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权力意志”?尼采的“权力意志”概念是如何形成的?尼采为何要提出“权力意志”概念?这是我们首先要讨论的问题。我们已经知道,受所谓“意志哲学家”叔本华的影响,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就已经开始谈论“意志”了。有论者甚至认为,尼采《悲剧的诞生》中的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其实就是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15]
接着主要在《曙光》(1881年)中,尼采对“权力意志”说做了初步的勾勒,但他此时说的是“力”(Kraft),而不是“权力”(Macht)。《曙光》一书的第548节题为“力之战胜”,尼采在其中讲到:“由于一种古老的奴隶习惯,我们一见到力就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要在它面前下跪,但一种力是否可敬和可敬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它所包含的理性的程度:因此,我们必须确定,力到底在何种程度上被某种更高的东西克服了,这种更高的东西现在把力用作一种手段和工具。……伟人值得崇拜的伟大之处仍然宛若遥远的星星一般不为人知:他对于力的战胜一直没有见证,因而也没有歌唱和歌唱者”。[16]尼采此时讲的“力之战胜”(der Sieg über die Kraft)或者“力之克服”(Überwindung der Kraft),指向的是创造性人物即“伟人”的创造活动。
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形成了自己的“权力意志”概念:“权力意志”被拓展至一般生命现象,甚至被认为是高于或先于生命的:
凡在我发现生命的地方,我都发现了权力意志;即便在奴仆的意志中,我也发现了做主人的意志……而生命本身向我说出了这个秘密。它曾说:“看哪,我是那必须永远克服自身的东西”……甚至于你,认识者啊,你也只不过是我的意志的小径和脚印:真的,我的权力意志也紧跟着你的真理的意志!以“求此在的意志”这种说辞射向真理者,当然击不中真理:这样一种意志——是没有的!因为:不存在的东西是不可能意愿的;而在此在(Dasein)中存在的东西,如何还可能意愿此在呢!只不过,凡有生命处,就有意志:但不是求生命的意志,而是——我要如是教你——求权力的意志!对于生命体来说,许多东西被高估了,高于生命本身;然则在这种评估本身中说话的——就是权力意志![17]
人们通常愿意认为,尼采的“权力意志”学说是对生命力量的张扬。这固然没错。的确,尼采经常从生命现象入手来讲“权力意志”。其典型的说法是,意志是做主人的意愿,是要支配、控制什么;但即使在奴仆/奴隶的意志中也有权力意志。原因有二:一是奴隶以自己的身份掌管着由他命令的劳动对象;二是奴仆/奴隶虽低微,但对主人来说不可或缺,往往引导主人依赖于自己,所以就在某种意义上控制了主人——旧式社会里的主奴关系被颠倒过来的事例并不少见,当今社会里亦然。
这方面的例证,大概可以举我老家的“绍兴师爷”。“绍兴师爷”是明清时代地方官吏聘请的帮助自己处理刑名、钱谷、文牍等事务的文职人员,并无官职,也被称为“作幕、佐治或佐幕”。师爷多出于吾乡绍兴(古代的会稽和山阴),清代甚至有“无绍不成衙”之说。绍兴籍师爷龚萼在《雪鸿轩尺牍》中说:“吾乡之业于斯(作幕)者不啻万家。”这当然跟绍兴人有文化、精明、点子多有关,也跟绍兴人多地少相关。这且不去说它。只说绍兴师爷的本事:他们城府极深,善于舞文弄墨,常有“刀笔吏”之称。绍兴师爷在晚清可谓盛极一时,其时东三省总督、两江总督、湖广总督、直隶总督均雇佣了绍兴师爷,号称一代名幕的娄春藩,更是先后被李鸿章、袁世凯、端方等六任直隶总督相继聘用。当时的天下,差不是绍兴师爷们的。师爷毕竟近乎仆人(决非主人),但他们却最能发挥“权力意志”。
做一个仆人,这依然是“权力意志”的一种方式。[18]由此已可见“权力意志”的普遍性了。对于“权力意志”无所不在的普遍性,尼采曾用一句话来加以传达:意志“宁求对虚无的意愿,而不是不意愿”。[19]因为在“对虚无的意愿”中,权力总还有所求,总还为自己保证了命令的可能性。凡有生命者都是“权力意志”。“权力意志”是“生命”的基本特征。而按海德格尔的解释,在尼采那里,作为“权力意志”的意志乃是一切存在者的基本特征,凡一切存在者都是“权力意志”。(www.xing528.com)
还有就是“权力”与“意志”。何谓“权力意志”中的“权力”和“意志”呢?在尼采看来,“权力”与“意志”根本上是一回事,“权力”是“意志”的本质,“意志”就是求“权力”的“意志”。对此,海德格尔进一步解说道:“权力意志”就是求意志的意志,意愿(Wollen)就是自我意愿。[20]尼采也把“权力意志”称为原始的情绪形式:“权力意志是原始的情绪形式,其他一切情绪只不过是权力意志的扩大”。[21]尼采还干脆把“意愿”把握为“感情”,是一种急迫的情感。在1885年的一则笔记中,尼采写道:“在每一种意愿中,首先有一种感情的多样性,这就是说,有关于从此离开的状态的感情,有关于向此行进的状态的感情,有关于这种‘离开’(weg)和‘行进’(hin)本身的感情;进而,其中还有一种伴随而来的肌肉方面的感情,即使我们并没有活动‘手脚’,这种肌肉方面的感情也由于某种习惯的驱使,一旦我们进行‘意愿’时它就开始运作了”。[22]
对尼采来说,人们一般所见的情绪、激情和感情,在其本质的基础上就都是“权力意志”。因此,尼采把“快乐”(通常是一种情绪)把握为一种“更强大的感觉”,[23]一种关于超出自身的存在和超出自身的能力的感情:“感觉更强大——或者换种说法,即快乐——总是以某种比较为前提的(但未必是与他人相比较,而是与自身相比较,在某种增长状态中,而且人们首先并不知道怎样进行比较——)”。[24]
不但人意愿权力,而且任何生命体都普遍地意愿权力,追求权力。尼采说:“——人意愿什么,一个生命机体的每个细微部分意愿什么呢?它们意愿的是权力之增长”。尼采接着举出的例子是细胞原生质:“让我们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即原始营养的例子:细胞原生质伸出它的伪足,是要搜寻某种与它对抗的东西——并不是由于饥饿,而是由于权力意志。进而,它就要征服这种东西,占有之、同化之。我们所谓的‘营养’,只是一个后果,只是那个力求变得更强大的原始意志的一种实际应用”。[25]尼采以为,这个例子已经足以证明他所谓的“凡有生命处就有权力意志”。
海德格尔发现,尼采的“生命”概念具有形而上学的意义,这方面确实有尼采本人的表述为证。尼采把“生命”称为“我们最熟悉的存在形式。”[26]在尼采看来,“存在”本身只不过是“对‘生命’概念的普遍化,而‘生命’(呼吸)即‘富有生机’、‘意愿、作用’、‘生成’。”[27]尼采最著名的一个说法则是:“‘存在’——除‘生命’外,我们没有别的关于‘存在’的观念。某种死亡的东西又怎么能‘存在’呢?”[28]在另一则笔记中,尼采径直把“存在的最内在的本质”标识为“权力意志”。[29]
如此看来,特别是在海德格尔的哲学解释中,尼采的“权力意志”就成了一个存在学/本体论(Ontologie)的概念。在海德格尔看来,“权力意志”是尼采对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即“存在者是什么”或者“本质”(essentia)问题的解答,实质上也就是对世界之本质的问题的解答。世界与生命,在尼采那里经常被等同起来使用,都被等同于存在者整体,亦即存在。尼采1885年的一则笔记道出了作为世界之本质的“权力意志”:
你们知道吗,“世界”对我意味着什么?我该把它在我的镜子里向你们展示吗?这个世界:一个力的可怕怪物,没有开端,没有终结,一个力的坚硬的、金属般的庞然大物,它不会变大,不会缩小,不会被耗尽,只会变换,作为整体大小不变,一个没有支出和损失的财政,但同样没有增长,没有收入,被“虚无”所围绕,有如被自己的边界所围绕一样,不是什么逐渐消失的东西,不是什么被消耗的东西,不是什么无限扩张的东西,相反,它只是作为某种力被置入某个空间之中,那不是一个在某个地方是“空的”空间,而毋宁说,作为力到处存在,作为力和力之波浪的游戏,它同时是唯一和“许多”,在这里聚焦,同时在那里减少,是一片大海,自身充满呼啸和汹涌的力,永远地变幻不停,永远地涌回,以千万年为期的轮回,带着其形态的潮起潮落,从最简单进入最丰富,从最静谧、最僵直、最冰冷进入最灼热、最疯狂、最自相矛盾,然后重新从充盈中返回简单,从矛盾的游戏中返回到和谐的乐趣,在自己的轨道和年岁的这个相同性中自我肯定,自我祝福,作为那必然永恒轮回的东西,作为一种生成,它不知餍足,不知厌烦,不知疲倦——:这就是我那狄奥尼索斯的永恒的自我创造、永恒的自我毁灭的世界,这样一个双重欢快的神秘的世界,这样一个我的善恶之彼岸,没有目标(如若不是在环状的幸福中有一个目标),没有意志(如若一个圆圈没有对自身的善良意志),——你们知道这个世界的名字吗?一个为你们所有的谜团的答案吗?这难道不是为你们的一道光芒,为你们这些最隐蔽者、最强大者、最无所畏惧者和最午夜者的一道光芒么?——这个世界就是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而且你们自身也是这种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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