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海德格尔的著名解释,尼采的形而上学哲学的“主楼”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了:“权力意志”说的是存在者的“什么”(Was),即要解决形而上学的“本质”(essentia)问题;有了“什么”,还得有“如何”(Wie)之解,尼采的第二个大概念“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代表的就是这个“如何”,即存在者整体的在场方式,也就是尼采对于“实存”(existentia)问题的形而上学解答。如此,尼采哲学便被纳入欧洲—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问题结构之中,成就形而上学的最后形态。[30]
一切存在者都是“权力意志”,“权力意志”的本质在于不断提高、永恒生成,然而,提高和生成是以保存为前提的,或者更应该说,提高与保存是一体的,要不然,权力就会无限地泛滥。这就是说,权力本身必须为自己设定提高与保存一体的条件。这些“条件”是什么呢?尼采称之为“价值”,也称之为“支配性构成物”,即科学(认识)、艺术、政治、宗教等——实际上就是权力意志的价值表现形态。如果权力意志既永恒生成,又在其形态(支配性构成物)方面受到限定,从而是有条件的,那就必然得出一个结论:作为权力意志的存在者整体就必须让“相同者”重新出现,而且相同者的轮回必须是一种永恒的轮回。[31]有了“永恒轮回”说,尼采的世界解释已臻极致。所以,尼采称他的永恒轮回说为“观察(沉思)的顶峰”:
给生成打上存在之特征的烙印——这是最高的权力意志。……一切皆轮回,这是一个生成世界向存在世界的极度接近——此乃观察的顶峰。[32]
“存在”(Sein)与“生成/变易”(Werden)的关系问题是欧洲哲学史上自始就出现的恒久课题,从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就开始了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辩。尼采被认为是一个典型的赫拉克利特主义者,但对“生成/变易”问题的解决,尼采自有个性。我们知道,赫拉克利特的著名主张是万物皆流,所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在不断流变,我们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尼采在此也来了一次他惯用的颠倒手法。在查拉图斯特拉时期的一则笔记中,尼采却回应道:“我教你们对永恒之流的解脱:这条河流总是一再流回到自身之中,而你们总是一再作为相同者踏入同一条河流”。[33]那么,尼采是反对赫拉克利特的啰?尼采自称要教“对永恒之流的解脱”,这仍旧是对线性时间性意义上的永远流变的反对,但并不意味着要消除生成/变易,而是要“把生成(Werden)作为生成被保存下来,但却要把持存性置入生成之中,以希腊方式来理解,就是要把存在(Sein)置入生成之中。”[34]
存在者整体乃是永恒的生成/变易之流,而相同者的轮回正是这种生成/变易的特征;尼采进一步说“你们总是作为相同者踏入同一条河流”,已然把个体此在的瞬间时机性决断带入思考了。在这方面,我们认为还是海德格尔总结得好:“只有当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在虚无主义和瞬间意义上得到思考之际,它才真正得到了思考。而在这样一种思考中,思考者本身就进入永恒轮回的圆环之中了,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即:思考者也参与了对这个圆环的争取和决断。”[35]海德格尔在此点出尼采永恒轮回思想的两大要点:一是这个思想的动因乃在于克服虚无主义;二是这个思想的着眼点是“瞬间”,以永恒轮回为特征的生成/变易之流不再具有线性时间特征,而是被落实于“瞬间”,而对于行动者(个体此在)来说,当下瞬间的时机性决断才是至关重要的。
对于《快乐的科学》第341节提出的难题——“对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还想要它,还要无数次吗?’这个问题作为最大的重负压在你的行动上面!”——尼采现在以“永恒在瞬间中”这样一个永恒轮回学说来加以解答。貌似高超空洞的“永恒轮回”之说,实质上却是指向个体此在的当下存在。尼采仿佛是想“教”我们:你应当如此这般地生活在每个瞬间中,并且相信每个瞬间都是永恒的,是永恒轮回的。
个体此在当下瞬间的时机性决断原是一种创造。“我不想要生活重复。我如何承受生活?去创造。什么使我经受住这景象?对肯定生命的超人的洞察。我已尝试了对生命本身的肯定——啊!”[36]尼采这里用的动词“去创造/创造着”(Schaffend)是一个现在分词,强调正在进行中。至此,尼采的核心思想“权力意志”、“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与“超人”已经达到了统一,统一于个体此在的基于时机性决断的创造性活动;这时候我们方得以理解,尼采后期为何重归艺术,思考“作为权力意志的艺术”。
作为宣布“上帝死了”的反形而上学家,尼采自然再也不能赞同和主张任何具有形而上学色彩的谋求永恒的超越论。那么,在以“神性”为标志的传统形而上学的“永恒”和“超越”思考终结之后,如何安顿个体此在的生活?——毕竟,个体此在依然面临那“最大的重负”。尼采采取了一条可以说“把瞬间永恒化”的路径,亦即海德格尔所总结的“永恒在瞬间中存在”。萨弗兰斯基用“内在性”与“超越性”来表述我们这里指出的问题,认为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是要这样来发挥效用:“为了内在性而保持超越的力量,或者,如查拉图斯特拉宣告的那样:对大地保持忠诚”。[37]的确,尼采的难题恐怕就在于:如何在内在论与超越论之间走出一条新路?这不只是尼采的难题,显然也是后尼采的欧洲思想家的共同难题。我曾经把它表述为“后哲学的哲学问题”。[38]
[1]国内关于尼采永恒轮回学说的全面而深入的研究,要数陈君华博士的博士论文《深渊与巅峰——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2]尼采:《瞧,这个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章,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335页。
[3]参看《我的生活——青年尼采的自传草稿》,美茵法兰克福,1936年,转引自海德格尔:《尼采》上卷,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69页;参看尼采:《著作集》,三卷本,K.施勒希塔编,慕尼黑,1956年,第3卷,第107—110页。
[4]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最后一节:“七个印记(或者肯定和同意之歌)”(作于1884年),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291页;中译本,第300页。参看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斯,1998年,第231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271页。
[5]尼采:《快乐的科学》,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3卷,第571页。
[6]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239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280页。
[7]尼采:《悲剧的诞生》,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卷,第7节,第56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8页。
[8]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痊愈者”,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272—273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280页。
[9]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304页以下;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359页以下。
[10]尼采:《快乐的科学》第109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3卷,第468页。值得注意的是,尼采把空间理解为“有限的”,而把时间理解为“无限”的,两者交织而成“混沌”。这个想法确实够“混沌”的,因为通常人们总是在一个方向上来理解空间和时间的特性。
[11]参看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332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390页。
[12]尼采:《1880—1882年遗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9卷,11[143],第496页。
[13]尼采:《1880—1882年遗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9卷,11[338],第573页。
[14]尼采:《1880—1882年遗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9卷,11[160],第503页;此处参看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343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01—402页。
[15]尽管如此,我们仍沿用“永恒轮回”译名,只为约定俗成之故。
[16]也有论者指出这个学说的三重意义,即伦理意义、宇宙论意义和政治意义。参看亨宁·奥特曼(Henning Ottmann)编:《尼采手册》,斯图加特,2011年,第222页以下。(www.xing528.com)
[17]参看西美尔:《叔本华与尼采》,朱雁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81页。
[18]西美尔:《叔本华与尼采》,朱雁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75页。
[19]西美尔:《叔本华与尼采》,朱雁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77页。
[20]尼采:《1880—1882年遗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9卷,11[143],第496页。
[21]尼采:《快乐的科学》,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3卷,第571页。
[22]尼采:《1880—1882年遗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9卷,11[161]。西美尔看到了这一点,指出:尼采的“整个学说都立足于教义式的律令:生命应当存在!因此,尼采最终将叔本华看成是他真正的哲学对手,而这个对手对于他事实上是不可逾越的,因为此人恰恰否定上述前提,取代它的恰恰是相反的前提:生命不应当存在!……尼采根本没有看到,他批驳叔本华学说所根据的正是叔本华所否定的一个教义式前提”。就此而言,西美尔认为这两位思想家是不可调和的,就好比人们在两个平行的平面上行走是永远不可能相交相遇的。参看西美尔:《叔本华与尼采》,朱雁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86页。
[23]尼采:《1880—1882年遗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9卷,11[202],第523页。
[24]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幻觉与谜团”,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200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200页。
[25]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幻觉与谜团”,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200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201页。
[26]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275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324页。
[27]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278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327页。
[28]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318—319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376页。
[29]克劳斯·黑尔德:《海德格尔通向实事本身之路》,载黑尔德:《世界现象学》,孙周兴编,倪梁康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130页。
[30]海德格尔的上述解释路径和框架有力地刺激了20世纪的尼采哲学研究,虽然也不乏反对者,但至少是开启了严肃的尼采哲学研究路径。
[31]参看海德格尔:《尼采》下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257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977页。
[32]参看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7[54];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359—360页。
[33]参看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365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28页。在另一处尼采又说:“你们别惧怕万物之流:这条河流返回到自身之中:它本身不仅仅两次流动。/一切‘曾是’又变成‘现在是’。过去咬住了一切将来的尾巴。”参看尼采:《1882—1884年遗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0卷,4[85],第139页。后来海德格尔的此在时间性理解差不多接近于尼采这里揭示出来的时间观了。
[34]参看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365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29页。
[35]海德格尔:《尼采》上卷,斯图加特,1998年,第401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69页。
[36]参看尼采:《1882—1884年遗稿》,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0卷,4[81],第137页。
[37]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67页。在此上下文中,萨弗兰斯基并且指出:“对尼采来说,人类此在的勇气和游戏性,随着上帝之死而变得显明。而一个具有力量和轻松愉快、能够进入总是相同的世界游戏中的人,才是一个超人。尼采的超越指着这个方向:游戏作为存在的基点”。
[38]参看孙周兴:《后哲学的哲学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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