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上说,战后大和民族的反应有两种类型——
一种反应是“无罚化”。主张无论是战争的参与者还是受害者,大家全都无须惩罚,因为不论胜了还是败了,战争都是悲惨的。
就战争的参与者而言,正如日本学者加藤周一在《日本社会文化的基本特征》一书中所分析的:“在十五年战争中,作为个人,日本没有一个战争责任者,即大家都有错。战争责任由全体日本国民承担,不是由领导人承担。所谓‘一亿总忏悔’,就是说无论是香烟铺的老板娘还是东条首相,都有一亿分之一的责任。一亿分之一的责任,事实上就是等于零,即变得没有责任。大家都有责任,几乎等同于没有责任。”
而且,更重要的,日本还是这场战争最惨重的受害者。在德国公众心目中,“二战”中标志性的事件是纳粹屠杀600万欧洲犹太人的惨剧,而不是盟军对柏林和文化名城德瑞斯登的轰炸;在日本国民心中,历史必须永远铭记的事件,却是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而不是南京大屠杀。
战后日本的反战和平运动,大抵上是基于此种意识开展起来的。无论是广岛、长崎的反核和平运动,还是持续讲述战争体验及后果的大量书籍与文艺作品,说的都是一场似乎没有来由、或是说是“被迫进行的”战争如何使敌方、我方都成了牺牲者。而有来由的、或者说是“自己进行的”战争的声音,却尽可能将淹没在“无罚化”的喧嚣里。
于是,关于“受害者”的调查与彰显,可谓殚精竭虑,尽善尽美。
那场原子弹爆炸,使广岛和长崎共死了24万多日本平民百姓,这个数字准确到个位。它是以户籍本为普查根据的。每一个死者,都有生前户籍本上的照片为证,注明了当时的年纪,婚否,家庭情况,详细得令人无法怀疑。相比之下,上世纪90年代,在日本有四五个版本的揭露南京大屠杀事件的书,作者都是中国人。但每本书上关于死亡者的数字都是模糊的,而且不一样。即使是从事日中友好的人士,不免也问中国人:我们究竟该相信哪一个数字呢?
广岛的原子弹爆炸资料馆,堪称四两拨千斤之作。该馆分东西两区,中间为设有观景口的走廊,可以看到两边广场的林荫和纪念性雕塑。由东区一楼进口,参观到三楼,通过走廊抵西区的三楼,再回到一楼的出口,其浑然一体,渐入千秋,恰似乘坐在新干线上看风景。
当然,这不是在看风景。参观者的心境常常处于压抑之中,让人们压抑的倒不是那些太周详的论述和一串串的数字,而是细节。越是小的细节,倒越有可能触目惊心——
一块表面上泛黄色、满是水渍的怀表,指针永远地停在原子弹爆炸的那一刻:8时15分;
一架儿童骑的玩具车,在高温中熔化了一大半,似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马,不畏沧桑的剥蚀,仍顽强地站在那里,在冥冥之中呼唤着当年它的主人;
还有一块花岗石,原是一家银行门口的台阶。原子弹爆炸的一瞬间,一个银行职员正走过,他倏然人间蒸发,只在这台阶上留下了一个模糊的黑影子。这块花岗石现在被称作“人影石”……
在中国的博物馆,如北京的抗战纪念馆、南京的大屠杀纪念馆,有多少此类“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展品呢?
英国作家艾伦布兹参观该馆后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从它的形容来看,原子弹仿佛凭空掉到广岛似的。没有任何的暗示让人知道,原子弹爆炸是因为过去的事件所引发的。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其他国家或民族也遭受到类似的战争悲剧。”
另一种反应,则是由极端精神主义转而为经济至上主义,认为日本是因为物质力量不够而输给了美国,急于要在一片废墟上重建工业,赶超西方经济,使本民族重新站立起来。其实质,并非是把昔日富国强兵的军国主义思想体系回炉改造,铸剑为犁,只不过将它推去了幕后,而在前台——貌似是以经济发展为重心的资本主义舞台上,隐隐约约按照过去的图腾:有了经济的强大,就有了一切,有了物质的力量,就有了日本的明天,上演着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的奇迹。
战后初期,城里人对乡下人十分羡慕,谁家要是有个农村的亲戚,特别是能背回一袋土豆什么的食品,周围的邻居要唠唠叨叨说上半天。男女工人在铝制饭盒里放两块咸萝卜干和几个饭团,顶着星星,疾步赶去上班,成了那个年月难忘的象征。
1956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日本立即成了美军军需品的最大采购地。从1951年到1953年这段时间,日本为联合国军队提供了几十亿美元的食品物质和劳务。接着越南战争又开始了,工厂日夜繁忙,国民仍然节衣缩食。那一代的孩子,有许多光着脚丫却满面春风地去上学。那时日本待遇最高的是教师,教室里坐满了孩子,他们是日本的希望。
1957年,日本背背篓的采茶女人
随后的六七十年代里,过去的武士道精神熔铸为现代日本的企业战士。当时,在日本人里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个患心脏病,“过劳死”成为社会问题和普遍现象。尤其是年轻人毕业后一进入企业,日夜献身工作,从此如猎犬进入丛林,再也没有喘息的机会。
到了上世纪80年代,美国人为之惊呼:这头猎犬已悄悄冲进自己的家园!
同年,三菱地产公司在一片争议声里购买了美国的偶像式建筑——纽约洛克菲勒中心大部分的股份。
1990年,丰田公司在美国的肯塔基建立汽车制造厂。
1991年,坐落于达拉斯和得克萨斯并拥有SEVEN ELEVEN便民商店连锁公司的美国东南公司,将它70%的股份卖给了伊藤洋华堂连锁店公司。
1992年,位于蒙特雷半岛、占地5300英亩的佩宝海滩被日本住友银行的两个附属公司接管……
在这10年间,忽然如空降过来的日本人,他们夹着公文包,戴着金丝眼镜,矜持地或者小人得志式地再挽着位金发碧眼的丽人,在美国的许多城市成了一道突出的风景。恰如当年的中国女人是一个符号,在许多日本男人眼里,大概美国小姐更是一个符号,一个打明治维新起便要“脱亚入欧”的“小人物”能否混进以美国为代表的“大人物”中去的心理符号。征服它,今天无须再用刺刀了,只要有大把的美元,一样可以粗暴地征服。
不仅仅如此,日本现代企业战士的手中还握有一把锋光闪闪的“武士刀”——科技。
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使自己的科技人员如此快地掌握最新技术,并迅速应用于降低消费品的价格,从而大规模地占领市场。似乎世界上目前还没有哪个国家能与日本的石英表、电子照相机、摄像机、立体音响设备或复印机、袖珍计算机的制造者进行激烈的竞争。尽管所有这些产品的基础技术都来自西方,但日本的技术都后来居上。
日本企业领袖常以生死来形容公司的科技开发,日立集团总经理在训话时说:“专利就是生或死!”由于极端重视专利技术,他要求研究人员每人每年都要提出新专利的申请。日本已成为全世界最大专利生产国,每年要向世界各国提出35万张以上的专利申请书。(www.xing528.com)
在军事尖端技术上,亦如此。
从1970年起,美国国防部开始要求在美日“国防合作指导”中加入要求包含研发成果的分享,1980年又建立“美日系统及科技论坛”,美国再度要求日本以“分担费用”的名义,提供科技转移,包括军民两用的科技,例如电子及无线电的产品。这意味着当年被麦克阿瑟将军漫不经心地称为“小个子的日本人”,当今已长成为可以和山姆大叔比肩的巨人!
1990年美国打赢了波斯湾战争,日本的众多科技公司也一片沸腾,香槟酒一瓶瓶开得像点爆竹那样脆响。美国所使用的尖端武器里几乎都有重要的日本零件,例如飞弹里用的是新力公司的摄影机;非常规武器中的陶瓷容器、微波功率电晶体等许多重要零件,全数依靠京都陶瓷、日立、富士通、NEC等公司供给。如果日本停止出口零件,美国的高科技战争在很大程度上就要找不到北。
日本人对于美国人,向来是又恨又怕,还心存几分感激。恨的是美国的两颗原子弹灭绝了24余万日本人的生命,终结了“大东亚共荣圈”的梦想;怕的是至今日本仍在美国的军事保护和核庇荫下。感激的是,战后日本全套引进了资本主义制度,却又保留了天皇。美国在恢复重建时也帮了大忙,早年很多技术人员都送去美国培训……
战后60年里,日本对美国大抵言听计从,美国一打仗,日本总是“哈依、哈依”地买单。老布什打伊拉克,日本出了90亿日元,前年小布什要灭萨达姆,小泉说现在国内经济不景气,没有钱,但出了人,首次向海外派遣自卫队……有人说,日本人对哪怕是一个美国乞丐都会毕恭毕敬。但毕恭毕敬之中,日本又总想对自己的仇人兼恩人施之以裹着天鹅绒的报复,泄之以让对方喝了黄连汤却又有苦难言的快意。1000年前,蕞尔小岛对大唐中国俯首帖耳的同时,不也始终阴鸷着一只眼?
日本人对于美国的这一复杂而又微妙的情感,突出体现在长崎和平公园里的一个名为“和平”的雕塑上。该主体是个高达十几米,肩披斗篷、左手食指伸向碧天的人物,其发式与脸部的造型却不像日本人。导游要我注意,它有些像美国人。
这仿佛是山姆大叔在扪心自问,悔过自责:天呀天,当年我干嘛要在这里扔下原子弹?
长崎和平公园主题雕塑
又像是山姆大叔伫立于这座自古以来就是日本对外开放的港口城市,向着世界举证:我的脚下是一片充满奇迹的土地……
可以认为,正是这种想要以物质成就遮掩战败罪责的或深或浅的用心,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日本战后拒绝历史反思、抹杀精神创伤的文化空间。
从武士道传统至今在日本社会沛然不竭来看,大和民族本是一个敢于承担罪责的民族。延至当代,“知死”之人仍层出不穷:1997年日本经济低迷,引咎自杀的人数大增,自杀者共有21851人,比前一年增加20%。1999年日本有22000人左右自杀,为交通事故罹难数的两倍。到了2003年,自杀者高达37400余人,其中仍以引咎自杀者为多,这种情形在其他国家极为罕见。
在林林总总的非亲属集团内部,言必践行,事必尽善,职必尽心。一旦言不践行,事未尽善,职未尽心,轻者降职降薪,引咎辞去,重者则自裁自决,舍生赴死。在日本,“忠”的思想,“义”的观念,浸透了整个社会,藩国或团体的安危成败历来重于个人生命,这是所有阶层的共同准则,如同一个不见教堂寺院却同样庄严肃穆的宗教。
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一书里指出,古代日本从中国吸收了“忠”、“义”等伦理思想,他们却没有接纳“仁”这一观念。
这样说可能绝对了,但即使存在一些,“仁”的坐标也只是建立在藩国或团体的利益取舍上。少有超出这利益取舍的“是”与“非”、“善”与“恶”、“好”与“坏”的理性区分,更遑论中国人十分熟悉的、很长一段时间像打麻将一样得心应手的“落后”与“进步”、“左派”与“右派”、“革命”与“反动”的政治鉴定。
在日本,“忠”、“义”有着普遍突出的意义,它们是日本人精神上的天条律令。
一件事情能不能做,主要是看是否合“忠”,是否合“义”。
在冲绳有一座知名的“姬百合之塔”,为着纪念“二战”中集体自杀的100名平民女子而建。每日前来的凭吊者络绎不绝,导游的介绍无比虔诚,人们亦像进入庄严的庙殿,不过是把一束束的鲜花当成了香火,又双手合十,眼睛微闭,默默地祈祷……
按中国人的看法,这100名女子为“不义”之战而死,形同炮灰,轻于鸿毛,没有什么值得敬拜的。可在多数日本人心里,“义”不“义”战另说,就算是不“义”之战,但不管是什么人,干了多么不好的事,只要为日本与天皇“体面地一死”,他们就已经与人间的是非无碍,飘飘欲仙,上天成“神”,而成为后人祭拜的对象。
“仁”则仅仅是在藩国或团体内部的一个价值标准,是日本人上班必带出门、远行却不必带上的一张出勤卡。换句话说,当大“仁”与小“仁”一致时,如祈愿和平,这个民族比谁都快地爬墙上竿,声高浪大,俨然和平是一块绿宝石,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已有300年;一旦大“仁”不合于小“仁”时,如反思“二战”罪责,这个民族便临阵逃脱,又搔首弄姿,仿佛与当今的德意志民族比起来,它纯洁、烂漫得像个花季少女……
在日本,“忠”、“义”的要义还有——
不但藩国或团体的安危成败历来高于个人生命,它们的荣辱毁誉也重于泰山。众多日本人决心赴死,既是引咎平责,更为着洗刷耻辱保全名誉。对名誉的极度敏感是日本民族的又一心理特点,它却未能导引出西方文化中的所谓“罪恶感”。
大和民族的罪恶感,与它的“仁”的观念一样,都是关起门来使用的,即辜负或背叛了自己所属的藩国或团体的信赖才会产生罪感;当想到自己的行为对所辜负或背叛的集团以及他人带来了麻烦时,才会产生罪感,并因此要向对方谢罪不迭。但只要出了门外,这名誉的敏感器便顿时失灵了,如日本有一句谚语所说“旅行之中无耻辱”,这即是说:
当一个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时,可以不受原来道德规则的约束。没有熟悉的旁观者也就没有了耻辱感,对圈子以外的人即便做出违反常规的事也不会有罪恶感……当前一些日本人因害怕背上“残忍民族”的标签而拒不承认战争的罪过,不能不说也是这种传统心态的反映。
——(尚会鹏著《中国人与日本人》社会集团、行为方式和文化心理的比较研究)
日本人理性的薄弱,使得列岛上不乏如是的人物——一个鹤发红颜、手脚勤快、精通园艺的老翁,过去是个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一个慈眉善目、热情可掬、衣服上发现了一点尘灰竟像在身上看到了一个弹洞一样惊讶的老妪,却是当年丈夫暴行最坚定的支持者。余杰先生出访日本时便有这样的经历:“这个老兵的妻子,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静静地在旁边给我们张罗点心和茶水,她对丈夫诉说的一切也没有丝毫的惊讶和不安。她和气地向我们微笑,像是我的外婆。她还特意指出一种可口的糕点,并让我们每人带一个走……”(余杰著《暧昧的邻居》)
人性如此之大分裂,两极如此之遥远,在其他国家多数的情况是,要不他们出自于精神病院,要不他们出自演技一流的剧院。在日本,他们却是泰然自若的,对此社会也是泰然自若的,没有谁会觉得奇怪与不安。
日本人的理性薄弱,对本民族的社会进程而言,恐似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若不是是非观念不强,实用主义盛行,不管黑猫、白猫,只要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而像中国人那样上千年来经卷压身,理学滞重,以后又意识形态满嘴,人人都是批判家,孩子也有一双火眼金睛,在一块薄地上偏要区分出“社会主义的苗”与“资本主义的草”来,日本就不可能在东方最早实现近代化,最先达到现代化。
另一方面,因为是非观念不强,窥时善变,除了总让亚洲各国忐忑不安,在世界地平线上屡有“经济动物”之称,在国内,国民的这一心理特点也容易为一些心怀叵测的人所利用。靖国神社大概就是这样的例子,许多普通的日本人来这里祭奠战争中失去的亲人,一些右翼团体却在此凭吊战争罪犯的亡灵,鼓吹复活军国主义,政府的一些有右翼思想的高官也来这里参拜。当亚洲国家及国内频频出现反对声音时,老百姓与传统就成了挡箭牌,声称这是“尊重民众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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