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历史揭开了中国古代最为灿烂夺目的篇章。结束了数百年的分裂和内战,在从中原到塞北普遍施行均田制的基础上,李唐帝国在政治、财政、军事上都非常强盛。并且,随着经济的发展,南北朝那种农奴式的人身依附逐渐松弛,经由中唐走向消失。与此相应,出现了一系列新的情况和因素。“山东之人质,故尚婚娅”,“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关中之人雄,故尚冠冕”,“代北之人武,故尚贵戚”(《新唐书·柳冲传》)。以杨隋和李唐为首的关中门阀取得了全国政权,使得“重冠冕”(官阶爵禄)压倒了“重婚娅”(强调婚姻关系的汉魏北朝旧门阀)、“重人物”(东晋南朝门阀以风格品评标榜相尚)、“重贵戚”(入主中原的原少数民族重血缘关系)等更典型的传统势力和观念。“仕”与“婚”同成为有唐一代士人的两大重要课题[1],某种“告身”实即官阶爵禄在日益替代阀阅身份,成为唐代社会视为最高荣誉所在。社会风尚在逐渐变化。
这与社会政治上实际力量的消长联在一起,名气极大的南朝大门阀势力如王、谢,在齐梁即已腐朽没落;顽固的北朝大门阀势力如崔、卢,一开始在初唐就被皇室压制[2]。以皇室为中心的关中门阀,又接着被武则天所着意打击摧残。与此相映对的是,非门阀士族即世俗地主阶级的势力在上升和扩大。如果说,李世民昭陵陪葬墓的大墓群中,被赐姓李的功臣占居了比真正皇族还要显赫的位置规模[3],预告了活人世界将有重大变化的话;那么,紧接着高宗、武后大搞“南选”,确立科举,大批不用赐姓的进士们,由考试而做官,参预和掌握各级政权,就在现实秩序中突破了门阀世胄的垄断。不必再像数百年前左思无可奈何地慨叹,“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一条充满希望前景的新道路在向更广大的知识分子开放,等待着他们去开拓。
这条道路首先似乎是边塞军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诗)从高门到寒士,从上层到市井,在初唐东征西讨、大破突厥、战败吐蕃、招安回纥的“天可汗”(太宗)时代里,一种为国立功的荣誉感和英雄主义弥漫在社会氛围中。文人也出入边塞,习武知兵。初、盛唐的著名诗人们很少没有亲历过大漠苦寒、兵刀弓马的生涯。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武全才、生活浪漫的巨人们相似,直到玄宗时的李白,依然是“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于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上韩荆州书》)一副强横乱闯甚至带点无赖气的豪迈风度,仍跃然纸上,这决不是宋代以后那种文弱书生或谦谦君子。
对外是开疆拓土,军威四震,国内则是相对的安定和统一。一方面,南北文化交流融合,使汉魏旧学(北朝)与齐梁新声(南朝)相互取长补短,推陈出新;另方面,中外贸易交通发达,“丝绸之路”引进来的不只是“胡商”会集,而且也带来了异国的礼俗、服装、音乐、美术以至各种宗教。“胡酒”、“胡姬”、“胡帽”、“胡乐”……,是盛极一时的长安风尚。这是空前的古今中外的大交流大融合。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打破框框,突破传统,这就是产生文艺上所谓“盛唐之音”的社会氛围和思想基础。如果说,西汉是宫廷皇室的艺术,以铺张陈述人的外在活动和对环境的征服为特征(见第四章),魏晋六朝是门阀贵族的艺术,以转向人的内心、性格和思辨为特征(第五章),那么唐代也许恰似这两者统一的向上一环:既不纯是外在事物、人物活动的夸张描绘,也不只是内在心灵、思辨、哲理的追求,而是对有血有肉的人间现实的肯定和感受,憧憬和执着。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像,渗透在盛唐文艺之中。即使是享乐、颓丧、忧郁、悲伤,也仍然闪烁着青春、自由和欢乐。这就是盛唐艺术,它的典型代表,就是唐诗。
昔人论唐宋诗区别者,夥矣。自沧浪诗话》提出“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诗分唐宋,唐又分初盛中晚以来,赞成者反对者争辩不休。今人钱锺书教授《谈艺录》曾概述各种论断,而认为,“诗分唐宋乃风格性分之殊,非朝代之别”,指出“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沈潜者近宋”;“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这说法是有道理的,唐宋诗确乎是两种风貌与不同性格,包括唐宋在内的历代诗人都可以各有所偏各有所好,不仅唐人可以有宋调,宋人可以发唐音,而且有时也很难严格区划。但是,这两种风格、性貌所以分称唐宋两体,不又正由于它们各是自己时代的产儿吗?“风格性分之殊”,其基础仍在于社会时代之别。少喜唐音,老趋宋调,这种个人心绪爱好随时间迁移的变异,倒恰好像征式地复现着中国后期封建社会和它的主角世俗地主知识分子由少壮而衰老,由朝气蓬勃、纵情生活到满足颓唐、退避现实的历史行程。唐诗之初盛中晚,又恰好形象地展现了这一行程中的若干重要环节和情景。
闻一多关于唐诗的论文久未为文学史著作所重视或采用。其实这位诗人兼学者相当敏锐地述说了由六朝宫体到初唐的过渡。其中提出卢照邻的“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骆宾王“那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4],指出“宫体诗在卢、骆手里是由宫廷走向市井,五律到王杨的时代是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5]。诗歌随时代的变迁,由宫廷走向生活,六朝宫女的靡靡之音变而为青春少年的清新歌唱。代表这种清新歌唱成为初唐最高典型的,正是闻一多强调的刘希夷和张若虚: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6])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春江花月夜》)
多么漂亮、流畅、优美、轻快哟!特别是后者,闻一多再三赞不绝口:“更夐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7]
其实,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上与魏晋时代人命如草的沉重哀歌,下与杜甫式的饱经苦难的现实悲痛,都决然不同。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对无穷宇宙,深切感受到的是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它是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时代对人生、宇宙的初醒觉的“自我意识”:对广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感受和珍视,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惆怅和留恋。人在十六七或十七八岁,在似成熟而未成熟,将跨进独立的生活程途的时刻,不也常常经历过这种对宇宙无垠、人生有限的觉醒式的淡淡哀伤么?它实际并没有真正沉重的现实内容,它的美学风格和给人的审美感受,是尽管口说感伤却“少年不识愁滋味”,依然是一语百媚,轻快甜蜜的。永恒的江山、无垠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你看,“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你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里似乎有某种奇异的哲理,某种人生的感伤,然而它仍然是那样快慰轻扬、光昌流利……。闻一多形容为“神秘”、“迷惘”、“宇宙意识”等等,其实就是说的这种审美心理和艺术意境。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是初唐的顶峰,经由以王勃为典型代表的“四杰”就要向更高的盛唐峰巅攀登了。于是,尚未涉世的这种少年空灵的感伤,化而为壮志满怀要求建功立业的具体歌唱: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
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李颀)[8]
这不正是在上述那种少年感伤之后的奋发勉励么?它更实在,更成熟,开始真正走向社会生活和现实世间。一个人在度过了十六七岁的人生感伤期之后,也经常是成熟地具体地行动起来:及时努力,莫负年华,立业建功,此其时也。“四杰”之后,迎来了现实生活的五彩缤纷,展现了盛唐之音的鲜花怒放,它首先是由陈子昂著名的四句诗喊出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满腹牢骚、一腔愤慨的,但它所表达的却是开创者的高蹈胸怀,一种积极进取、得风气先的伟大孤独感。它豪壮而并不悲痛。同样,像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尽管伤春惜花,但所展现的,仍然是一幅愉快美丽的春晨图画,它清新活泼而并不低沉哀惋。这就是盛唐之音[9]。此外如: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高适)(www.xing528.com)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
豪迈,勇敢,一往无前!即使是艰苦战争,也壮丽无比;即使是出征、远戍,也爽朗明快: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
个人、民族、阶级、国家在欣欣向荣的上升阶段的社会氛围中,盛极一时的边塞诗是构成盛唐之音的一个基本的内容和方面,它在中国诗史上确乎是前无古人的。就拿中唐李益著名的边塞诗来比,如“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同样题材、主题和风格,它们极近盛唐,然如仔细品味,其中毕竟微增秋厉,不似盛唐快畅了,更不用比“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宋代范仲淹)之类的凄厉。题材主题基本相同,风格也似乎差别不大,但艺术作品和审美敏感仍然展现了各不相同的时代特征。
江山如此多娇!壮丽动荡的一面为边塞诗派占有,优美宁静的一面则由所谓田园诗派写出。像上面孟浩然的《春晓》是如此,特别是王维的辋川名句: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忠实、客观、简洁,如此天衣无缝而有哲理深意,如此幽静之极却又生趣盎然,写自然如此之美,在古今中外所有诗作中,恐怕也数一数二。它优美、明朗、健康,同样是典型的盛唐之音。如果拿晚唐杜牧的名句来比,例如“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苔芜不可寻;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珮月如襟。”也极其空灵美丽,非常接近盛唐,然而毕竟更柔婉清秀,没有那种阔大气质了。
盛唐之音在诗歌上的顶峰当然应推李白,无论从内容或形式,都如此。因为这里不只是一般的青春、边塞、江山、美景,而是笑傲王侯,蔑视世俗,不满现实,指斥人生,饮酒赋诗,纵情欢乐。“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以及国舅磨墨、力士脱靴的传说故事,都更深刻地反映着前述那整个一代初露头角的知识分子的情感、要求和向往:他们要求突破各种传统约束羁勒;他们渴望建功立业,猎取功名富贵,进入社会上层;他们抱负满怀,纵情欢乐,傲岸不驯,恣意反抗。而所有这些,又恰恰只有当他们这个阶级在走上坡路,整个社会处于欣欣向荣并无束缚的历史时期中才可能存在。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尝称人意,不能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椀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盛唐艺术在这里奏出了最强音。痛快淋漓,天才极致,似乎没有任何约束,似乎毫无规范可循,一切都是冲口而出,随意创造,却都是这样的美妙奇异、层出不穷和不可思议。这是不可预计的情感抒发,不可模仿的节奏音调……。龚自珍说:“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最录李白集》)尽管时代的原因使李白缺乏庄周的思辨力量和屈原的深沉感情,但庄的飘逸和屈的瑰丽,在李白的天才作品中确已合而为一,达到了中国古代浪漫文学交响音诗的极峰。
然而,这个极峰,与文学上许多浪漫主义峰巅一样,它只是一个相当短促的时期,很快就转入另一个比较持续的现实典范阶段。那就是以杜甫为“诗圣”的另一种盛唐,其实那已不是盛唐之音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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