曰佛”;“佛言……如是十事,不顺圣道,名十恶行”;“佛言,夫人为道务博爱博哀,施德莫大施,守志奉道,其福甚大”,等等。又如释僧顺《释三破论》云:“夫道之名,以理为用。其得理也,则于道为备。是故沙门号曰道人,阳平呼曰道士。”沉浸于早期汉译佛典和佛论中十余年的刘勰,当他自己一旦操笔为文,其借道释佛,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文心雕龙》创作论部分的第一篇《神思》,是对《原道》篇的“原道心以敷章”的发挥。刘勰指出:“神思”乃是“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可见其重要性与《原道》提出的“道心”旗鼓相当。接着他描述“神思”的特征道:“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这些关于形象思维的描绘,乃是对《原道》中的“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自然之道”的具体化。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谈到了与“心”相对立的“物”,即客观物质世界。例如:“神与物游”;“物以貌求,心以理应”(《神思》);“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诗人感物,联类不穷”;“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物色》)。这些议论,又闪烁着某些朴素唯物主义的光彩。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文心雕龙》文学理论的哲学基础,乃是佛教主观唯心主教与素朴唯物主义相杂糅的二元论。这是刘勰兼容佛学和诸子百家的结果,是他依僧佑治学十余年的结果。
《文心雕龙》的第二篇至第五篇,都是刘勰儒家思想在文学理论中的表现。(www.xing528.com)
第二篇《徵圣》,是以儒家圣人之遗文验证第一篇《原道》。《原道》中说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徵圣》篇就是对这两句的阐释和发挥。其中指出:“徵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徵圣立言,则文其庶矣”。他明确地以儒家圣人周公、孔子之文,作为“心生而立言,言立而文明”的范式。
第三篇《宗经》,是对第二篇《徵圣》的进一步发挥,即阐释第二篇提出的“夫子文章”、“圣人之文章”是什么及其对后世文学的楷模作用。所谓“宗经”,就是以孔子删定的儒家经典为文宗。这是因为:“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按照刘勰的看法,儒家的五经,乃是五种不同文体之模范;后世文体尽管越分越细,越衍越繁,都不出儒家五经——五体之外。他说:“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宗经》的旨归,全在于此。刘勰的这种文体宗经论,不是没有根据,问题是未免以偏概全。中国文学自先秦发展至六朝,文体纷繁,不是五经文体所能范围得了的。例如异军突起的汉魏六朝志怪笔记小说,就被排斥在这个文体系统范围之外。刘勰之所以对当时的笔记志怪小说视而不见,置之不论,乃是儒家正统文化排斥异端文化的必然结果。“乱、力、怪、神”是孔圣人绝对避而不谈的。刘勰既以儒家五经为文体之正宗,当然就不可能去承认大谈“乱、力、怪、神”的志怪笔记小说也是文学之一体了。
《文心雕龙》的第四篇《正纬》和第五篇《辨骚》,是从两个不同的侧面来丰富《徵圣》和《宗经》提出的儒家文统观。
《正纬》的主旨,是批判两汉以来伪托孔子所作的谶纬之书。谶纬之学是流行于汉魏以来的神学迷信。所谓“谶”,就是“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的宗教预言,又称“符谶”或“符命”,有图有文者则称“图识”。“纬”是纬书的简称,纬书是与儒家的经书相对而言,以神学迷信阐释儒家经典的书。自董仲舒起,谶纬之学就被拉进儒学。后来汉章帝在白虎观召集博士、儒生讨论五经,广泛征引纬书解释儒学,编成《白虎通义》,堪称儒家神学之最。儒学因此蜕变为儒教。刘勰在《正纬》中对谶纬之书详辩其伪,明察其谬。其目的虽出于维护儒学之纯,但他将谶纬之书与儒家经典严格地区别开来,力斥其“乖道谬典”,还儒学以本来面目,实乃对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研究之一大贡献。
《辨骚》是对楚辞(骚)及其源流异同的辨析。刘勰指出:“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他认为楚辞是对儒家经典之一的《诗经》之“风”与“雅”的继承和发展。他论列楚辞与“风”“雅”的四同、四异之后说:楚辞“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这个结论,大体不错。因为《诗经》中的“风”诗是北方民歌,“雅”诗是北方贵族诗歌;楚辞则是南方民歌(如《九歌》)和南方贵族诗歌(如《离骚》)的结集。二者的形式各不相同,内容则彼此相似。不过,刘勰为了弘扬儒家正统,把本来与《诗经》没有源流关系的楚辞勉强说成“取镕经意”,显得有些生硬了。
以上是《文心雕龙》的释儒互补的思想特色之表现。另外,从《文心雕龙》的文体形式看,也表现出若干儒释两家文体的特色:
(一)《文心雕龙》50篇,每篇均由正文加文末的赞语八句构成。正文用散文写成,赞语概括正文,用韵语写成。这种韵散互补,将同一内容表述两次的写作法,出自佛典。
(二)《文心雕龙》还广泛运用“带数释”的方法,有条不紊地论列问题。例如:“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丽辞》)“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知音》)等等。这种先总后分的“带数释”陈述法,不但出自佛论,而且《论语》中也屡见不鲜,可见它是儒释两家的共同语言特色。
这一时期,由于佛典翻译事业的发达,不但促成了汉译佛典文学的大量涌现,而且促进了翻译理论的萌芽和发展。总之,无论是翻译文学,还是翻译理论,都是与佛典翻译事业同步前进、同步繁荣的。
随着印度佛教的传入中国,梵文佛典的汉译工程也启动了。据文献记载,汉译佛典事业发轫于东汉永平十年(67),由迦叶摩腾和竺法兰将《四十二章经》和《十二断结经》率先译成汉文。随后,安世高译出佛经35部。进入魏晋南北朝时期,译经事业大盛。当时,在各封建王朝的直接支持下,全国出现了大量著名译场。东晋有庐山般若台、建业道场寺,刘宋有建业祇洹寺、荆州辛寺,萧梁有建业寿光殿、华林园、正观寺、占云馆、扶南馆,陈有富春陆元哲宅、广州制旨寺,姚秦有长安逍遥园、西明阁,北凉有姑藏闲豫宫,元魏有洛阳永宁寺、汝南王宅,北齐有天平寺,等等。当时的译经事业是集体脑力劳动。每译一经,须经众多译员的分工与合作。其职务分工有译主、笔受、度语、证梵、润文、证义、总勘等。因此,各译场从事译经之人数,从数百至数千人不等。其规模之大,译师之众,译作之多,在古今各国翻译史上,堪称绝伦。这一时期,对译经事业贡献最大、译作水平最高者,是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344-413,一说350-409),龟兹国人。其父鸠摩罗炎出身于天竺望族,后迁龟兹,生罗什。罗什7岁出家,初学小乘佛经,13岁以后又习大乘佛典。384年吕光灭龟兹,罗什东来,在凉州17年,遂精通汉语。401年,后秦姚兴灭后凉,将罗什迎至长安逍遥园,尊为国师,委以领导翻译佛典之重任。
鸠摩罗什来华以前,译经者“或善胡义而不了汉旨,或明汉文而不晓胡意”(《出三藏集记》);“梵客华僧,聘言揣意,方圆共凿,金石难和”(《宋高僧传》)。因此,那时的汉译佛典都是直译,即按照梵文逐字逐句译成汉文。但梵文与汉文的语法结构不大一致,词序也各不相同。直译的佛经文本,读之如读天书,佶屈聱牙,晦涩难懂。
鸠摩罗什具有以往佛典译师无法企及的三个从事译业的优越条件,他精通佛学,精通梵文,精通秦言(汉语)。他深知以往汉译佛典之难懂,原因在于直译。于是,他开创了意译法。罗什译经,“手执梵本,……口宣秦言。两译异音,交辩文旨。……与诸宿旧五百余人,详其义旨,审其文中,然后书之。……胡音失者,正之以天竺;秦言谬者,定之以字义。不可变者,即而书之。”(僧叡《大品经序》)这样的汉译佛经文本,既忠实于梵文原典的内容,又符合于秦言的语法规律。同时,他的译本还力求做到文质互补。翻译佛典,“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出三藏集记》)。罗什是不艳不野的大师。例如僧叡协助罗什重译《正法华经》。罗什读此经的竺法护初译本至“天见人,人见天”句,说道:“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僧叡提议:是否改译为“人天相接,两得相见”?罗什高兴地说:“实然”(《高僧传》卷六)。只此一例,可见罗什译作的文质相得的译风。
在鸠摩罗什主持下译出的佛典,有《大品般若经》、《法华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维摩诘经》,以及《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成实论》等,共300余卷,系统地译介了龙树中观学派的学说。
自此以后,六朝众多继起的佛典译家,纷纷采用鸠摩罗什的意译法。其中著名的译师有东晋法显、刘宋求那跋陀罗、梁东时的真禘、北凉昙无谶,以及菩提流支等。
在汉译佛典中,有很多是具有文学价值的。佛典分为经、律、论三藏。其经藏中之具有文学价值者,一般称之为佛经文学。佛经文学涉及面很广,但大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即:(一)佛话,即佛教神话,(二)寓言故事。
佛教神话包括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佛及其弟子们的神话故事,以及因果报应神话故事等。例如《佛本行集经》和《佛本生经》是讲述佛陀释迦牟尼神话的,《佛五百弟子自说本起经》是描述佛陀弟子皈依佛法故事的。有关佛教人物的神话,还散见于其他各种佛经。例如《维摩诘所说经》就是极为著名的一部,其文学价值历来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此经叙居士维摩诘有病,释迦佛派弟子前去问疾。但是,弟子们如舍利弗、大目犍连、大迦叶、须菩提、富楼那、迦旃延、阿那律、优波离、罗喉罗、阿难等,一一诉说维摩诘智慧超人,不敢前往。佛陀又命弥勒菩萨、光严童子、持世菩萨等前往。他们也诉说智慧不如维摩诘,不敢领命。最后,文殊师利领命前往。双方相见之后,维摩诘果然神通广大,论辩生花。因果报应神话是根据佛教的六道轮回教义创作出来的,目的在于弘扬佛法,劝善惩恶。例如《百缘经》里的《采花供养佛得生天缘》和《长者若达多悭贪坠饿鬼缘》两个故事,就是体现善有替报、恶有恶报的佛教神话。这些神话,就其哲学基础而言,属于宗教唯心主义,是宗教幻想的产物。但从文学角度看,这类关于超自然力的描写却具有无限的艺术魅力。后世的文学创作,之所以不断有人从佛教神话中汲取题材、情节、形象者,原因就在这里。
佛经中的寓言故事,包括古印度的各种民间传说。这些作品,有一些也具有传奇乃至神话色彩。例如《修行道地经》里的“擎钵大臣”故事,描述国王命某人头顶一满缽油出城至一园,如有滴油淌出即杀头。那人专心致志,一路上排除了美女、醉象、大火、蜂群等几乎无法承受的干扰,圆满地完成了王命。王遂任命此人为辅国大臣。佛经引述这个故事,意在阐明:习佛必须专心诚意才能成道。又如《奈女耆域经》里的神医故事,描述神医破颅治病,透视五脏六腑等,极富神奇色彩。
佛经中采集了大量的民间故事传说,为的是借以设譬解说佛经中的教义,从而达到深入浅出的传教目的。其作用有如我国先秦诸子散文中穿插的寓言故事。《妙法莲华经·安乐行品》云:“以诸因缘,无量譬喻,开示众生,咸令欢喜。”正因为如此,大量古印度民间故事赖以保存至今。佛经里有一类专借譬喻说法的经典,如《百句譬喻经》、《杂譬喻经》、《贤愚经》、《杂宝藏经》等。鲁迅十分重视这类佛经的文学价值,曾捐资刻印《百句譬喻经》。许多著名佛经寓言,如“三重楼”、“瞎子摸象”、“曹冲秤象”、“猴子捞月”、“头尾相争”等,自古以来就在我国民间广泛流传,成了我国传统民间文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经律异相》是我国僧侣编纂的第一部汉译佛典(经藏与律藏)神话故事汇编,目录5卷,正文50卷,梁僧旻、宝唱编撰。僧旻(467-527)俗姓孙,吴郡富春(今属浙江)人,曾主编《一切经论》,注《般若经》,居五寺首讲右席。宝唱生卒年不详,俗姓岑,吴郡人。他18岁从僧佑出家,后住持新安寺,曾编撰《集录》、《续法轮论》、《法集》、《名僧传》、《比丘尼传》等书,并奉敕重编僧绍《华林佛殿经目》。《经律异相》从卷帙浩繁的汉译佛典之经藏和律藏中搜集被称作“异相”(存在于神话与现实中的具体形象之间的差别相)的故事,分类编排,上起三界诸天,下至地狱,与西方但丁《神曲》之从地狱写到天堂的顺序正好相反。书中收入佛陀神话故事61则,菩萨神话故事72则,以及其他各类人物、鬼神、禽兽,即芸芸众生的神话故事等,总计669则。
以《应身益物佛部》为例。此部收入佛陀以种种幻术为手段教化众生皈依佛法的故事18个,作品充满了浪漫主义的奇幻色彩。佛教唯心主义哲学认为:世界上一切诸法,都是假有真空,没有实在性,如幻如梦。因此,众多佛典如《楞严经》、《金刚经》、《华严经》等,无不以幻相作譬喻,来说明“万法皆空”的教义。例如:“诸幻化相,当生处生,当灭处灭”(《楞严经》);“说一切法,犹如幻化”(《华严经》)。佛典又把表演幻化现象的本领称为“幻术”,把表演“幻术”者称为“幻师”。如“譬如工幻师,普现诸色相”;“如世巧幻师,幻作诸男女”等等。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各种幻术故事也随踵而至。干宝《搜神记》记述了天竺幻师表演的四种幻术,即断舌复续、剪带还原、吐火(此术在张衡《西京赋》里已有描述)、烧物不毁。《经律异相》的《应身益物佛部》中收入的幻相故事极多。试看此部摘《法句经》的《化大江边诸无信人》:
舍卫东南,有大江水,既深且广。五百余家,居在岸边,未闻道德度世之行,习于刚强欺诈,为务贪利自纵,使心极意。佛知此家,福应当度,往至水边,坐一树下。村人见佛光明奇异,莫不惊肃,皆往礼敬,或拜或揖,问讯起居。佛命令坐,为说经法。众人闻之,心犹不信。佛化一人,从江南来,足行水上,止没其踝,来至佛前,稽首礼佛。众人见之,莫不惊怪,问化人曰:“吾等先人已来,居此江边,未曾闻人行水上者。卿是何人,有何道术,履水不没?”化人答曰:“吾是江南愚直之人,闻佛在此,贪乐道德,至南岸边,不时得渡,问彼岸人,水为深浅。彼人见语,水可齐踝。吾信其言,便尔来过,无他异术。”佛赞言:“善哉!夫执信诚,可度生死之渊;数里之江,何足为奇!”村人闻已,心开信坚,皆受五戒,为清信士。
这是佛陀施幻术借以传教的神话。佛陀,在小乘佛教时期并无超自然力。大乘佛教兴起以后,佛陀逐步被神化,成为法力无边、神通广大的佛教至上神。上述施幻传教神话,就是显示佛陀的超自然力的。被神化了的佛陀自具有无边法力之后,不但传教顺利,而且无论何时何地,任何人兽都无法加害于他。例如此部引述《大涅槃经》的《现五指为狮子》:
善男子,我入王舍大城,次第乞食。提婆达多教阿阗世王即放护财狂醉之象,欲令害我及诸弟子。我于尔时,即入慈定,舒手示之,即于五指出五狮子。是象见已,其心怖畏,失大小便,举身投地敬礼。我是善男子。我时手指实无狮子,乃是修慈悲善根力,故令彼调伏。
其他如《现为沙门化悭贪夫妇》、《化屠儿及诸梵志令得道迹》、《化淫女令生厌苦》、《以足指散巨石》等,也都是描述佛陀为说法传教而大显神通和大施幻相奇迹的故事。从大乘佛经对佛陀超自然力的描绘看,一点也不比道教至上神元始天尊的超自然力逊色。《经律异相》从佛经中搜集的大量关于佛陀、菩萨的神话,乃是佛教超自然力“五神通”和“六神通”的具体表现。
佛教教义中的三世轮回与善恶报应诸说,在《经律异相》的《地狱部》里有大量详尽的描述。如摘自《问地狱经》的《六十四地狱举因示苦相》就是一篇代表作。这里摘录数条,以见一斑:
二曰刀山。先杀众生,今受罪二百岁。
八曰哑鬼狱。常烧铁篦烙其舌。所生父母及师唤之不应,经二百岁后,生为哑人。
十一曰饿鬼。身长四十里,腹为万斛,篅颈长十里,恒苦饥渴,口气常臰,见食化成碳,饮成脓血。犹食斋食不持斋,后八百世,常作罗刹。
三十九曰畜生狱。鬼熔铜灌其口。负债抵而不还,后五百岁中为人牛马奴婢,喜得鞭打。
《问地狱经》对各种地狱的描述,具体地表现了芸芸众生始终处于永恒的六道轮回之中,并且恶有恶报:犯口业者遭口报,犯眼业者遭眼报,犯身业者遭身报。业与报彼此相当,分毫不爽。
《经律异相》对后世文学产生了广泛持续的影响。其中关于佛陀和菩萨们的六神通神话,关于僧尼、国王、太子、夫人、外道、居士、庶人及各色人等皈依佛法和善恶报应等神话,关于地狱、鬼神、狮、龙等神话,都是后世佛教文学和其他各种文学据以进行再创作的题材和意象。例如元李行道杂剧《包得制智勘灰栏记》,以及欧洲沃尔亨、克拉崩和布莱希特先后据以改编的三种《高加索栏记》,其核心情节均源出于《经律异相》之《婆罗门部》所列第一则故事《檀腻身获诸罪》(摘自《贤愚经》)。又如唐李朝威《柳毅传》传奇的创作,也可能受到此书《估客部》的《商人驱牛以赎龙女得金奉亲》(摘自《僧祇律》),故事的启示。总之,《经律异相》乃是后世文学创作的一大题才库。
佛典三藏中的经藏和律藏部分,包含大量的佛教神话和寓言故事;佛典三藏中的论藏部分,则是闸释佛教义理的论辩性散文。这一时期,被译介到中国来的著名佛论,有《阿毗昙心论》、《中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百论》、《大乘起信论》等。这些作品,多出自古印度龙树、马鸣等著名佛教学者之手。在印度佛论的刺激下,当时中国的佛教学者也纷纷撰著佛论,著名的如僧肇著《不真空论》、《物不迁论》、《般若无知论》等,合称《肇论》。其他中国佛论尚多,均结集于《弘明集》、《广弘明集》之中。作为翻译文学之散文作品的印度佛论,既包含丰富的哲理,又不乏辨析的文采。兹以《中论》为例,作一粗略考察。
《中论》,一作《中观论》、《正观论》,龙树著。龙树约生活于公元2至3世纪,大乘佛教中观学派创始人,平生著述极丰。其著作之译成汉文者为22种,有“千部论主”之美誉。他的主要佛论除《中论》外,还有《十二门论》、《大智度论》、《十位毗婆沙论》、《大乘二十颂论》、《宝行王正论》等。《中论》的基本观点为“八不”与“三是”。所谓“八不”,就是: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出。论者认为:这四组对立范畴是一切现象的基本形式,也是人类认识事物的依据。第一组范畴是就现象而言,第二组范畴是就时间而言,第三组范畴是就空间而言,第四组范畴是就运动而言。这四组对立范畴,体现了佛教义学的唯心主义辩证法色彩。所谓“三是”,乃是对“中观”这一概念所下的定义,即“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其大意是:真正的缘起法,是既要看到“空”(无自性),又要看到“假名”(有),“假名”与“空”互相联系,就是“中观”。
《中论》对大乘佛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印度形成了与瑜伽行派相对立的中观学派,有70多家为之作注。在中国,僧肇据以撰《不真空论》,十分有名。吉藏亦撰《中观论疏》,进一步发挥其思想。他还将《中论》与《百论》、《十二门论》合称“三论”,并以此为依据而创立了中国佛教的三论宗。
佛论作为一种文体,其文体特色在《中论》中获得了鲜明的表现:
(一)“标偈以立本”(慧远语)。佛典体裁有三:一为偈颂,由固定字敛的四句组成;二为长行,不受字句限制,文句的行数较长;三为偈颂与长行并用。佛论多采用第三种体裁。龙树在《中论》的《观因缘品》中,开门见山,以偈体提出其基本观点“八不”:
不生亦不减,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但并非只有基本观点才用偈体表达,为引起读者对文中的其他某些重要论点的注意,也往往采用偈体表达之。例如《观因缘品》中提出何谓“四缘”之后,接着以偈体阐明:
因缘、次第缘,缘缘、增上缘,四缘增诸法,更无第五缘。
在长行文字中,突然插入一小段整齐的偈语,其醒目效果,自不待言。
(二)有破有立,议论风生。《中论》的《观因缘品》开门见山提出“八不中道”的基本观点之后,首先展开驳论,即提出一系列反面论点加以批驳;然后转入正面立论,详释“八不”要义之所在。其第一段驳论是:
……有人言万物从大自在天生,有言从韦纽天生,有言从和合生,有言从时生,有言从世性生,有言从变生,有言从自然生,有言从微尘生。有如是等谬,故堕于无因、邪因、断常等邪见,种种说我我所,不知正法。
上述驳论部分一口气提出八个“有言”,引出八种与“中观”相对立的论点,然后一言以概之,曰“谬”,曰“邪见”。驳论之后,下文便转入正面立论,阐明万法(万物)皆因缘相生而“皆竟空无所有”的“中观”原理。这样破立结合,使论文具有了充分的说服力。
(三)有问有答,波澜起伏。《中论·观因缘品》在阐述“八不中道”要义时,采用问答体,一问一答,层层推进,极富论辩色彩。兹将此品阐述“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部分,按其问答之逻辑结构,分条照录如下:
……(1)万物无生,何以故?世间现见故。(2)世间眼见劫初谷不生,何以故?离劫初谷今谷不可得。若离劫初谷有今谷者,则应有生,而实不尔,是故不生。(3)问曰:若不生则应灭?答曰:不灭。(4)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劫初谷不灭,若灭今不应有谷而实有谷,是故不灭。(5)问曰:若不灭则应常?答曰:不常。(6)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常,如谷芽时种则变坏,是故不常。(7)问曰:若不常则应断?答曰:不断。(8)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断,如从谷有芽,是故不断,若断不应相续。……
上面这段议论,一环扣一环,一组问答带出另一组问答,结构十分严密。其中,第3、5、7等三组问答,是设问作答格;第1、2、4、6、8等五组问答,是自问自答格。两种问答格式交错出现,同中见异,既突出了论辩色彩,又避免了雷同板滞,决非率尔操觚者可比。
(四)带数释与带数概念的广泛运用。“带数释”(《六离合释》)是佛论解释佛教概念的方法之一。它是以一个数概念领先的提挈语,引出与这个数概念相当的若干平行并列的解释性词语,从而构成一个“由根而寻条”,“美发于中”而“畅于四枝”(《出三藏记集》)的阐释单元。例如《中论·观去来品》中写道:“所谓有二去:一者因去有去时,二者去时中有去。”“若去者有去,则有二种去:一谓去者去,二谓去法去。”佛典中类似这样的带数释结构极多,如“二身”、“三毒”、“四谛”、“五阴”、“六欲天”、“七菩提分”、“十二处”、“十六心”、“十八界”、“三十二相”、“三十三身”、“八十种好”等等,这类带数提挈语在佛典中都有具体解释。带数提挈语加具体解释,便构成带数释结构。但为了行文的简洁,往往略去具体解释,于是带数提挈语失去其提挈功能而转化为带数概念。在佛论中,带数概念的使用频率并不下于带数释。例如《中论·观十二因缘品》写道:
众生痴所覆,为后起三行。以起是行故,随行堕六趣。以诸行因缘,识受六道身。以有识著故,增长于名色,名色增长故,因而生六入。情尘识和合,以生于六触。因于六触故,即生于三受。以因三受故,而生于渴爱。因爱有四取,因取故有有。
上述引文中出现了大量带数概念。这些带数概念都是从带教释结构中的带数提挈语转化而来的。带数概念具有高度的概括力,今天仍然得到广泛的继承和运用。
(五)比喻的大量采用。运用日常生活中可见可闻的事物作比喻,去解说虚玄的佛理,容易收深入浅出之效果,这也是佛典的一个特色。所谓“智者以譬喻得了解”(《出曜经·无常品》),“我以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演说诸法”(《法华经·序品》),都说明比喻修辞格在弘佛说法中的重要地位。例如《中论·观六情品》中写道:
……是眼则不能自见其己体,若不能自见,云何见余物?是眼不能见自体,何以故?如灯能自照亦能照他;眼若是见相,亦应自见、亦应他见,而实不尔。是故偈中说:若眼不自见,何能见余物。
中观学派认为:相(或称法相)是虚妄而不实在的幻觉,因而眼睛是不可能见到其真实面目的。为了证明这一唯心主义观点,龙树以灯喻眼:“灯能自照亦能照他”(大前提),若眼能见物,则应如灯一样“亦应自见亦应他见”(小前提),而实际情况是“眼不能见自体”,故亦不能见“余物”(结论)。从形式逻辑看,龙树的演绎推理无懈可击;从修辞看,以灯喻眼也具体通俗。但是问题在于灯与眼在实质上不具备可比性:灯是发光体,故能自照亦能照他;眼是晶球体,不能发光,只具备反映客体的功能。龙树利用灯与眼的表面相似性,推出了眼不能见物的荒谬结论。
由于传教的需要,佛典被不断地翻译成汉文,从而刺激了翻译理论的萌芽与发展。中国的翻译学,最初是伴随着佛典的汉译问题被提出来,并被初步展开探讨的。
这一时期,出现了翻译佛典的三派观点。
公元224年,三国吴僧支谦在《法句经序》中谈到,他与竺将炎、维祗难等人合作翻译《法句经》时,出现了质派与文派两种翻译主张的争论。文派翻译家支谦认为竺将炎的译文“近于质直”,“其辞不雅”。质派翻译家维祇难反对文派观点。他说:
佛言:依其义不用饰,取其法不以严。其传经者,当令易晓,勿失厥义,是则为善。
当时,译场中参与翻译的其他译师也都赞成质派主张,声称:
老氏称:“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仲尼亦云:“书不尽言,言不盛意。”明圣人意,深邃无极。今传胡义,实宜径达。
这场争论,已将一千五百年之后著名翻译家严复所谓“译事三难——信、达、雅”全部提出来了。不过当时各执一端:支谦强调“雅”,而维祇难及其附和者则强调“信言”与“径达”。
到了公元382年,东晋时期的道安在《摩诃钵般若波般蜜经抄序》中,提出汉译佛典的“五失本、三不易”问题,为质派翻译理论张本。所谓五失本,即五种丧失佛典原文本色的情况:将梵文佛典按汉语语法结构译出,一失本也;梵文佛典以质朴为本色,汉译佛典增饰文采,二失本也;梵文佛典叙说一事,不厌重复,汉译删繁就简,三失本也;佛经文字,本为长行之后,又以偈颂重述一遍,译文删其重复,四失本也;原典叙完一事,转叙他事时,将前事概括重提,译文将重提文字删去,五失本也。所谓三不易,即:佛典是古代圣人之言,后世翻译它,就要改古以适今,一不易也;佛典是古代圣哲非凡智慧的微言大义,要将它译传给后世的末俗之众,二不易也;释迦牟尼寂灭之后,其大弟子阿难诸人出经之时,反复推敲,唯恐失真;今由平凡之辈传译,三不易也。道安的“五失本、三不易”之论,是对佛典翻译问题的第一次较为系统的论述,因此颇见重于后世译家。当然,这一次的系统论述并非就是最完美成熟的论述,即使道安本人有时也不得不违背它。由于梵汉语法的彼此龃龉,道安对于一些按照梵语结构译出的汉语经文,不得不同意“时改倒句”。至于“五失本”中的第三、四、五条,其实不过一条,即删削冗文而已。
后来,道安弟子慧远提出了折中文质二派的“厥中”论。他在《三法度论序》中指出:“文过其意”与“理胜其辞”,都是偏颇;必须既做到“文不害意”,又实现“务存其本”,“以此考彼”——即以质考文,“以裁厥中”,才算是理想的汉译佛典。当时译场林立,译师辈出,其中被后世誉为文质彬彬的“可谓折中”(宋僧赞宁语)的翻译家,乃是后秦名僧鸠摩罗什。
一石激起千层浪。佛典在中国的翻译与传播,给古老的中国语言文学注入了许多新鲜血液,促成了许多新文体的诞生。本时期出现的佛话和宫体诗,唐代出现的变文,都是接受佛经文学直接影响的结果。音韵方面,沈约、王融、周颙等人将转续佛经的三声(与古印度“声明论”三声相符)配以入声,确立了汉语的“四声”;并将“四声”引入诗学,创立了防止“八病”的“永明体”;“永明体”传至唐代又发展而成为“近体”(一称“今体”),亦即律诗与绝句。此外,大量的佛典词语涌入了汉语词汇之海,千余年来,它们始终活跃在中国人的口头和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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