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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的鲁迅:鲁迅与左翼文人

时间:2024-01-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922年,北大举行“二十五周年成立纪念”,有“北大戏剧实验社”演出了托尔斯泰的《黑暗之势力》。此文引起了鲁迅的强烈反感,写了《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一文,对魏利用人体质上的缺陷来嘲讽别人作了严厉的批评。由此可见鲁迅当时对此事的愤怒。最让魏建功不能容忍的是,爱罗先珂把他们标新立异的开拓性的作为与中国的旧戏剧画等号,说他们“竭力学优伶”。

太阳下的鲁迅:鲁迅与左翼文人

——鲁迅与魏建功

魏建功(1901-1980),江苏省海安县人。笔名天行、文里(狸)、山鬼。语言文字学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先后兼任中文系主任、北京大学副校长。第三、四届全国人大代表。1955年被聘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九三学社第三、四、五届中央常委。有五卷本的《魏建功文集》等行世。

1919年魏建功考入北京大学预科,靠江苏同乡会每季40元的经济补贴,半工半读维持学业。在预科学习期间,他已有志于民间歌谣和方言的研究。1921年考进北京大学,边工作边学习。在钱玄同、沈兼士、马裕藻、沈尹默等名家指导下,熟悉了文字、音韵、训诂等专业知识,打下了厚实的底子。

魏建功在音韵学方面造诣很深,成就也最大,1935年发表代表作《古音系研究》,此书除了音韵学上的价值之外,对研究方言学和文字训诂学也是不可或缺的参考书,博得国内外学者高度评价和赞赏。

这期间,魏建功先后开设了声韵学概论、方言研究、民间文艺讲话、声韵学史、古音乐研究等八门课程。20世纪30年代北大中文系有“三大概要”的说法,就是指胡适的《中国文学史概要》、沈兼士的《文字学概要》、魏建功的《声韵学概要》。

在研究韵书系统方面,魏建功是继王国维后有成就的人之一。他先后发表了一系列研究中古韵书的论文。如根据《切韵》与六朝韵书点系来研究《切韵》性质的《陆法言〈切韵〉以前的几种韵书》,根据唐宋两系韵书的差异说明《广韵》与《切韵》关系的《唐宋两系韵书体制之演变》等,补充、发展了前人的学说。

魏建功一生多有曲折,磕磕碰碰,不免让人叹息,因为年青时代开罪于鲁迅,又曾与陈独秀切磋语言文字音韵连带沾染“托派”嫌疑,于是百口莫辩。然而讵料既遭批判的“反动学术权威”,忽然被召唤起用,为“中央首长”注解“批孔”之用的《论语》,竟随了北大另一哲学家悉被“请”入“梁效”的大批判组。“忽如一夜春风来”,“反动学术权威”于是翻作人所不齿的“御用文人”而再遭批判。

魏建功和鲁迅只有过一次冲突,那还是在他的学生时代。1922年,北大举行“二十五周年成立纪念”,有“北大戏剧实验社”演出了托尔斯泰的《黑暗之势力》。当时在北京的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曾在他们表演时坐在幕后“看”了这一次表演,之后写了一篇《观北京大学学生演剧和燕京女校学生演剧的记》,(1)他“很老实,不知道恭维”(鲁迅语),相反,对中国戏剧中不能男女同台演出的现象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并为连大学生也不能免此陋俗而感到“寂寞”、“悲伤”。当时魏建功是“躬与其事的演者”,对爱氏的批评很不以为然,写了《不敢盲从!》(2)一文进行反批评。魏文语多轻薄,甚至在“看”、“观”、“盲从”这类字眼上作人身攻击式的暗示,对爱罗先珂的生理缺陷进行了嘲讽。此文引起了鲁迅的强烈反感,写了《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3)一文,对魏利用人体质上的缺陷来嘲讽别人作了严厉的批评。认为这种做法“可怜,可羞,可惨”,并且说到,“我敢将唾沫吐在生长在旧的道德和新的不道德里,借了新艺术的名而发挥其本来的旧的不道德的少年的脸上!”由此可见鲁迅当时对此事的愤怒。

我们可以想象,大学生演出托尔斯泰的剧作,应是满怀着激情,渴望得到一片赞扬的。然而,他们的热情却被爱罗先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魏建功说,“我们读了爱罗先珂先生第一段的文字,总该有沉重的压迫精神的印象,以至于下泪”,他感到非常委屈。为什么呢?年轻的魏建功是这样表白的:

寂寞到十二万分的国度,像今日的中国,简直可以说“没有戏剧”!那谈得到“好戏剧”?那更谈得著“男女合演的戏剧”?我们以前的国度黑暗,还要厉害于今日呢!前两年真是一个为艺术尽心的团体可说没有;假使爱罗先珂先生那时到中国,那又够多么寂寞而难受呵!我们真可怜可惨,虽然不准子弟登台的父兄很多,而一向情愿为艺术尽心,来做先锋的并没有畏缩;这才辟开“爱美的(4)为艺术的戏剧事业”的新纪元,所谓“艺术戏剧根苗”始茁芽在沙漠的大地上。所以中国的戏剧现在才渐渐有了,而且旧的戏剧却正在残灯的“复明时代”,和我们搏斗,接着那文明式的新剧也要和我们决斗呢!我们那敢怠慢?

但我们从“没有戏剧”引向“有戏剧”这面来,这点不能不算今日的国度是较昔日的国度光明了些微!从前的学生不演剧,轻视戏剧;而现在极力的提倡,尽心于艺术的戏剧;而演剧,这又不能不算是中国青年学生们对旧日的“优伶”的一个宣战,和他们对艺术忠心的表示!

魏建功觉得,他们是中国“艺术的戏剧”的开拓者,他们开创了一个“新纪元”,他们的演出是在沙漠一样的国度中绽出了新芽。他们这种可贵的努力,不仅没有得到肯定,反而遭此非议,他能不生气吗?他当然很生气。

爱罗先珂主要对没有男女同台演出感到奇怪,进而提出了“学优伶”的问题。对于前者,魏建功辩解说:“到现在,将戏剧当作艺术,肯为艺术尽心而与男子合演的女子,虽爱罗先珂先生叫断嗓子,总难请得!”当时的女性不愿意和男性同台演戏,他们只能徒唤奈何。他又说:“在如此的现在中国黑暗艺术国度之下,没有人肯与我们‘男子’合演,而我们将何以尽力于有‘女子’的戏剧?”我想,当时中国,男女刚刚同校不久,女生特别少,还没有愿意上台和男生一起演出的女生,这是大有可能的,这应是实情。所以,魏建功认为,“我们现在只好求‘才有戏剧’的国度,再光明些到‘有好的艺术’的国度;那末,‘男女合演的,真的,好的中国艺术’才可望产出。”爱罗先珂在俄国,见惯了男女同台演出,看了中国男女如此授受不亲,发一些感叹,也是不足为奇的。今天看来,魏建功似乎不必如此在意。

最让魏建功不能容忍的是,爱罗先珂把他们标新立异的开拓性的作为与中国的旧戏剧画等号,说他们“竭力学优伶”。他说:“对我们演剧的人‘艺术幼稚’可以说,‘表现能力不足’可以说……我们相信既尽心于艺术,脑子里丝毫‘优伶’的影子就没有,——现在‘优伶’还是我们的仇敌呢!”魏建功把“优伶”、把旧戏剧当作自己的“仇敌”,爱罗先珂却说他“学优伶”,这不就等于说他向他的“仇敌”学习,他和他的“仇敌”是一回事吗?这怎么能让年轻气盛的魏建功不生气呢?他反驳道:

这种揣度和判断,未免太危险,太“看”轻了我们是一点戏剧眼光都没有的了!我相信他是“以耳代目”的看戏;而他竟以“耳”断我们“似乎以为只要在舞台上,见得像优伶,动得像优伶,用了优伶似的声音,来讲优伶似的话,这便是真的艺术的理想”,我却以为似乎并不如他所理想,而至于此!

又说:

爱罗先珂先生说我们“学优伶”,未免太不清楚我们黑暗的国度之下的情形,而且把我们“看”得比“优伶”还不如了!“优伶的模样”如何?爱罗先珂先生能以“耳”辨出吗?即使如他所说,他能以“耳”辨出我们“学优伶”吗?……爱罗先珂先生说我们“竭力的”,“鞠躬尽瘁的”,“学优伶”,以一位世界文学家批评我们幼稚的艺术实验者,应该不应该用其揣度,而出此态度?我们很佩服他的人和言,但他对我们的这种批评,这种态度,却实在料不到,真是为他抱憾!(www.xing528.com)

文章的末尾,魏建功气呼呼地说:“而我们为我们的人格上保障,也永不敢盲从爱罗先珂先生所说的‘学优伶’一句话!”

我们知道,人在生气的时候是很难有健全的理性的,所以,魏建功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过头话。但是,我们理性地看,爱罗先珂之所以说他们“学优伶”,是由没有男女同台演出或“男扮女装”而引出的话题。他也许是无意间伤害了年轻人?

鲁迅对魏建功的辩解,没有用太多的笔墨,我以为,这倒不是说魏建功的辩解无理到不需批驳的程度,可能某种程度上鲁迅认为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鲁迅的愤怒不在于他的辩解,而在于他对残疾人的伤害。鲁迅指出魏建功有一颗“轻薄的心”:

若说对于魏君的言论态度的本身,则幸而我眼睛还没有瞎,敢说这实在比“学优伶”更“可怜,可羞,可惨”;优伶如小丑,也还不至于专对他人的体质上的残废加以快意的轻薄嘲弄,如魏建功君。尤其“可怜,可羞,可惨”的是自己还以为尽心于艺术。从这样轻薄的心里挤出来的艺术,如何能及得优伶,倒不如没有的干净,因为优伶在尚不显露他那旧的腐烂的根性之前,技术虽拙,人格是并没有损失的。

在鲁迅看来,如此不尊重残疾人的“轻薄”的人,是“人格”有“损失”的比“优伶”还不如的人。这种人的艺术作为,能好到哪里去呢?魏建功“以为中国已经光明了些,青年的学生们对着旧日的优伶宣战了”,鲁迅认为,“这诚然是一个进步”,但青年学生“则又何以如此奚落爱罗先珂君失明的不幸呢?‘可怜,可羞,可惨’的中国的新光明”。这样的“新光明”,鲁迅认为“倒不如没有的干净”。

当时,不仅鲁迅对魏建功的文章强烈不满,周作人等人也指出了这是不道德的。周作人以人文主义的人道立场,同情于爱氏失明的不幸,虽然是幼年即失明了的,“但在他是盲于目而不盲于心的,但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同人家一样的读书做文,思想谈话。我们平常同他闲谈,倒不免有多少忌讳,譬如关于绘画、色彩、光线、风景、美人、影戏这些题目,我们觉得不能不有所顾忌,故意的回避一点”,于是自然反感于魏的轻佻。周作人表示:“我不愿意,因了这一点事便牵涉到作文者的人格上去,但我可以宣言这篇文章的‘文格’确已完全没有了”,但他仍以温煦蔼然的态度“希望大家对于爱罗君一方面不要崇拜他为超人英雄,一方面也不要加以人身的攻击,即使当作敌人也未始不可,但必须把他当作人看,而且不可失了人间对待残疾的人的礼仪”。就连发表魏建功文章的《晨报副刊》编者也特地在魏建功的文章后面加了这样几句说明:“题目中有一个字,和文中有几个字上的引号,颇表出了不大好的态度,编者为尊重原作起见,不敢妄改,特此道歉。”看来,这是明眼人的共识。时至今日,也没有人要为魏建功热情受挫后的失态言论“翻案”。

此后,魏建功与鲁迅仍有往来。那时魏建功正在听鲁迅的“中国小说史”。新中国成立初期,魏建功在《忆鲁迅先生》(5)一文中说:“鲁迅先生对我的严厉申斥,情绪总不免有些波动,但对先生的敬仰并没有改变,只有抱着一向对先生私淑的心怀虔诚地继续听讲来回答先生。”风波过后,他仍然坚持每星期二下午去听鲁迅的课,并没有为他们之间的笔仗去作辩解。鲁迅在孙伏园的指点下,终于从课堂的座位上认识了这个“虔诚地听讲的”青年,感到了过去的事是“暂时的误解”。鲁迅在编选自己的杂文集时没有收录这篇“声明”。鲁迅先生在《集外集》的序言里曾说:“也有故意删掉的:……或者因为本不过开些玩笑,或是出于暂时的误解,几天之后,便无意义,不必留存了。”当时魏鲁的争论影响很大,“哄动古城”。但后来鲁迅不收此文,可见绝不是一时的遗忘,而确是“故意删掉的”。鲁迅的这篇文章,一直到1946年10月,由唐弢编《全集补遗》时才收录了。也就是说,当年,鲁迅原谅了自己年轻的学生。

“五卅”运动后,魏建功等人创办了黎明中学,请鲁迅代课。“先生没有丝毫游移,满口应允”。事实上,那时鲁迅不仅身体不好,而且还正在与无理罢免他的章士钊进行诉讼。尽管如此,他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支持帮助魏建功等青年。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晚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忙于翻检电码之静农,一个是帮我校过《唐宋传奇集》之建功,同吃晚饭,谈得很为畅快,和上午之纵谈于西山,都是近来快事。”(6)可见,鲁迅先生在原谅了自己的学生后,由于共同的追求,仍然保持了非常好的合作。

魏建功在《忆鲁迅先生》中,认为自己《不敢盲从!》一文,“犯了人身攻击的错误,对一个残疾诗人失去应有的同情,把辩解的真实话弄成尖刻失态的言语。”他对鲁迅心存感激,满怀深情地写道:鲁迅“不但讲课,还要照常写作、翻译、替青年审校稿子和编辑报刊,往往夜以继日地工作。先生为着青年们累病了!他一面严重地病着,一面严肃地工作,先生的这种精神,事隔三十年后的今天想起来,实在有无限的伤痛,无限的感激!”

注释

(1)发表在1923年1月6日《晨报副刊》;另见《恩怨录·鲁迅和他的论敌文选》,今日中国出版社1996年11月版。

(2)发表在1923年1月13日《晨报副刊》;另见《恩怨录·鲁迅和他的论敌文选》,今日中国出版社1996年11月版。本文所引魏建功言论,除另有标明外,皆出此文。

(3)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本文所引鲁迅文字,除另有说明外,皆出自此文。

(4)英语amateur的音译,意思是业余的。

(5)发表在《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1期。

(6)鲁迅《两地书·一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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