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极图》结构讲解
首先看此图的结构和太极所在。《太极图》一共分五层。这五层可以正看,即从上往下看;可以反看,即从下往上看。反着看,是道家的;正着看,是周敦颐和儒家的。我们来看儒家的《太极图》。这里边什么表示太极?空圈(○)表示太极,而且所有的空圈全表示太极。前面提到,这以空圈表示太极与印度人以空圈表示零、空之间,是否有关系?我无法做明确回答,但其中似有耐人寻味处。第一个圈是最高的,毫无疑问是太极,“无极而太极”。其他的小空圈也是太极。第二层坎离或水火相济,可以理解为通过阴阳两仪来表示太极,所以中间也有一小空圈。“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第三层既是五行图,又是四象图,按照孔颖达的讲法,那个四象就是五行,因为这个“土”居中,它借四象来表现自己。而它们都是这一层里的小空圈在某种意义上的表达。下面两个还是空圈。好像已经降得比较低了,男女、万物都出来了,但它还是太极。
第二个要点是观太极的存在方式。要知道,不只有空圈的地方是太极,而且,只要是圈的地方就是太极,既是太极的某种表现,也是太极本身,因太极乃即体即用的。要把《太极图》看出处处有太极,才是真太极图。“无极而太极”,太极根本不定在一个地方。
这又告诉我们,不要一上来就把《太极图》只作“宇宙论”的解释。“宇宙”这个词虽然是中国的,但是“宇宙论”(cosmology)基本上是西方的。传统哲学的“宇宙论”讲宇宙是怎么发生的,到近代以来才有比较科学化的宇宙论,被当作宇宙论的典范。但苏格拉底之前讲“水”是本原,“气”是本原,“无定”是本原,从中怎么发生出万物,这是比较哲理化、诗化的宇宙论。宇宙论往往讲,世界的这些现象是怎么从一个本原,依物理时间顺序演化出来的。把《太极图》解释为宇宙论,那就是说宇宙万物是怎么从太极依次演变出来的,表面上看来也合理。可实际上,如果我们理解了刚才讲的,太极处处都在,这图就首先不应该作宇宙论的解释,虽然某种意义上——比如在哲理和诗化的意义上——也是可以的,但它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宇宙论就意味着本原与它衍生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比如,按阿那克西美尼,万物都由“气”而来,由气的稀释和凝聚,生出了各种事物,但那些都是气的表现形态,毕竟不同于气本身了。那些东西最后又回到气。气与其他那些东西没有直接的相互穿透关系。《太极图》不完全是这样,当然也可以有演化的意思,但是每次演化出的每个东西里头都有太极。用西方哲学术语的话,它首先讲的是“本体论”,而且是“泛本体论”。太极这个“本”是处处都在的,在“用”里,在分化之中。
在我看来,《太极图》首先要看作意义发生的结构。这个意义发生结构可以看作“识”的发生,即意识的发生和保持结构;当然也可以看作“身”的生成结构。叫它本体论也行,不叫本体论也行。
第三点,除了太极,还要注意“阴阳”。互补对生的结构在这个图中也是处处都有的。第一层好像看不出来。我们看第二层,明显是相对的,阴阳互根。第三层里边有没有阴阳?当然有。左边的火与木是阳,右边的水与金是阴。而且阳是从阴过来的,阴又是从阳过来的,也是阴阳互构的。第四层,“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也是阴阳互补对生的。最后一层“万物化生”应该也体现了阴阳的结构。
第四点,它好像是讲天道,好像是一个天道演化的过程,从太极到两仪,到五行,到乾坤,再到万物;但是实际上它与人道,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与人的意识,是内在沟通的。天道人道的打通,是这个图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这在《通书》里,或就在《太极图说》里解释得很清楚。当然这个特点在《易传》里实际上已经讲了不少。而道家、黄老,乃至董仲舒,在天道人道的关系及天人合一、天人相感的问题上,也讲了很多。华严宗深化了这个意思。不只是人与天、人与自然,万物之间——人与人、人与理、理与事、事与事——都是充分地相互贯通的。
第五点,以上讲的第四个特点是天人相通,第三个特点阴阳互补,尤其是第二个特点,太极无处不在,如果把这三个特点结合起来,你就会开始体会到一种深意。天道人道相通,太极处处都在,而且是通过互补对生的“二对生”结构,这整个表现的是怎样一种哲学的境界?——华严意境。我们讲过《华严金师子章》的十玄门,尤其是第七门讲的“因陀罗网”。这一点是其哲理的要害处。
第六点,这个图有一种生成的意思。这是很多学者都注意到的。《易传》讲太极生两仪,这里从太极到阴阳,再到五行,再到乾坤男女,万物化生,好像是一个生一个的生成关系;但是这一点与第五点讲的华严义要相互映照,这个图的意思才出得来。不要只关注生成的含义而忽视了它的太极义或者华严义。而且通过“唯意”、“唯识”的视野,把这个图看作意义的发生结构,解释万物化生的整个过程就更有趣。也才真正有理学的含义。
二、周敦颐的解说(一)
我们来看周敦颐怎么解释这个图。“无极而太极”,这一句话了不得,引出了朱熹和陆象山以及很多人的争论。“无极”在这儿是名词还是形容词?是先有无极然后才有太极,无极生了太极?不是。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朱熹。“无极而太极”讲的是一个意思,不是两个意思。不是讲先有一个“无极”,然后生了“太极”。张立文先生就相信这个,然后说这个图没有画全,应该在上面再画一个空圈,那是无极,然后生出太极。我觉得不是这个意思。“无极而太极”就是说,太极本身是无极的,不要把太极当作有任何独立性的实体来看待,“太极本无极也”。太极就像真如心,是无极的或无自性的,无极的才是太极的。一旦固守自己的那个“极”,就不是太极了。就此而言,《太极图》就与一切宇宙生成论、人格实体论、理念实体论、个体化实体论等等,都区别开来了。一上来就把它解释为科学化的宇宙论是不合适的。“无极而太极”就把“宇宙论”给破了。宇宙论讲的一定是有一个存在的源头,由这个极生出了其他的东西,那就不符合“无极而太极”。
这句话解释的是第一个空圈。现在看第二层,“水火匡廓图”或“坎离图”。“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理解这层图很重要。这一点必须联系第一句话。正因为太极无自性,它“本无极”,所以它才一定会“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它无自性,就只能通过动静来表现自己。“一动一静,互为其根”。
我们看朱熹的解释。朱熹的很多解释我都赞同,但是他在最要害的地方的解释我是不能附和的。朱熹很聪明,做学问特别仔细,非常周全,是个亚里士多德式的思想家和全才。但他在这儿也是深受二程的影响。他对这一层讲了不少,有些讲得不错,但有一句话我不同意:“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这是不通的。阴阳怎么会是“形而下之器”?形而下就意味着有形,阴阳怎么有形了?他们把阴阳只解释为“气”,但气也是无形的。而且这里阴阳是不是只是气?阴阳本身是不是理(不光是“包含”理)?在此要害处,我的理解与朱熹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关于太极的动静,周敦颐是怎么看的?“太极动而生阳”,他并没有直接讲“生阳”,他是通过动静讲生阳生阴。“动极而静,静而生阴”,这样阴阳才出来。周敦颐怎么看动静,是理解第二层的关键,也是理解太极与动静阴阳的关系的关键。《通书·动静》: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周敦颐集》,27页)
动的时候就没有静可言了,静的时候就没有动可言了,这讲的是物,实际上是可对象化之物。在动的时候,实际上没有真动;或者说它动了,但是里边含着静,这就是“神”。这是很要害的一句话。让我们想起僧肇,就动而理解静(见《肇论》)。“物则不通,神妙万物”,物与其他的东西打不通,因为那里动了就不静了,说此就非彼;但“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的状态,却是神妙的,与万物是相通的。这么理解的动静,讲的就是太极的意思。太极为什么要动?因为它本无极。所以它的动和静是它的存在方式,而且它的存在方式恰恰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
理解了这些,再回头读“太极动而生阳”。太极可不是一个东西,好像它要去动,然后生出阳。不是的。它既不是上帝,也不是任何有实体性的源头,像希腊哲学家讲的气、火、实体等等。太极从根上就是无极,它就要动,这样生出阳。动极而静,为什么会静?——这不是辩证法——因为它是神妙的。它动而无动,它与静一定有内在的关系,所以才会动极而静。静极复动,就是因为它不是物的状态,而是神的状态。“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因为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所以动静才互为其根。太极的存在方式就是这样的。
太极非物,纯神尽妙。这里确有般若中观的意思,还有华严味道。动静互夺交映,而在对象化之“物”那儿,就不是这样。所以只有这种神妙的动静互根的状态,才是终极的状态,才是太极。那么太极必动而生阳,动极(动之终极处)而必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周易·复·彖》),一动一静,互为其根。不是先有个太极,它去“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而是,太极就是“动而生阳,静而生阴”。
这个意思与很多人的解释不一样。但我觉得我的解释更接近周敦颐的原意,以及后来的二程和朱熹的原意。这样就与历史上的很多解释区别开了。比如汉儒虞翻解释“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虞翻说太极就是“太一”,它分为天地,“故生两仪也”。我觉得不尽妥当。然后孔颖达在《周易正义》里解释:“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故《老子》云:‘道生一’,即此太极是也。又谓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极生两仪’,即《老子》云:‘一生二’也[76]。”他认为太极已经是一个状态了,很多汉儒和后来的很多人都是这么解释的;包括张载,他把太极解释为阴阳未分的“浑元之气”。受流行《老子》道家解释影响的汉儒、唐儒,往往把太极和两仪分为两种状态,太极是原本的混而为一的状态,两仪是天地分开了,阴阳分开了。这是我不同意的。而且我认为我理解的这一点恰恰是宋明理学发展的地方,是周敦颐和二程在佛学影响下突破了前人的思想,发展出的一个新的思想方式,它却合乎最古的思路。
两仪的“仪(儀)”字,本义为“度”,人之宜处,趋向处,两仪即两向而互度。周敦颐在这里没有像《系辞上》那样直言“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而是通过动静来再生阴阳,动生阳,静生阴,这是有深意的。他在《通书》中对动静的说明就表明了动静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神”的关系,是非对象的、互补对生的关系,这就大不同于汉唐儒把太极解为作为原初状态的太一或元气的讲法。
这是理解周敦颐《太极图说》的一个褃节儿和要害处,也是宋明道学在哲理上的新进展。只有感受到它,才能成为理学家或心学家。后来真正对理学、心学有发展的,在这一点上必有理解。不理解就都是门外汉,只配做弟子,而不配做开宗成派或发扬光大的人。当然,后来的理学家和心学家的感受还是有些偏,还是把太极和阴阳割裂了。但是他们的这种割裂,与传统的认为阴阳是这么被生出来的,还是不一样。理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强调“无极而太极”。至于太极与阴阳的关系,理学不会认为这是宇宙论的两个阶段。没有一个理学家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你就是陈抟、刘牧或汉唐儒。当然,到底怎么理解太极和阴阳的关系,这有理学和心学之分。理学倾向于把太极和阴阳分为理和气。而心学,如陆象山、王阳明,则不倾向于这么样做,因为原本的是心,在本心这儿,理与气还没有分开。
这里的关键,一个是有阶段论,一个是无阶段论。从太极到两仪,再到五行,是分阶段的衍生关系呢,还是讲的一个阶段,只不过里边有些结构?这样一个太极无自性、即动静阴阳之极的思想,明显与华严宗的如来藏无自性,如来藏就是真如、生灭之心的哲理相关。所以,只是道家的《太极先天图》就达不到这个见地,因为一般流行的对于《老子》的解释,以及汉以下的道教修炼术,还是太极的元气分生阶段论,而不是周敦颐这里讲的(不分阶段的)太极动静神妙论。
这里周敦颐与后来的二程、陆象山、王阳明都还不太一样,周敦颐并没有讲,太极是纯理,还是纯气,而二程、朱熹、张载,就不一样了。这是周敦颐的一种很根本的“含糊”,恰恰是更原本的一种理解。因为他虽在图像上接受道家说,但在思想方式上受佛家影响很深。佛家思想要是用在这里有阶段吗?没有的,万法全都是如来藏心出来的,即真如即生灭。周敦颐不可能讲“如来藏心”,他用的是《易经》的术语、《易经》的结构,但实际上把阶段论抛弃了。而且他并不断定太极是理,或是气,如果仔细揣摩,应该说他这里讲的太极是理气互通无碍的一个状态。二者还未分开。朱熹说他从初读《太极图》,到他写《周子通书后记》,三十六年了,“乃若粗有得焉”(《朱熹集》,4209页),才敢于去解释。现在最好的本子还是朱熹注本。当代人的也可以看,但比不上朱熹本。
所以《太极图》不可小看,处处都要注意它的微“言”大义,或图像的微妙意思。
现在看第三层图。“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由图可知五行的阴阳本性,但是周敦颐这儿没有董仲舒的尊阳抑阴观,甚至某种意义上好像要尊阴,因为他主静。周敦颐最关注的是阴阳互映神交之“中”。所以“土”居中,暗示着原本的诚静状态。而且五气与四象有内在关系,可以去表示四时,所以“五气顺布,四时行焉”。由此看来,它需要这么一个中间状态,不能直接从第二层跳到第四层,阳对乾,阴对坤,万物化生。不行,它一定要五行。这一点他继承了董仲舒。但是周敦颐处理的阴阳五行的关系有他自己的特点,与董仲舒还不一样。董仲舒在阴阳的问题上恰恰出了问题,有割裂阴阳的味道,周敦颐没有。
“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把五行合起来,是阴阳,五行从阴阳出来。阴阳是太极的表现,一于太极。太极并无自性。“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表面上讲五行各自有自己的特性;实际上它既然讲“太极本无极”,这个“各一其性”,就不只是“各自”的特性,这个“性”就是太极之性。每个“行”里头都有太极,都是一个小圆圈,一个完整的太极。这里隐含着“一多无碍”的华严玄义。“各一其性”就是用它各自的特点来表现出“太极本无极”、“无极而太极”的意思。这一点只有朱熹讲得透:“各一其性,则浑然太极之全体,无不各具于一物之中,而性之无所不在,又可见矣。”(《周敦颐集》,5页)每一物中,每一行中,都有一浑然全体之太极。太极之性体现在水性、火性之中,虽然它的表现是分殊的,但“理”是“一”的。当然,朱熹后来用理气来解释太极与五行的关系,是我不赞同的。
三、周敦颐的解说(二)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周敦颐集》,5页)“无极之真”,没有讲“太极”,其实无极就是太极,但它一定要讲无极,就是要突出太极无自性,到了“无极”的理解才真。“二五之精”,“二”是阴阳,“五”是五行。如果把太极理解为无极那样的真理,这样阴阳与五行就各自都没有任何实体性,它们只是一些“区别性特征”,它必然会“妙合而凝”。区别性特征,上对下,左对右,离了左根本无所谓右,所以它必然妙合而凝,不是说它去妙合而凝。在读《太极图》和《太极图说》时,要从本然去读,首先不要从动态的发生学的角度去读。好像它还在使劲,其实它没有使劲,根本不用使劲;“太极本无极”,它天然就是这么样的。“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女其实又各自无极,所以它必定妙合而凝。男没有女根本不是男,女没有男也不是女。所以“二气”一定会“交感”。要成为“男”吗?就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然后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二气本然就要交感。男女的根在乾坤,乾坤又是阴阳,阴阳就是太极,讲太极最后一定会讲到生万物。所以这里不可作物理宇宙生成的次序读,那样读也读不通。“无极之真”就指示出这“万物化生”的华严义。像《华严金师子章》讲“金无自性”,“师子相虚,唯是真金”,金是“真”,与“无极之真”甚至在词语上都是相应的。我相信周敦颐是读过华严宗的很多经典的,包括《金师子章》。“说此师子,以表无明;语其金体,具彰真性。”回头读这些华严思想,你才理解“无极之真”的意思,甚至话语的来源。
所以朱熹在体验周书多年之后,悟出其中的华严境界:“盖合而言之,万物统体一太极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极也。”(《周敦颐集》,6页)但朱熹没讲这是华严,还是遮了一半。万物都在体现太极。但它不是像柏拉图讲的万物在“分享”理念,而是万物中各自有一太极。这是柏拉图、基督教绝对不会允许的。人之中就有上帝?只有基督教神秘主义才会讲到那一层。
这是朱熹高于许多评论家之处,也是整个理学的立说之本。不体会到这一境界,整个《太极图说》就稀松平常了。如果没有此华严义,只是宇宙生成论,还要周敦颐干什么?似乎流行的《易传》解释也讲了,《老子》解释也讲了,后来许多人都讲。所以朱熹对周敦颐图说的极度赞美往往不被人真实领会,比如西方的汉学家葛瑞汉,以为朱熹只是在标榜创始人。又如《宋元明思想学术文选》的编者黎锦熙写道:“他[周敦颐]的思想学术,尽在所选的这两篇中,本来也甚平常,只因他的文章言简而意赅,后来得了朱熹给他作注解,一加发挥,便成条理而转精微,……周敦颐实在是朱熹捧出来的。”(《文选·第一集总目并序例》,6页[77])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看法。可能没有朱熹就确实没有周敦颐的地位,但朱熹是“捧”吗?朱熹确实是发现了周敦颐的精妙之处,后人很多都没有体会到。而二程是懂的,但可能出于某些原因,掩盖了这层关系。
所以我觉得朱熹“发挥”的《太极图说》的华严境界,的确是周子本意。《通书·理性命》解释《周易·说卦》里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这句话,讲:“厥彰厥微,匪灵弗莹。……是万为一;一实万分……”(《周敦颐集》,32页)按朱熹的解释,周敦颐这是在解释此章标题“理、性、命”之“理”。周敦颐已经开始讲“理”了,但没有像后来二程那么突出,他主要还是讲太极。《周易·说卦》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这句话,二程以后经常用,把它与“格物”和《大学》结合起来。“格物”就能“穷理”,穷理就能“尽性”。“厥彰厥微”,这个理有的显示得很明显,有的显示得很微妙,不明显。你的心灵不达到“灵”,不晶莹,就不能领会到理的妙处,就不能让这个理露出来。周敦颐这儿已有了理,实际上是太极的一种体现。这个“灵”马上让我想到“神”,灵和神是相关的。你的心一旦“灵”了,就进入了“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的思想入神状态,它的晶莹剔透是华严境界的一种体现。
周敦颐和朱熹作为儒家,都不便说破他们与华严的这层思想因缘。而且周敦颐结合华严与《周易》,虽然有宗密在前,但确有实质性的发展变化,是周敦颐把它儒家化了。所以周敦颐的学术思想决非一些人想的那么平常。朱子确实如他自己所意识到的,还没有尽窥周子学说的全部底蕴,这不是谦虚。我们非得打通太极的这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主伴交辉,理事齐现……重重无尽”的佛学经络之后,才能听出其中的“海潮音”(“梵音海潮音,非彼世间音。”),才能读懂下面谈“圣人”的境界。(www.xing528.com)
太极对于周敦颐来讲不是一个“实体”,而是意义发生和保持的原本机制,原本结构,里边有无穷的潜伏,无尽的缘起,无数的回声。要是听不出来这些回声,体会不到里边的这种重重无尽缘起义,就辜负了周敦颐的苦心,也很难进入二程的思想境界。
以上讲的表面上是天道部分,下面接着讲“人道”部分。但我一再讲了,对于周敦颐来说,天道人道从根本上是打通的;而且不止于此,处处有太极,整个太极在万物的每一个之中。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周敦颐集》,6页)这个“其”应该是指“无极而太极”之太极。在万物中不只是人得到了无极之真,也就是太极;但人得到了它的“秀”,即最有太极味道的那一部分。所以人“最灵”,刚讲过了,这个“灵”与“神”是相通的,“神”对于理解太极很重要。周敦颐讲“神”的时候讲了动静关系,与“物”很不一样。而从太极到两仪,到阴阳,是通过动静讲的。神者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动静皆无自性;物则动而无静,静而无动,将动静表现得似乎有自性。人最能得到灵、神,也就是最能得到太极的阴阳秀华的特点,所以人了不起。“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人的“形”既然生出来了,他的“神”就发出来了,他就能够知道天下的事情。他知道的东西,其他的动物、植物看来是不能知道的。“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五性”对应上面讲的“五行”。人的五性被感动了,被什么感动?首先是被阴阳感动,而阴阳就是太极。这样就“善恶分”矣。
人的灵通神,所以人最能体现无极而太极。而把太极当作如来藏心,很有助于我们的理解。这种人一旦被感动,“神发知矣”,他就与世界有一种很根本的联系。问题是他只知道善的、好的事情吗?不是。所以说“善恶分,万事出矣”。这是一个让线性思维的人很头疼的事情。后来在宋明理学里对于这句话,以及《通书》中与之相关的话,很有一些争论。问题就是“恶”是怎么出来的。如果大家的根都是太极,又这么灵秀,这么神异,为什么还会去作恶?但如果用心真如、心生灭来理解阴阳五行,生灭变化,不忘我们以前讲《起信论》时讲到的这二者的关系,那就能帮助我们领会。
《通书·诚几德》:“诚,无为;几,善恶。”(《周敦颐集》,16页)“诚”极其重要。达到了诚,就进入无为(而为)的状态,无为恰恰就是让太极充分显露出来。但问题是,太极显露的途径不是完全直白的,不是线性的。所以它一定要通过“几”来讲。《易传》讲,《易经》的妙处就在于让我们“知几”,“几”就是“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刚动起来,还没离开静,但又已经开始动了;几乎还没有,但是趋势已有了,在动静之间、有无之间。这是非常微妙的状态。知几才能够进入未来,才能进入到《周易》视野中那与天地相参的状态。因此周敦颐要把“几”引进来,几在有无之间、善恶之间。人与太极有特殊关系,太极纯自发,所以“诚,无为”,一旦发作,首先进入“几”的状态。这时你能保持太极原本的状态,太极本无极,你就能走得正,就是善;但是,从根本上你也有可能走歪,偏执某个极,进入恶的状态。
《通书·圣》:“寂然不动者[原心态],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神、几,曰圣人。”(《周敦颐集》,17-18页)“寂然不动”,也就是周敦颐讲的圣人要“主静”,这与前边讲的“动静”之静不完全一样。从寂然不动的状态到了某个具体的形势中,有某种感受,一定要“通”。周敦颐认为“诚、神、几”就是圣人。圣人是什么样的人呢?是“诚”,是“寂然不动”;寂然不动就是能让太极自然地显现,不加个人欲望的作为,所以本无为。这里无为相当于无欲,没有欲望,不是说什么都不做,而是指把一切受对象控制住的意识状态去掉。这样,因为这种“无为”,实际上随时都准备着最恰当的为。碰到一个事,圣人的反应总是最佳的,“感而遂通”。而且,圣人的关键是能够处于“动而未形,有无之间”的状态。他能感受到这样的“如来藏”状态,我们平常人就感受不到。我们平常人的感受,或者什么也没有,或者就已经有个欲望、有个想法、有个明显的什么东西在那儿了。后来宋明理学很注重《中庸》讲的“喜怒哀乐之未发”;圣人就是善于观“未发”气象。将发而未发,始发而未形,圣人就是善处于这样的状态。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诚。你要感受到几,没有“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根本就不可能。
那么,“恶”是不是也源于太极呢?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恶”的问题、“假”的问题,一直是哲学探讨的终极的问题。哲学的追求都想在终极的地方找到真理的根据、好的来源,但是最后往往要被这个问题撼动——恶是怎么回事?假是怎么回事?恶与太极是什么关系?它肯定是通过几微出现的,但是几微与太极又是什么关系?按照周敦颐的意思,在几微之“幽”(幽暗的、隐藏着的,将发未发,一般人根本看不到的状态)中,你被某些东西阻塞住了,使你不能充分达到诚。这个东西就是“私意”,你被私意阻塞了(当然我们还可以再问:私意又是如何形成的?),以至于“邪暗塞”而动不正,这样就出现了恶。善实际上就是“通”,就是让太极、两仪、五行的原本的状态显发出来。恶就是“塞”,塞住了,没有“通”,不通畅,或者是歪曲的。
所以善恶没有根本的道德伦理的实体性。在某种意义上善是更实在的,但是善本身也并没有一个什么位格神或者道德律的保证。它就是让世界本来的状态、太极的状态显露出来的可能、努力和成就,那就是善。恶就是这个状态没有充分显露,被阻塞了。这儿讲的“诚”、“几”和下面讲的“知”,都是深刻意义上的心态。上次我们提到,《太极图说》里有没有意识状态?如果说它受了《起信论》、华严宗的影响,而《起信论》和华严宗都讲心(但不是“mind”),甚至讲阿赖耶识,那么周敦颐这儿有没有这些东西?我觉得有,虽然不是很突出。他在《太极图说》里讲的“灵”、“神发知”,以及《通书》中的解释,比如“诚”和“几”,都是与人的心识状态相关的。当然那是一种很根本的心识状态,甚至不限于个人,虽然个人的意识体现了这个心识。
《通书·思》:“《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非对象化的意识],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几也。”(《周敦颐集》,21-22页)他好像要解释“思”,但是他首先说这个思里边有一个很重要的状态,叫“无思”。圣人首先与“无思”有关。圣人不想什么念头。“无思”是“本”,是原本的状态;想通了,这是“用”。本可以看作本体,用就是它的表现。无思那个“本”与“几”相关,它里边就含几。然后这个“思”就发作了,就“感而遂通”。对于圣人来讲,这个“通”就很顺畅,这样就达到“诚”。圣人的特点是既“无思”,又“通”。这个“无思”中的“思”应该理解为心思,是观念化的、还受所思对象影响的那种思,实际上是一种“小思”。但是又不能说圣人没有思,所以下面马上又接着讲“不思,则不能通微”。表面上是矛盾的话,因前面刚讲圣人要“无思”。可见“无思”与“不思”是不一样的。无思之中还是有思的。“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几也”,你思得对不对,或者善,或者恶,或者吉,或者凶。“《易》曰:‘君子见几而作[时机化],不俟终日。’又曰:‘知几,其神乎!’”(《周敦颐集》,22页)这引的是《周易·系辞》里讲“几”的很好的一段话。君子一旦感到了这个几(小人是感不到的,小人的特点就是不知几,君子才知几),马上就要去做,一天也不等。这些都是周敦颐引《易传》里的话来说明自己的思想,我觉得主要是围绕着《太极图说》的“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这一段来解释的。
“诚”的状态,差不多就是太极在人这儿表现得最充分的状态。上一门课[78]中,我们讲《中庸》的时候讨论了诚,诚就是我与万物之间没有障碍,完全打通。“伪”则有褶皱,就不通,或者有曲折。与华严宗作一个比较的话,我们可以把“诚”近乎看作真如心,“几”近乎生灭心。诚离不开几来获得,也离不开几来表现。所以人间才有善恶可言。“见几”可以比作《起信论》里讲的“始觉”。我们讲过,“本觉”就是真如心。还有“不觉”,是恶和无知的状态;但又不是漆黑一团,中间还是有一点儿白,不觉里边还含有本觉。这样就有可能再开“始觉”,你接着往下走,最后达到“圆觉”,也就是让本觉充分表现出来。“知几”可以大略比作圆觉。这可以帮助大家理解,也只是比较,并不等同。
下面还是直接解释什么是圣人。“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周敦颐集》,6页)讲“主静”,似乎一下就把儒家与道家合在一起了。传统儒家好像没有哪个讲主静,这是一个新的讲法。圣人由此“立人极焉”,“人极”是指做人的极致。中华圣人不是像西方圣人那样,与一个超越的实体,比如上帝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如圣子与圣父的关系,或者那些先知与耶和华的关系。中华圣人也是人,没有什么特异能力,也没有什么特殊身份,他只是善于“合”——“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实际上这个“合”就是前面讲的“感”,圣人就善于“感”,善于“感动”。圣人对于自己的生存源头极度敏感,如此而已。他的特点不是超越性,不是行神异。从印度到西方,他们的圣人都是有行神异的能力的。但是孔子就没有,孔子什么神异能力也没有。顶多就是博学一些;挖出一块大头骨,人家都认不得,孔子说这是什么什么。人家就说真是圣人,好像知道得特别多就是圣人。
其实从《太极图说》的话语来看,圣人首先就是“中正”。什么是中正?中正不是一个现成的东西。它维持在世界两极阴阳发生之中,让这个阴阳发生之中不断地显现出来,这就是中正。不是有一个现成的道德上的两极,然后取其中;那是靠后的事情。它的根就是“中”,太极图里的水火匡廓图,坎离相对相须而又相生相成,五行图的相生相克,这些本然的“妙合”都是“中”。它就不可能偏于这边,也不可能偏于那边,因为偏阴偏阳就不是真阴阳,从根本上抬高或贬低某一行就不是真五行,这才是中的本意。此原中必原正,所以说不失源者才能中正,这样的中正就必仁义。仁义也不只是(康德意义上的)道德的概念。“中正”了,让太极充分显露出来了,与太极“合”起来了,“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就自然仁义。什么是“仁”?天就是仁。天为什么仁?天总在发生,太极总在发生,而且通过这发生来维持世界,来养育世界,多么仁爱。这与董仲舒是一致的,但周敦颐是通过新的思路、话语来讲的。仁义是原本状态在人这儿的一种表现。张载的《西铭》,要讲的就是这个境界。人完全与天地打通了,就会把别人看作自己的父母兄弟,“民胞物与”。
后人津津乐道的周敦颐的最大特点,“胸怀洒落”、“光风霁月”,就是这样的境界。这样的人就是能够让太极的全息动静感通呈现的人,这就是儒家心目中最出色的人。孔子就是这种人的最典型的表现。大家读通了周敦颐的这些思想,再回头读《论语》,确实又能加深一层理解。周敦颐教二程的时候,就让他们“寻仲尼、颜子所乐何事”。他们为什么快乐?他整天与太极合一,“与天地合其德”,天地都是他的朋友亲戚,能不快乐吗?二程在这一点上深受影响。
由周敦颐开始讲的圣人境界,对后来的整个宋明理学影响极大。后人可以不用“太极”这个词,但他开启的这个境界,是一个新的起点。先秦儒家用《易经》、《中庸》、《大学》来讲,也有类似的意思,但毕竟没有从结构上讲得这么清楚。尤其是他背后的华严义海的味道,是以前的儒家没有的。这是周敦颐出新的地方。后来几百年间的宋明儒者,一下就来了精神,来了信心。“满街都是圣人”,多少儒者,求学都是立志要做圣人。与现在可不一样,你到北大求学,你立志做圣人了吗?哪怕是立志做君子了吗?这个影响非常深远。因为它给了你信心,圣人没有什么很特殊的东西,就是回到你的原本的状态,与太极接通了就行。当然后边也讲成圣的“功夫”,但那都是有台阶可循的。他实际上把佛教里“开悟”、“成佛”的修行,以某种方式接到了儒家里头。儒家以前有没有?当然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及学六艺,那是另外一条路子。而周敦颐的这种路子显得特别简捷,因为他从道理上讲出了一条结构化的路径。
“中”就是不滞泥于任何一边,而让双方互映交辉、无尽重现的“正在……之中态”。《易传》讲“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问题是怎么就“阴阳不测”了?“一阴一阳”与“阴阳不测”之间肯定是有“几微”的,但是这个几微到底是什么状态?这里周敦颐和后来的二程一定受过华严宗的影响。这些东西在《易经》里都有,但是从道理上讲到了极处、感到了极处,这就要靠华严宗。这里讲的“静”、圣人“主静”,首先就让我们想起来华严宗讲的“海静万象现”——“若风止息,海水澄清,无象不现”(《选编》第二卷第二册,99页),或《老子》的“守静笃”。周敦颐自己讲“无欲则静虚、动直”(《通书·圣学》;《周敦颐集》,31页)。“无欲”就是“静”,但又不只是一般的静,无欲则静虚,同时动直。无欲就意味着人的精神、思想不受制于对象的东西。你可以感知它,使用它,但是你不被它主宰,不被它牵着走。这样你就达到了静、虚。《老子》既讲静,又讲虚,“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而达到了“无欲”的“静虚”就一定会“动直”,反而动得非常畅快,也就是“感而遂通”的意思。所以动、静是内在相关的。这么理解的动和静,与他前面讲太极的时候讲的“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动静“互为其根”,意思就相通了。所以这里讲的“主静”,实际上是合了动与静,动静合而言之的;这样的“主静”就是静虚动直。这样的理解就不偏了。
周敦颐讲的圣人境界,是与天地、日月、鬼神合而成之的,它让太极的“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通书·理性命》;《周敦颐集》,32页)的化生状态无碍发见。这一章(也就是《通书》的二十二章)很重要,其中的这段话是周敦颐与二程和朱熹的一个联系通道,因为这里出现了“理”——“理、性、命”。按照朱熹,我们以上涉及的“厥彰厥微,匪灵弗莹”讲的是“理”;接着讲“性”。而“万一各正,小大有定”讲的是“命”的状态;也是讲“一”与“万”的关系,颇有一些华严宗的味道。一与万要打通,“是万为一;一实万分”,这样才能理解命。但是你如果不知道这后面有华严宗的东西,你的理解就会呆板,就像那种从“宇宙论”的角度来解释太极图,最后“万”被统到“一”。问题是,“万”中的每一事情里头是不是都有一个完整的太极?这是比较要害的,只有意识到华严义理,才会像朱熹那样,一再强调每个里头都有太极。实际上相当于《华严金师子章》讲的,狮子的每一毛头,尽收整个狮子,所有毛头收进的所有狮子又再进入每一毛头等等,这么一个互相贯通的境界。
这不是通常讲的“普遍与特殊”的关系,如冯友兰先生,还有很多解释宋明理学的学者所解释的。另一方面,“一”与“万”相互贯通,却也不是一笔糊涂账,并非全是个混沌状态。越贯通,这个世界越井井有条。因为在每个东西那儿,太极的不同的方面显现出来。西方与此类似的思想只有莱布尼兹的单子论,但单子论还是没有华严宗那么微妙。单子论还要靠“先定的和谐”,上帝把这些单子全调好了,就像一个表,大家都按各自的程序走,但最后都很和谐。我去抓他,并不是他被我抓了,实际上是他里边就有一个“被我抓”,正好与我配合了。上帝这个表调得特别完美。你觉得好像都是因果关系,其实不是,每个单子里一切都已经设定好了,大家同步而行。莱布尼兹读到了宋明理学家手上的《易经》的图,很兴奋,觉得里头有他的很多思想,不光是二进制。
“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周敦颐集》,7页)按照朱熹的解释,“修”的就是太极之全体。因为君子能够顺着太极的意思走,修之则“吉”。小人经常背离,这样就“凶”。周敦颐又引《易传》的话:“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周敦颐集》,同上页)全是一对一对的。“天道”是通过阴阳讲的,也就是太极。地道,通过柔刚讲,它是太极在“地”的反映;光讲天是不够的,一定要讲地。就像光讲真如是不够的,还要讲生灭;真如生灭都讲了,你才能理解人之道和阿赖耶识。
朱熹解释这一引文时写道:“阳也,刚也,仁也,物之始也;阴也,柔也,义也,物之终也……”(《周敦颐集》,8页)这里有问题或困难,即将《易传》原文中“仁与义”与阴阳、柔刚的关系颠倒了。这个问题我们以前讲董仲舒的时候提过。《易传》这一段原话实际上是把“义”放到“阳刚”这一边,而将“仁”置于“阴柔”的一边。仁是爱,那当然是“柔”的。这么一来,由于仁对于儒家比义要更重要,所以《易传》在这个意义上是在“尊阴抑阳”,起码不贬低阴。这在主张阳尊阴卑的朱熹看来是无法接受的,所以一定要生扭过来。
对于周敦颐来说,你知晓了这阴阳仁义的本义,就理解了生,并同时也就理解了死。阴阳不止于宇宙论,仁义不止于伦理学,它们(特别是阴阳)开显我们对于终极状态——“始/终”——的领会,明了生没有任何可执著的。这样,圣人、君子起码是不惧死的。
最后一句话:“大哉《易》也,斯其至矣!”(《周敦颐集》,8页)前面讲了这么多,至此就很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赞颂《易》了。这个《易》,又是“大”,又是“至”,至极的道理都在《易》中了。赞得很好,但是我们前面讲了,其实他应该同时赞华严。只是他不能赞,这是一个问题。《易经》的这些妙处、大处和“至处”,要通过华严的法眼才能看出。
我解释的要义,与现在流行的对于宋明理学的解释,有一些重要的不同。有些受西方传统哲学影响的解释,像冯友兰先生及这一系下来的,基本把太极解释为普遍化的原则,而其他如“气”,就是特殊化的。侯外庐先生主持编写的《宋明理学史》,写得很详细;还有张立文先生的《宋明理学研究》,他们指出了宋明理学的佛学背景,这是很重要的研究成果。但是在具体解释周敦颐和二程的时候,没有把这个背景渗透进去,或者渗透得很不够。
四、周敦颐太极观评议
1.周敦颐吸收了《起信论》和华严宗的思想,通过它们来看《周易》,同时改造了道家的《太极先天图》和佛家的《阿黎耶识图》,创造出了《太极图》。这是基本的思想背景。他的著作中用了《易》的卦象,他的坎离图实际上是《易》卦象的一个图像化。大量引用了《周易·易传》的话语,比如太极、阴阳、乾坤、男女、化生、几微,等等,来表达“华严《易》观”。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就可以大致看作一种“华严《易》观”——通过华严来看《易》。这样他就实现了中国哲理史上一次极为重要的思想移植。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儒家版的《大乘起信论》。
2.这次移植有巨大深远的成功之处,为儒家带来了“无极而太极”这样的新鲜哲理。它与那些对于《易传》和《老子》的传统解读、比如其中包含的宇宙生成阶段论都不同,这是我特别希望大家注意的,它不是阶段论,与董仲舒割裂阴阳的天人观也不同,而是更近乎一种意义或存在的互补对生机制的发现。他的图里边和讲解里边,到处都是互补对生,而且把这种机制与华严义海和因陀罗网的境界结合起来,让人越琢磨越觉得意味无穷,也不牵强。这是周敦颐在技术上高妙的地方。而且,通过“诚”、“几”、“微”、“神”、“思”的讨论,还与心识有了某种相关性,虽然不是特别明显。
由此,周敦颐从本体发生上,或者发生本体论上,而不是物理宇宙论上,打通了天道与人道,为儒家的君子、圣人境界找到了更有结构感的“理、性、命”(《通书》二十二章)。《通书》的这一章是在解释《说卦》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这句话。他还关注到《中庸》的“诚”说,隐约涉及《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说,以及“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离娄》)的思路,并且把“诚”的境界与《易》之太极、阴阳、万物化生糅合在一起,使整个儒家的求仁求义的传统被太极化了,或“一为万,万为一”地一体化了。这在当时的儒者们看来就是一个巨大的成就,将儒家的哲理水准提升到了能与佛家、道家相抗衡的地步。朱熹在《周子通书后记》中写道:
顾其宏纲大用既非秦汉以来诸儒所及,而其条理之密,意味之深,又非今世学者所能骤而窥也。(《朱熹集》,4209页)
从“秦汉以来”到宋代已有一千多年了,宋儒常贬低这一段的儒学,认为它们都达不到周子的境界。即使宋以来的当世之儒,理解周敦颐也并不容易。我们现在的书和文章,一引朱子的这些话,就说朱子对周敦颐有“过誉”之处。其实并不算过誉,只是朱子把秦汉以来一千多年的儒学给一笔抹杀,是过分了。
3.隐藏了至关重要的华严之源,使后来的理学、心学家们不去正视这新哲理应该有的整体结构,比如像如来藏心的二门结构、理事无碍的哲理根源、它们预设的般若中观的双非见地,等等。后来讲“理”,讲“气”(气就是“事”的另一种表达),它们的哲理根源隐而不彰,是有后果的。我前面花这么多时间讲佛家在中国的发展,这期间最重要的佛理之一就是般若中观,后来的中国佛学的发展,只要是真实的进展,都要经过一种非常深刻的佛家的“现象学的还原”,把一切存在预设都悬置起来,但又不是完全不要,而是让它失效。既非这个,又非那个,那你说中间这个是什么?你自己琢磨。当然后来把中间这一层也讲出来了。如果不正视整体结构中的这些向度,而是只就《易》之经传、《中庸》、《大学》、《孟子》来发展,就无法保持周敦颐这里的太极-阴阳-五行的几微中正结构。周敦颐是明了这些东西的。他讲的这些话,朱熹说他琢磨了三十六年才“粗有得焉”。把周敦颐讲的话,与后来的理学家讲的话作比较,前者都可以从两面解释,而且好像悬在虚空之中,很得华严或般若的神韵。
周敦颐是非常聪慧的人,他写的东西都很短,《爱莲说》也就那么短,不多写一个字,余味无穷。但这恰恰也给后来造成了问题。“惟周子著书最少,而诸儒辩论,则惟周子之书最多”,这与他思想的深刻和表达的简洁隐微很有关系。后来宋明儒学的发展,或者偏向“理”,或者偏向“心”,或者偏向“气”,我个人觉得还没有谁比得上周敦颐的哲学见地。有些人成就可能很高,像二程、朱熹、王阳明、王夫之,甚至陆象山也很有特色,各有各的天才和出色的地方。但就哲理的、本体论的“中正”味道,好像还是周敦颐最为高妙。后来理学的发展,也没有穷尽周敦颐的微妙之处。我这儿不是“发展论”,后来的不一定比前边的强。宋明理学或者说宋明道学后来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就还不够微妙,双非的思想生命线时有中断,于是不断进行的拒佛努力也就从哲理上显得牵强、粗糙,或者杜撰对方观点,而击不中要害;或者指出其真弊病,但又不能从哲理上透彻地说明其弊何在。比如说佛家“坏人伦”,不重视家庭和亲子关系,这打的是要害,但在讲亲子关系的哲理意义上,又很弱。正因为如此,他们就更要排佛老,而对自己学说中的佛老特点不能正视,也就不能有效地加以处理。这是方法上的弊端。
4.相比于孔子,周子学说在“艺时性”上有所亏欠。虽然也有一些“艺”和“时”的思路,比如他成功地起用了《易》,而《易经》是“六艺”之一。按清朝惠栋的看法,《易经》的要义就是“时”,“一言以蔽之,曰‘时中’”。在周敦颐这儿,《易经》的特点发挥得不错,虽然也还不够完满。但是他在《诗》、《乐》、《礼》、《春秋》等方面,活力不足,尽管《通书》也提到了乐、礼、《春秋》等。大家回想我以前讲的孔子怎么讲诗,“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样的意思在周敦颐这儿体现了多少?我感到,起码“诗兴”的境界体现得不多。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太极就是一种兴发。像“乐”,也有一些体现,周敦颐也讨论过乐。还有很重要的是,他要人去观“孔颜之乐”,这个“乐”与音乐的“乐”是相通的。这是周敦颐很出色的地方。但毕竟,乐作诗兴而微言正名的境界,尤其是对于此境界的哲理揭示,几乎看不到了。还有“情”的问题,亲亲之至情与六艺的联系也淡化了。他也不是没有提到“孝”,但这些方面都没有哲理上的充分的深化和体现。甚至董仲舒讲的元深更化、“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及深察名号的《春秋》义,也隐遁不见了,于是就开始心性化了。“元深更化”,体现了做帝王师的视野和抱负,或者蒋庆先生讲的“政治儒学”;从先秦儒到汉儒,都承担了对世间现实状态的关怀和改造。但是周敦颐因为受到佛家的影响,其思想的精微处逐渐向“内”发展。他倒没有像后来那么突出“性”;从二程开始,“性”特别突出。但毕竟后来的心性儒学的发展,确实是与周敦颐有关的。从“内圣外王”的角度来说,他就开始转向了“内圣”。
在这些方面,后起的新儒家们也大多未能补缺,甚至更加“形而上”地思辨化或心性化。到了晚明和晚清,儒家公羊学又出来,又开始注意到“外王”的一面。但问题是,转到外王,周敦颐开创的宋明理学的成果是不是被充分吸收了、体现在了外王里头,还是另起炉灶?我对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很有印象,他提出了一些新的对于政治、社会的构想,有开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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