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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唐诗之美:诗意对仗的追求

时间:2024-01-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诗意的对仗才是唐律的根本追求。前大而后小,这是律诗中常有的一种对法。这首诗按照律诗的一般要求来看,没有严格的对仗,但是在行文上,它却有另一种更广阔的对仗。这种对仗在盛唐及以前,还是一种风气,但盛唐以后,唐律诗的格律定型,这种诗意的大对仗可能就不知不觉地被诗人们抛弃了。以上两首诗的第一联对仗还比较讲究,但是第二联却不对仗了。王维这首诗也是首联很工整,第二联却不对仗,他追求的是诗意上的对仗。

发现唐诗之美:诗意对仗的追求

诗意的对仗才是唐律的根本追求。

经典的对仗可以做到对于一句之内。

我并不喜欢研究对仗与格律,而且在对仗的形式方面,王力已经研究了很久,也取得了一些成就,在这里只是讲一些我从写作角度认识到的诗意上的对仗。

1.通常的对仗

通常的对仗指一联的上下句之间,在相同的位置,要保持词的对仗。这个词的对仗包括字数、词性。

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每句的第一个词,是两个字,第一个字要是数字,第二个字要是量词;第二个词,第一个字是颜色,第二个字是鸟名;第三个词是单字,词性都是动词;第四个词两字,第一个字是颜色,第二个字是名词。

唐诗中的这种对仗是很严苛的,真要细究起来,较少诗歌能做到,所以即便是在唐人中,也较少有完全合于格律的作品。如“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知己”是名词,而“比邻”其实是动词借用为名词,“存”和“若”词性也不同,严格说来不是完全的对仗。“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黄鸟”和“绿苹”虽都是名词,颜色也相合,但一个是动物,一个是植物,仔细追究起来,也算不得完全合乎格律。

我们在这里尝试发现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对仗,不是形式上的工整,而是诗意上的工整。

2.大小对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从钱起这两联,我们可以观察到律诗中上下句相对的一些情况。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一阔大,一微渺。前大而后小,这是律诗中常有的一种对法。“水月”也是阔大的境,“鱼龙”则是较小的事物。两联都是前大后小。

在很多时候,一大一小的对句,结合得好,往往能兼得雄浑与微妙这两重妙境,这种意境上的对仗,是唐人非常喜欢运用的,这种大与小的变换,会令诗意多出一种起伏,产生更富动态的气韵。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则是“不相齐”的一联。上句很妙,下句却平常。但有的时候,这样的上句与下句的结合,却可以使一个并不很妙的单句,增加很多韵味。

3.小对仗或内对仗

诗中有小对仗,往往隐藏在句间,令诗意变得更丰富,比如许浑那首闻名的《咸阳城东楼》中的名句: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普通的对仗而言,上句和下句对仗极为工整。从名词上看,“溪云”对“山雨”,“日”对“风”,“阁”对“楼”,很工整;从动词上看,“初起”对“欲来”,“沉”对“满”,也很工整。这一联简直就是对仗的典范。

而这一联在对仗上的超胜之处在于,它还有更微妙的小对仗,这个小对仗隐含在单句里,那就是“溪云”的“起”,与“日”的“沉”,这是一个意完神足的小对仗。“云”和“日”也是一个对仗。在下句中,也有一个对仗,那就是山雨的欲来,和风的已满,其中“雨”对“风”,“来”对“满”,这是一个在意思上非常明显,但是在文字上不太明显的对仗。

唐人对事物的观察之细腻,在诗歌对仗的追求中,得以充分地表现。单句的内对仗这一点,历代的诗评家们都没有看到,这是因为只有唐人对事物观察的细腻程度,才能令诗歌达到这种环环相扣,复杂而微妙的结构。在十四个字中,可以有这样多的对仗,这种几近化境的手笔,只有在唐人那丰富的诗境中,我们才有可能看到。当然,这并不是作者刻意为之的事情,而是作者对自然社会认真观察,对诗句反复推敲后自然形成的结果。

4.结构对和十字

我们看下面这首小诗

八月十九日闻秋风有感

络绎人间路,西风海曲云。有情疑梦幻,烦恼自家寻。

朱槿门前落,秋阴万户深。义真寻未到,山水自登临。

这首诗按照律诗的一般要求来看,没有严格的对仗,但是在行文上,它却有另一种更广阔的对仗。(www.xing528.com)

这首诗的前两联和后两联写法是一致的,上联写景致,下联写心境和行为。而其写景致的两联,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第一句写近景,写眼前之物,为实;第二句写远景,为虚。这是一种布局上的对仗,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首律诗里做到两个对仗:第一个对仗,是通常要求的一联和三联上下句之间的对仗;第二个对仗,就是前二联和后二联在布局上的对仗。当然,这首诗布局上的对仗也不是十分工整的,只是一个可用的思路,可以让我们对诗歌的写作技巧有一个更深入的认识。相同的案例还有李白的《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如果按许多图书的习惯一联一行排录这首诗,我们很难一眼明了李白这首诗的结构布局之妙。现在我们将这首诗两联一行布局,就可以看到,李白这首诗里,第一三联写景,第二四联写人,而且一三联对仗工整,也是一种布局上的对仗。我们看竖排的第三块,“此地一为别”和“挥手自兹去”,写的是一个意思,第四块,“孤篷”和“班马”,写的是一个意思,李白这首诗,一三和二四在大意上是对仗的。

当然,要在一首诗里做到格律精严并不容易,至于布局的对仗,就更加难以做到圆满了。但是,诗写到一定的程度,熟练了,这种对仗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我相信唐朝有许多诗人是追求这种结构和布局上的大对仗的。这种对仗在盛唐及以前,还是一种风气,但盛唐以后,唐律诗的格律定型,这种诗意的大对仗可能就不知不觉地被诗人们抛弃了。

以上两首诗的第一联对仗还比较讲究,但是第二联却不对仗了。与第四联一样,第二联被一些评家视为不合律。事实上,很多唐人的佳作中都有这样的情况存在,比如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王维这首诗,一三联的对仗就显严谨,“寒山”对“渡头”,“转”对“余”,“苍翠”对“落日”,虽然苍翠和落日在词性上不是那么严格的对仗。

王维这首诗也是首联很工整,第二联却不对仗,他追求的是诗意上的对仗。而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第二联也是直接不对仗,前人解释这叫“偷春格”,意思是首句象梅花偷春而先开。

常建这首诗中的“清晨”二字,很有嚼头。

而对于常建这首诗的首联,前人又起了个名字,叫“十字对”,说是十字一意,完全浑成。其实这个名称大不必要,它只是个花哨而无用的东西。在严格地理解之下,常建这个偷春之句是不工整的,不工整之处就在于“清晨”两字,因为细品起来,入古寺的还应是人,是人在清晨入了古寺,而不是清晨入了古寺,这句诗的主语被隐藏了。所以,“清晨”和“初日”看似对仗,实则不对仗。当然,如果我们把这一句不解读为作者入了古寺,而直接是清晨入了古寺,那这句诗也就是非常工整的对仗了,而那个“入”字也就化腐朽为神奇了。在对这首诗的诸多解析中,我还有非常不解的一点,如金性尧先生注的《唐诗三百首》,说这首诗从头到尾,都是写出“清晨”二字。对这一见解我深为不解,此诗其后的三联,都不必然是清晨之境,如何说这首诗从头到尾,都是写出“清晨”二字呢?第二联“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即便是黄昏之境也没有不妥。第三联,“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第四联“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都不是清晨独有的特色,所以这一句评论很不准确,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其实古人作诗,未必那么讲究格律,格律只是唐诗的一种工具罢了,格律的价值就在于它逼迫诗人去追求凝练,概括物性。另外就是合律的诗,音乐性比较强,比较工整,能充分体现唐律诗的特色,但是我们作诗却不能被格律拘束了,读诗也不能认为格律精严的就比宽松些的好。

其实,许多读起来节奏感非常美的诗作,其格律并不是完全符合标准的,即便是格律完全相同的诗作,李白的气韵依旧是流畅飞动,杜甫的气韵依旧是沉重雄浑,同一格律也会给我们截然相反的感受。

还要了解一点,诗人们作诗绝对不都是一气呵成的。有些佳句先得,有些后得,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如果作者先得到了两句,而这两句诗格律精严,对仗工整,那就会面临一个问题:当你将这两句诗续写成一首诗时,你的思路不会那么顺畅,恰巧将这一句做二联或者三联,很多时候你就将它做了首联。即便你一首诗一天内写完,你按常规从首联开始写,也很可能一写它就是对仗的,这时候怎么办呢?首联如果对仗了,你的第二联就不好再对仗了,这时候你就必然把第二联写成不严格对仗的,要稍微松散一些。

如果我们真的追求完美的对仗,那么,我们就要追求整体布局的对仗和单联的对仗。在这一要求下,反而是一三联对仗才是真正的对仗。那么偷春格反而是正格了,事实上,古人就有认为偷春格是律诗的正格的。只是,我们的诗歌是绝难做到布局的对仗的,所以偷春格不能成为主流,但即便偷春格不是主流,我们也不必太过追究它是否格律精严。

望月怀远·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是一首非常好的诗,他也是借春了。唐律中常有借春的好诗,说明在唐朝时,借春也算一种较常用的规则,而且盛唐及初唐的诗人,有很多都追求这种结构布局上的对仗。

古人说,偷春格才是五律的正格,我们现在流行的格律其实并不是正统。这种说法是很有道理的,而且在理论上更正确。现行的格律,其实是一种在追求诗意上的对仗失败之后的妥协之道。律诗总共四联,其起承转结的相互关系极为明确,这种四联间的逻辑关系,决定了起句和结句往往较为平常,除了那些少有的神来之笔,诗人们很难把起句写成经典,也很难把结句写成经典。于是,做律诗只能求其次,追求二三联的对仗,把最精彩的写到二三联,于是就形成了后来的普遍格律。所以我们看到,唐人的五七律,最好的句子多在二三联。但是,能将最好的句子放到一三联的,都是第一流的好诗。格律决定唐诗的精彩,唐诗的好句以对句为多。

至于李白、孟浩然的一些律诗中存在的不严格合律的情况,包括常建这首诗的三联,“空人心”的“空”字是平声,按律当用仄声,沈德潜说“此入古句法”。其实,有时候一个佳句是无法做到严格合律的,比如这个“空”字,它不可更改,一旦更改就变化了诗意,整个诗境就变味了。这不是“入古句法”,而是诗人无奈之下不得不为之的事。

有时候是我们的诗意延伸到那里,决定了这个句子无法合律,做不到。所以,一首好诗合不合律,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还是气韵,是境界,是诗味,是意象。一些诗评家们或者刻意批评一首好诗不合律,或者刻意维护一首好诗不必合律,其实都无大的必要,能够品评出一首好诗的真正好处,才能见一个好的诗评家的真正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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