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尼采自己说他是在1881年夏天才惊鸿一瞥,突然冒出了“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思想的。但根据海德格尔的研究,尼采似乎早就有此“轮回”观念了。1863年9月18日,19岁的高中学生尼采写了一份“生平自述”,其结束语如下:“而这个人就这样长大了,不再需要曾经缠绕着他的一切了。他无需冲破这些桎梏,而是突然地,好比有一个神下了命令,这些桎梏都脱落了。那么,那个最终依然环绕着他的圆环在哪里呢?它是世界吗?是神吗?……”[3]海德格尔并且发现,大约在二十年以后,通过关于相同者永恒轮回的学说,尼采对这个关于环绕存在者整体的“圆环”的问题做出了回答:“哦,我怎能不为永恒、不为婚礼般的环中之环——那轮回之环——而热血沸腾呢!”[4]
通过这个故事,海德格尔仿佛想告诉我们:首先,起源(Herkunft)就是未来(Zukunft),有关“永恒轮回”的思想早就在尼采那里埋下了种子;其次,思想家的内在心结总归是隐而不显的,是未必显白的,而不显白处才是思想的真正动因。
在公开的文字中,尼采是在《快乐的科学》第341节(即该书第四部的倒数第2节)中第一次传达出“永恒轮回”思想。这节被人们反复引用的文字如下:
最大的重负。——假如在某个白天或某个黑夜,有个恶魔潜入你最孤独的寂寞中,并且对你说:“这种生活,如你目前正在经历、往日曾经度过的生活,就是你将来还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生活;其中决不会出现任何新鲜亮色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欢乐、每一个念头和叹息,以及你生命中所有无以言传的大大小小的事体,都必将在你身上重现而且一,切都以相同的顺序排列着——同样是这蜘蛛,同样是这树林间的月光,同样是这个时刻以及我自己。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与它相比一,只不过是粒微不足道的灰尘罢了!”——那会怎么样呢?难道你没有受到沉重打击?难道你不会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地诅咒这个如此胡说八道的恶魔吗?或者,你一度经历过一个非常的瞬间,那当儿,你也许会回答他:“你真是一个神,我从未听过如此神圣的道理!”假如那个想法控制了你,那它就会把你本身改造掉,也许会把你辗得粉碎。对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还想要它,还要无数次吗?”这个问题作为最大的重负压在你的行动上面!或者,你又如何能善待自己和生活,不再要求比这种最后的永恒确认和保证更多的东西了呢?——[5]
海德格尔在引用了尼采这段文字之后好好抒发了一段感慨:“这是对一般存在者令人恐怖的总体状态的一个可怕展望。在此哪里还有‘快乐’可言?难道不是相反地开始了一种惊恐么?显然如此。我们只需看一下紧接着的第342节(第四部最后一节)的标题就够了。这个标题叫做:‘Incipit tragoedia’[‘悲剧的起源’]。悲剧开始了。这样一种知识如何还能被叫做‘快乐的科学’呢?一个恶魔般的想法但决不是一种科学,;一种可怖的状态但决不是,‘快乐的’状态!”[6]海德格尔显然高度重视尼采的这段话,把它视为《快乐的科学》、甚至后期尼采思想的核心命题。(www.xing528.com)
尼采在这段话中并没有直接道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之说,但却以“存在的永恒沙漏”以及个体不断复现的微末生活等意象,传达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精义。有意思的是,尼采把他所谓“最大的重负”还原为这个样一个问题:对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还想要它吗?还要无数次吗?这种对生活/生命之意义的强力逼问令人吃紧,我们的日常生活其实就是一种不断重复,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吃喝拉撒睡,日复一日,直到死亡到来,生命戛然而止。那么,我们为何能够容忍这样一种毫无亮色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无聊而痛苦的重复?这就又回到了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讲的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老师昔勒尼的故事:活着最苦,最不美好,我们何以承受生命?
尼采把“最大的重负”与“悲剧的起源/开始”设为《快乐的科学》第一版(1882年)的最后二节,这当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他特别精心的计划的。在早期《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指出,个体生命是如此无常、无聊、痛苦,然而,生命/存在却是坚强而快乐的,这就是悲剧艺术提供给我们的“形而上学的慰藉”:“所有真正的悲剧都以一种形而上学的慰藉来释放我们,即是说:尽管现象千变万化,但在事物的根本处,生命却是牢不可破、强大而快乐的。”[7]而在《快乐的科学》中,尼采没有说“生命”(Leben)或“此在/人生此在”(Dasein),而是说“存在”(Sein),说“存在的永恒沙漏”,但,其中传达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被尼采当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核心思想,但在是书中,尼采说的是“存在之轮”或者“存在之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之“痊愈者”一节中,尼采如此写道:“万物去了又来;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万物枯了又荣,存在之年永远行进。/万物分了又合;同一座存在之屋永远在建造中。万物离了又聚;存在之环永远忠实于自己。/存在始于每一刹那;每个‘那里’之球都绕着每个‘这里’旋转。中心无所不在。永恒之路是弯曲的。”[8]尼采这段话意味深长,是他对于对存在者之总体特征或者说世界图景的描写,这种描写显然具有形而上学性,然而,这种形而上学性却又具有非形而上学性——其中所谓“中心无所不在,永恒之路是弯曲的”之类,可视为尼采的后哲学的哲学命题,后来自然也成为以法国为主体的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根本主张。
比较令人奇怪的一点是,尽管尼采对“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说极为重视,视之为自己思想的最深、最重的元素,但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后,特别是在计划中的“哲学主楼”《权力意志》时期所做的大量笔记中,尼采却并没有特别地强调和张扬“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之说,偶尔提到这个标题,但并不对之做细致的讨论。不过,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具有思想自传性质的最后之作《瞧,这个人》中,尼采却又毫不含混地确认了“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在自己哲学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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