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行榜是多角度的,所以会有多种。
诗人的排行,诗艺的排行,诗道的排行。
艺术特色最显著,艺术成就最高,后人根本无法模仿与企及的,是李白。
唐代诗人虽有高下,但总体在诗道和诗艺上,大多处于几个层级,比如王维虽然在山水诗方面有自己的特色,但与孟浩然等同时代杰出诗人的距离并没有多远。
真正开辟了一片新天地的是李白,可惜的是,李白开辟了这种境界,却没有人能够再登得上。以此而言,李白是唐代的第一人,是真正的诗皇诗帝。
杜甫也开辟了唐诗的新局面,但他较之李白尚差一个层次,而他在众多方面的成就,不能入第一流,比如五绝、七绝,只能算是二三流,五律则勉强能算一流之尾,二流之首。
在诗道和诗艺上,如果把杜甫喻为苍鹰,那李白就是大鹏,而王维和孟浩然就是鸾凤。在“诗道和诗艺”这个角度上,如果严格一点,杜甫甚至会跌出前四。
自唐朝以来,对于唐诗的排行和唐诗人的排位,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大体而论,有以下几种:
十杰说,初唐说王杨卢骆四杰,盛唐说李杜王孟,晚唐说小李杜。这一点世所公认,没有太多异议,虽然这个十杰说也未必完全科学,但大体这样,那些被漏掉的天才诗人,有的诗才确实不比初唐四杰差,但在这种初盛晚的排列中,却是无法照顾的。
单以诗论,自许为“五言长城”的刘长卿,其艺术成就是超过四杰的,其他如韦应物的成就也很高,何况十杰说中还漏了一个白居易,所以这是最不严谨的说法。
三圣说,李白被称为诗仙,杜甫被称为诗圣,王维被称为诗佛。三圣说充分表现了后人对这三位大诗人的尊崇。李白号称诗仙,来历最是明白,这个名号是贺知章定的,贺知章一见李白的文章,就称赞说:“子谪仙人也。”李白喜好仙道,诗歌飘逸天然,性情潇洒不羁,确有仙气,而且诗中有好多游仙之作,称他诗仙恰如其分。然而另外两个名号,就没有这样恰如其分了。
对于杜甫诗圣的称号,还是古人来得清醒,他们说杜甫集诗之大成,可谓是诗中之圣,从诗歌成就上来说,书圣、草圣、画圣的名称都有了,诗圣自然也可以有,而要评个诗圣,确实只有杜甫的成就当得。明代杨慎的《升庵诗话》里说:“李白神于诗,杜甫圣于诗。”这个“圣”字,是仅对于诗歌而言的,杨慎的意思不过是推许杜甫的地位和李白相若,但这个“神”字和“圣”字,都是约许,而非确指,也不能确指,应当说这是两个用得不太恰当的词汇。虽然在《明朝那些事儿》中,杨慎被作者推高到了神一样的地位,但是看他的《升庵诗话》,当年明月确实是把他捧得过高了。比如他说:“太白仙翁剑客,少陵雅士骚人。”这两句也只能做约许之论,用剑客来拟李白,还是精当的,但“仙翁”的“翁”字,只适合杜甫,李白一生,在精神上都是年轻的,他从来就没老过,所以这“翁”字对他来说就不适合。说杜甫是骚人,也是精当的,但“雅士”二字,来形容杜甫,那就确实是谄美了。杜甫一生拘束,一生多做悲苦之音,“雅士”这样的词,王维当得,贺知章当得,说杜甫就不合适。再说这个“圣”字,《唐书》记载杜甫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这种行为当不得“圣”字。而杜甫诗作中太多自怜自伤,这份修养也称不得“圣”字,现在好多评价杜甫这个“圣”字的,都说他的诗常含忧国忧民的情感,又有严肃的道德训诫,有着圣人样的胸怀,所以被称为“诗圣”,可见我们对“诗圣”的含义有多少误解。“诗圣”的意思,本来是说杜甫是诗中圣手,是形容他的功力和成就的,与他的修养是无关的。所以我们说“诗圣”这个称号,最多也只有一半恰当。
其实称杜甫为“诗雄”比较恰当。古人有称杜甫为“诗伯”的,也就是说他是诗人中的老大,这个称号大多数人是认同的,但还是稍有点争议,说出他的地位和成就了,却没说出他的特点。杜甫是个有雄霸之气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就写下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句子,雄壮之志从诗句中就流露出来了。又比如他寄居在严武门下,喝醉了酒,跳到严武的床上,说“不意严挺之乃有此儿”。严挺之是严武的父亲,他跳到人家床上,喊人家父亲的名字,不只侮辱严武,连人家老爸也骂了。放到我们现在,这句话就是“你爹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气得严武带上兵想杀杜甫,你说,杜甫的性格里,可不是带着一种雄霸甚至是乖戾之气吗?他的诗雄壮奇瑰,力感十足,称雄称霸,都不逊色。但偏偏不能称圣,你看他的诗,雄奇之中总带悲郁,不是圣人平正的气象。(www.xing528.com)
至于“诗佛”的称号,我实在不知从哪里来,也是我做这个小书时唯一连查阅出处都免了的。我们若与三位诗人同生在唐朝,我们称李白为诗仙,想必他是欣然同意的,一定会不惜千金与你畅饮三日,谢你的赞美;我们若称杜甫是诗圣,他恐怕是诚惶诚恐的;我们若称王维是诗佛,他必是拂然不悦的。就正如外人称“佛学者”,而他们自己则只敢称“学佛者”,一个真正虔诚信仰佛法的人,连罗汉的称号都不敢自许,甚至连善人的称呼都要谦虚推让,何况是被称为诗佛。这个称呼看似对人家的一种尊称,殊不知正犯了人家的忌讳。
诗仙、诗圣、诗佛,只是流传于民间的说法,真正懂诗的,还是不凑这种热闹的。所以,这一说,虽然突出了三大诗人的地位,但是却一点也不恰当。
真正符合三大诗人地位的,是天才、地才、人才的三才说。
徐增的《而庵诗话》中提出了三才说:“诗总不离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摩诘精大雄氏之学,篇章字句,皆合圣教。”
李白写诗靠的是灵感,他的诗大多是一气呵成的天成之作,而且风格轻扬洒脱,如天上的风一样,其气清而升。杜甫写诗靠的是功夫,他的诗大多凝练厚重,其气沉郁而有力,如大地的山峰一样,其气浊而沉。王维诗书画三绝,又兼具极高的音乐天赋,年轻时就中了状元,又精于佛学,他确实称得上是世间少有的人才。他做官,而且官位做得不低,熟悉人情世故,言谈处事都平雅中正,对于“人”的各个方面都老到娴熟,其诗歌的特点也充分体现了这点。所以这三才说,是有史来最为恰当的评价。
但徐增说杜甫以格律胜,却不是精当的评价,掌握格律之道,并不等同于作诗时严守平仄对仗等规则。真正的格律大师当属王维无疑,格律毕竟与音乐功底息息相关,杜甫再怎么精于格律,也不可能超过王维。同时,李白在格律上的功夫也要胜过杜甫,具体表现在李白的古风和七古上,以及他的两首词上,李白在这些方面都具有天才的创造性,除了七律李白作得很少外,其他各种体裁的诗作,其韵律造诣都要高于杜甫。非要说杜诗的殊胜,还是以凝练胜。至于王维以理趣胜,说得也很到位,抓住了本质。
四大诗人说,李杜王孟,被尊为唐人的四大家,此论千年以来没有异议,也说明了我们千余年来,诗人和诗评家们“英雄所见略同”。
我时常觉得,人们低估了孟浩然,这个排序是总体上的排序,针对诗人总体上的成就是恰当的。但亦有不够精确之嫌。
诗的讽咏主要是以“情”,从“诗三百”开始,这一传统是诗歌的主流,这一方面自然是杜甫为尊,以诗歌的主流传统——“情”而论,杜李孟王或许是较合适的排序。但是唐诗人开创了另一番天地,开创了诗的境界,所以,“情”不是唐诗独胜的地方,也不是唐诗真正的特质,不是唐诗有别于前面种种诗歌传统的地方。
如果以意境而论,王维的造诣可能就要称尊,王李孟杜,或李王孟杜,许是较为准确的排名。
但是唐诗还有更殊胜的地方,正如前贤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许为探索宇宙人生之真意,接近“道”的层面,因而能成为唐人诗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如果以“道”的层面而论,我以为会有这样一个排序:孟王李杜,甚至将杜甫排除在外,以孟王李三人为一序列,如果要加一人的话,我以为孟王李刘较为合适。
李杜王孟,既然已站在了盛唐的巅峰上,其他的诗人就难以与之并列,如果非要找出第五人的话,刘长卿应是最佳人选。
以诗道和诗艺而论,小李杜成就很高,但不是盛唐的感觉,如果对唐诗人做一个整体的排名,那么李杜王孟之后,应当是小李杜。这种排名下,刘长卿就有点可惜和委屈,刘长卿的艺术成就其实非常高,但是夹在众人中间,他名声不显,他的艺术成就跟孟浩然一样,被严重低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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