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代,中国出现了两部充满原始宗教气氛的叙事作品,一是《古文琐语》,二是《山海经》。这两部书,被后世文学史家称为古今小说之祖。
《古文琐语》的原书系竹简,用战国古文字写成,西晋太康二年出土于汲县战国魏襄王墓,故亦称《汲冢琐语》。书中纪事时代,上起夏、商,下至战国初期。作者可能是晋、魏史官,写定于战国初、中期。《隋书·经籍志》著录《古文琐语》四卷,即指此书,但自宋以后亡佚。今仅存辑录之遗文20余条。
这本书的特色是将历史传说与神话故事融为一体,因而成为后世的史话-神话小说之原型。它与《国语》略似,但记述的大都是与历史人物相关的鬼神和占卜小故事,故出土之后就被定性为“诸国卜梦妖怪相书”(《晋书·束皙传》)。明人胡应麟称之为“古今纪异之祖”和“古今小说之祖”(《少室山房笔丛》丙部、己部),后人称之为杂史杂传体志怪。
占卜和前兆迷信是自原始社会至战国时的主要准宗教。《古文琐语》中记述各国君侯的梦占故事极多,今存五条。例如子产为晋平公占梦:
晋平公梦见赤熊窥屏,恶之而有疾。使问子产,子产曰:“昔共工之卿曰浮游,既败于颛顼,自没沉淮之渊。其色赤,其言善笑,其行善顾,其状如熊,常为天王祟。见之堂,则王天下者死;见之堂下,则邦人骇;见之门,则近臣忧;见之庭,则无伤。今窥君之屏,病而无伤,祭颛顼,共工则瘳。”公如其言而病间。
这个梦占故事又见于《左传》、《国语》诸书,不过情节小有不同而已。
星占在战国时也很流行,《古文琐语》中也有所记述。例如:
初,刑史子臣谓宋景公曰:“从今以往五祀日,臣死。自臣死后五年,五月丁亥吴亡。以后五祀,八月辛巳君薨。”刑史子臣至死日,朝见景公,夕而死。后吴亡。景公懼,思刑史子臣之言,将死日,乃逃于瓜圃,遂死焉。求得,已虫矣。
宋景公史有其人。刑史子臣大概是一位星象预言家。他的三个预言依次变成了现实,颇神!所以东晋干宝编著《搜神记》,将这一条神话故事也搜罗了进去。
《穆天子传》是魏襄王墓葬竹书中的重要篇章。荀勖校订为6卷。其中第三卷叙周穆王见西王母一段,属于史话与神话之交汇。纪昀《四库提要》认为,其事“恍惚无征”,因而列入“小说家”类。西王母形象在《山海经》里多有描述,是一个半人半兽神。但《穆天子传》里的西王母已脱去兽形,成了一个西方国君。这是战国时期被大量创造出来的古帝王神之一。汉族古史神话中的“三皇五帝”,也是在这一时期由一批野兽神或半人半兽神转化而来的(参见拙著《中西宗教与文学》第十六章第三节“中国远古神话的历史化与祖先崇拜”)。《穆天子传》描述的周天子到西王母家做客的神话故事,直接启迪了汉魏南北朝时期出现的《汉武故事》和《汉武帝内传》的创作,并成为后世的历史与神话交汇的小说模式之原型。
《山海经》全书18卷,计“山经”5卷、“海外经”4卷、“海内经”4卷、“大荒经”4卷,另有“海内经”1卷。旧称夏禹或伯益撰。夏禹、伯益是古史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在那个尚无文字或文字不多的时代,不可能成为《山海经》的作者。不过,从《山海经》里的野兽神和半人半兽神这一特点看,把这本书的著作权附会到与野兽神话和半人半兽神话有关的夏禹身上,倒不算风马牛不相关。至少可以断言,《山海经》里所追记的诸多原始神话,属于尧舜禹那个晚期原始社会。
《山海经》的书名,首先见于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据后人推断,它不是出于一时一人之手。其中,“山经”5卷与“海外经”4卷约成于战国中期和晚期。“海内经”4卷有秦汉地名出现,显然是写定于秦汉时期,编撰者多系当时的巫祝和方士等。
关于《山海经》的性质,从来众说纷纭。历代史志书目一般将它纳入地理类。但是由于书中包含大量神话传说,与单纯的地理书形成鲜明矛盾,因而清代纪昀说:它“侈谈神怪,百无一真,是直小说之祖”(《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质言之,《山海经》就是中国宗教神话小说之祖。
《山海经》是一部以地理为经,以原始社会的自然崇拜——野兽神和半人半兽神,以及占卜、前兆迷信诸准宗教为纬,编织而成的原始宗教万神谱。此书除“山经”5卷外,其余各卷所记诸神,多有方位词出现,以说明该神像面对何方或所处之位置。这表明经文原本是对图像的解说,故郭璞在“羽民国人”的注文中说:“画似仙人”。陶潜在《读〈山海经〉诗》中说得更明白:“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山海经》图文互补的特色,说明了它的神谱性质。
原始宗教的自然崇拜有两个特点。特点之一是鲜明的地域性。初民总是把他们生存环境中难以战胜的自然物想象为神,例如东山上的东山神,西江里的西江神。总之,有十万大山就有十万个各不相同的山神等。抽象的、统一的、无所不在的山神水神,是人类抽象思维高度发展以后的产物。《山海经》里的神无不具有鲜明的地域性。特点之二是自然崇拜中的自然神保留着自然形态,野兽神就保留着野兽形态。后来野兽神发展为半人半兽神,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半人半兽神又发展为人格化神。《山海经》里的神,均属于原始形态的野兽神和半人半兽神两种。野兽神如:
(一)凡岷山之首,自女几山至于贾超之山,凡16山,3500里。其神状皆马身而龙首。(《中山经》)
(二)凡北次三山之首,自太行之山以至于无逢之山,凡46山,12350里。……其14神状皆彘身而载玉。……其10神状皆彘身而8足蛇尾。(《北山经》)
半人半兽神如:(www.xing528.com)
(一)凡苦山之首,自休与之山至于大之山,凡十有九山,1184里,其16神者,皆豕身而人面。(《中山经》)
(二)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鸟东南,其为人长颊。(《海外南经》)
有人做过统计,《山海经》中有半人半兽神86个,其中,由野生动物与人相结合而成的62个,由家畜与人相组合而成的26个。上述半人半鸟神——羽人(羽民国人)与《海外南经》中的“不死民”和《大荒南经》中的“不死之国”诸条,以及屈原的《远游》,都是神仙观念的最早表现形态。此外,后世道教神仙文学中的著名女仙西王母,在《山海经》里,也是一个“虎齿”、“豹尾”的半人半兽神呢。
在原始社会,与自然崇拜相对应的是英雄崇拜。先民们在极其简陋的生产条件下,经常受到恶劣自然条件的威胁,因而将许多自然力加以神化。另一方面,那些在生产斗争和部落战争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首先是氏族部落首领——酋长,也被神化为半人半神而加以崇拜。这些首领死后,就成了该部落的祖先神和保护神——英雄神话的主人公。《山海经》里记录了不少这类英雄神话。例如:尧时十日并出,天下大旱,帝俊(殷族祖灵神,后升格为天帝)赐神弓宝箭给羿,命羿射落九日。其他还有鲧禹治水、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等。特别是《大荒北经》所记录的黄帝蚩尤之战: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句,海水入焉。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向)。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
这是一个较完整的诸神大战故事。当时的中原若有古希腊那种行吟诗人,或者有我国西南、西北少数民族中的那种吟唱诗人,将《山海经》以及其他典籍所追记的众多诸神大战神话组织起来,附会在一场远古部落战史(例如武王伐纣)上,岂不是一部东方的《伊利亚特》?
前兆,是人们根据异常现象而预测吉凶祸福的迷信。不经见的禽兽,被当作最普遍的兆象。《山海经》的“山经”部分里,有关这种兆象的记载与说明,比比皆是。例如《南山经》里的两条有关异禽的记载与兆象:
(一)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为,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应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现)则天下安宁。(“南次三山”第三山)
(二)又东四百里,曰令丘之山,无草木,多火。其南有谷为,曰中谷,条风自是出。有鸟为,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其鸣自号也,见(现)则天下大旱。(“南次三山”第十山)
上述两种异禽,一种被认为吉兆,一种被认为凶兆。不过,总的来说,在远古,由于人类抵抗自然灾害的能力薄弱,任何异常现象都容易诱发人们的不安与恐惧。因此,被认为吉兆的现象很少,其大多数都被视作凶兆。在《山海经》里,只有凤凰、鸾鸟等极少数飞禽的出现,被当作可以给人类带来“天下安宁”的吉兆,而凶兆则触目皆是。例如《东山经》之“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虎文,其音如钦,其名曰,其鸣自叫,见(现)则天下大水”;“有兽焉,其状如菟而鸟啄,鸱目蛇尾,见人则眠,其名曰狳,其鸣自叫,见(现)则虫蝗为败”;“有鸟焉,其状如凫而鼠尾,善登木,其名曰絮钩,见(现)则其国多疫”,等等。
这一时期,作为小说滥觞的作品,除了《古文琐语》和《山海经》以外,还有一本名曰《归藏》的作品,据说是殷商卜筮之书。(据《隋书·经籍志》)该书汉时十分流行,至北宋时大部分缺失。遗文散见于《山海经》注文、《文选》注文、《初学记》、《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北堂书抄》、《路史》等,今有辑佚本刊行。此书多载上古半人半兽神话,类似于《山海经》;同时,战国时代盛行的神仙思想也有所反映,故此书的写定时间当与《山海经》相去不远。由于原书已佚,遗文多出自其他典籍的注文,而注家作注,往往将原文删繁就简;因此今天见到的《归藏》遗文,多系吉光片羽,实非原貌。兹举数条如下,以见一斑:
共工,人面,蛇身,朱发。
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
嵩高山,启母在此山化为石,而子启亦登仙。
昔常娥以不死之药服之,遂奔为月精。
以上各条中,禹子(启)登仙和嫦娥奔月二事,都是战国时代神仙家思想的反映。嫦娥奔月故事首见于《归藏》,以后又见于汉代的《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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