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
说起鲁迅与左翼文坛的关系,我们就会想起“革命文学论争”、“两个口号的论争”等,这些论争的来龙去脉,是非曲直,现代文学史已经有详尽的论述。其实呢,论争是由人挑起的,比如,说到“革命文学论争”,就离不开鲁迅与郭沫若、成仿吾这些人物的纠葛;说到“两个口号的论争”,也离不开鲁迅与“四条汉子”等的恩怨。本书正是从“人”的角度,看鲁迅与这些左翼文人的论争甚至对骂的,尽量以客观公正的态度,用历史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些笔墨官司。人物的纠纷,尤其是名人之间的纠纷,以及相关人物的命运,尤为读者所关注。应该说,本书作为相关议题的补充,软化了相关议题,多了可感性。
书名取《太阳下的鲁迅——鲁迅与左翼文人》,对所谓“横站”与“左翼”要做一下说明。
“横站”一词是鲁迅的发明,也是鲁迅悲凉心境的写照。
鲁迅视左翼文人为“同一营垒中人”。他正面与右翼文人陈西滢、梁实秋之流战,但却需时时提防着“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鲁迅多次在私人通信中谈到他的这一感慨。应该说,这些通信或是直接或是间接地针对田汉等左翼文人的。1934年12月18日鲁迅在致杨霁云的信中说:“叭儿之类,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确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因为防不胜防。例如绍伯之流,我至今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身体不好,倒是年龄关系,和他们不相干,不过我有时确也愤慨,觉得枉费许多气力,用在正经事上,成绩可以好得多。”1935年1月15日,鲁迅在致曹靖华的信中说:“……最奇的是竟有同人而匿名加以攻击者,子弹从背后来,真足令人悲愤……”1935年4月23日,在致萧军、萧红的信中,鲁迅感慨:“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森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我以为这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没有什么灰心,大抵休息一会,就仍然站起来,然而好像终竟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来自自己人的攻击,鲁迅是最为痛恨的。他在《给文学社信》中说:“给我以诬蔑和侮辱,是平常的事;我也并不为奇:惯了。但那是小报,是敌人。略具识见的,一看就明白。而《文学》是挂着冠冕堂皇的招牌的,我又是同人之一,为什么无端虚构事迹,大加奚落,至于到这地步呢?莫非缺一个势利卑劣的老人,也在文学戏台上跳舞一下,以给观众开心,且催呕吐么?我自信还不至于是这样的脚色,我还能够从此跳下这可怕的戏台。那时就无论怎样诬辱嘲骂,彼此都没有矛盾了。”后来提到此事时,他说:“宁可与敌人明打,不欲受同仁的暗笑也。”
前面作战,又要防着后面的子弹,鲁迅是敌人的敌人,却同时是“战友”的异类。因腹背受敌,必须横站。鲁迅是一个独然面对各种黑暗或灰色势力、组织及宵小之辈的“战士”,一个傲然独立,却是遍体鳞伤,过早地耗尽了体内的全部燃料,常四面受敌,不得不“横站”着的“异类”。鲁迅格外吃力,格外愤怒,格外绝望,鲁迅是愤怒而又绝望的孤独者。
让鲁迅“横站”的田汉等左翼文人算是被鲁迅“咬”住了。不过,应该说,鲁迅对他并没有“穷追猛打”,只是私下通信中说说。毕竟,鲁迅还念及是“同一营垒”的。
其实,鲁迅不只“横站”在左右之间,也一直“横站”在古今之间,中西之间,新旧之间,鲁迅就是一个“横站”着的“中间物”——鲁迅“横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
这正是我取这一书名的用意所在。
虽然历史上有左翼和右翼之分,正如毛泽东所言,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但是,应该指出的是,所谓“左翼”和“右翼”,在概念上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www.xing528.com)
第一,这是模糊的概念。什么是“左”,什么是右,其解析的空间非常之大,其弹性也非常之大。在国民党作为执政党,共产党作为在野党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与共产党站在一起的,肯定属左翼分子,比如郭沫若与周扬等,事实上,他们就是不曾公开身份的共产党人;此外,那些不和一党独裁的国民党政府合作,没有在当时的体制内运作,比如早年的高长虹,还有魏建功、李小峰等人,似乎也应该属于广义的左翼分子,至少是中间偏左的人物。
第二,这是相对的概念。一是相对于右,这很容易理解,没有右翼的旁衬无以显示左翼,反之,也成立;二是相对于当时特定的历史,左联时期的“左”的概念要严格许多,如胡乔木所言,左联是半个党,是党的外围组织。可是,到了左联解散,“国防文学”提出,或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后,“左”的概念要相对宽泛一些。
第三,这是变化的概念。人是会变化的,鲁迅生前就说过大意如此的话,“极左”是容易变成极右的。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张春桥,曾经是左翼文人,后来成为极“左”分子,成为“四人帮”的一员;杨邨人曾经“左”过,属于“革命小贩”一类,后来变节了;至于张资平,那更是应了鲁迅所言,走向“极右”——成了汉奸了。
还要指出的是,作为文人的所谓左翼与右翼,虽然有程度不同的政治因素,但文人终究是文人,不是政治家,所以更多的是文化概念,主要是指思想观念和价值判断,而不是政治上的左翼阵营与右翼阵营,不是政治概念。本书的“左翼”取的也正是文化的概念。
总之,希望读者把本书的“左翼”当作宽泛的概念,把本书看作是鲁迅与左翼文人是是非非问题的文化读本,而不要认为是对相关人物的政治评判。
除了此书中大多一目了然的左翼文人,还有若干不好下判断者,或者说属于中间偏左人物吧,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们在为新中国工作着,作者将其作为“附录一”收在书中。
有一些人物,与鲁迅有一些小纠葛,展开来写,没有太多内容,但如果不涉及,又显得不够“齐全”,比如鲁迅与茅盾、冯乃超等,作者选择简单介绍,文字虽少,像是读书小品,毕竟留下一鳞半爪,也有可读性,作为“附录二”。
此外,本书所设议题,都是多多少少与鲁迅有过论争或纠葛的,其他的左翼文人,比如瞿秋白、胡风、冯雪峰、萧军、丁玲等,他们或是鲁迅的知己,或是鲁迅的追随者,他们与鲁迅的友谊为世人所熟知,基本上没有什么可评判的,本书不再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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