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探究道德起源：希腊、波斯、犹太与日耳曼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千个与一个目标”[25]一节中，尼采讨论了道德的起源问题。尼采首先指出：“任何一个民族，倘若它不首先进行估价，就不能生存；而如果它要自我保存，那么它就不能像邻族一样进行估价。／许多事物被这个民族称为善，在另一个民族却意味着嘲弄和耻辱：我感觉就是这样。我发现许多东西在此地被称为恶，而在彼地则被粉饰以紫色的荣光。”[26]“估价”是必需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善恶评价，皆出于民族自我保存的需要；而且，不同的民族往往形成不同的善恶评价。

尼采进一步写道，“真的，我的兄弟，如果你首先认识到一个民族的困厄，认识到土地、天空和邻族：那么你就能猜度这个民族的克服和胜利的法则，以及为什么它从这把梯子向自己的希望攀升。”[27]尼采这里举出了四个要素，即：困厄、土地、天空和邻族，认为它们是决定道德之起源的关键要素，可以用来解释何以不同地方的不同民族形成了不同的道德形态。接着，尼采举了四个例子：

“你永远应当成为第一人，高他人一头：除了朋友，你嫉妒的灵魂不应爱任何人”——这使一个希腊人的灵魂颤抖：他于是走上了自己的伟大之路。

“讲真话而熟谙弓箭”——在作为我的名字之来源的那个民族看来，这话似乎既可爱又艰难——而这个名字在我是既可爱又艰难的。

“崇敬父母，顺从他们的意志而直至灵魂的根底”：这张克服和战胜的表悬于另一个民族之上，因此变成强大和永恒的了。

“保持忠诚，为了忠诚之故把荣誉和鲜血也投置于凶恶而危险的事物之上”：在如此教育自己之际，另一个民族征服了自己，而且在如此征服自己之际，它孕育和承荷了伟大的希望。[28]

尼采这段话并不好懂。根据德国学者彼珀的解释，尼采这段话解说了在上面讲的四个要素的影响下各民族形成的不同的道德形态。其中第一例子讲的是希腊人的道德准则，第二个例子讲的是波斯人的道德准则，第三个例子讲的是犹太人的道德准则，第四个例子则是讲日耳曼民族的道德准则。[29]

所谓“你永远应当成为第一人，高他人一头：除了朋友，你嫉妒的灵魂不应爱任何人”——何意？以此可以概括希腊人的道德吗？尼采在这里看到的是希腊人特别推崇的两个品质：追求卓越即“美德”（areté）和追求“友谊／爱”（philia）。通过美德和渴望来追求智慧，这是希腊人实现自己理想的通道。有德有爱，这是尼采眼中的希腊人。(www.xing528.com)

所谓“讲真话而熟谙弓箭”——这讲的是“作为我的名字之来源”的那个民族，即查拉图斯特拉的民族波斯人。尼采屡屡说过，波斯人的最大特点是诚实，此外还要加上善射。正是有这两项，波斯帝国才走上了强大之路。真诚勇猛，这是尼采眼中的波斯人。

所谓“崇敬父母，顺从他们的意志而直至灵魂的根底”——孝敬父母，无条件地服从父母，这是犹太人的最高道德准则，它使犹太民族成了一个由长者当家作主的氏族社会。犹太人只听众祖先留给他们的一成不变的法则。崇老而保守，这是尼采眼里的犹太人。当尼采这样来规定犹太人的道德准则时，估计他没有想到咱们中国人。

所谓“保持忠诚，为了忠诚之故把荣誉和鲜血也投置于凶恶而危险的事物之上”——这是日耳曼民族的道德准则。忠诚第一，为了忠诚即使牺牲荣誉和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尼采眼里的日耳曼人。

举出上面四个典型例子，尼采是想表明，各民族的道德准则的内容是各不相同的，各民族的价值观念也是多种多样的；所谓道德准则乃是人为的设定，由此才建立起普遍被认可和遵循的价值观念和价值尺度。尼采说：“真的，人类给予自己一切善和恶。真的，人类并没有取得一切善和恶，也没有发现一切善和恶，一切善和恶也不是作为天国的声音降落到他们头上的。”[30]尼采否定了有关的价值观和道德准则的三种通常解释，即目的论的、人性论的和神性论的解释，认为价值观和价值评价尺度既不来自外部自然界（否定目的论的解释），也不是出于人的本性，不是与生俱来的（否定人性论的解释），更不是上帝的启示的结果（否定神性论的解释）。

进一步，尼采（查拉图斯特拉）指出：“人类为了自我保存，首先把价值投入事物中，——人类首先为事物创造了意义，一种人类的意义！因此人类把自己称为‘人类’，此即说：估价者。／估价就是创造：听呵，你们这些创造者！估价本身乃是一切被估价物中的宝藏和珍宝。／通过估价方有价值：倘若没有估价，此在的果实就会是空洞的。听呵，你们这些创造者！”[31]所有人类行为都是“估价”，通过“估价”，事物才被赋予了意义，如若没有对事物的估价，事物的意义无从谈起；所有“估价”都是创造，主要的创造者（估价者）类型有诗人、哲人、科学家、艺术家、教师等，他们通过自己的创造性行为来完成估价，发明出价值估价的尺度。表面看来，这是与尼采上述的根本没有道德行为之说相矛盾的；但实际上，尼采所谓创造意义的“估价”还不是善恶意义上的道德行为。

不难看出，尼采这种价值论／道德论有着强烈的人本主义或人类中心主义的色彩，这自然跟他的哲学的“基本位置”相关。这个暂且可以不管。对尼采来说，还有一个问题是“千个与一个目标”这个标题已经显示出来的：有千个民族，就有千种道德，则人类有没有一种统一的道德，一个共同的目标呢？用时下流行的说法：人类有没有“普遍价值”呢？尼采说到一个“千首怪兽”的比喻：“告诉我，谁能把一条锁链套在这怪兽的千个颈项上？迄今为止有千个目标，因为有千个民族。只是一直没有套在千个颈项上的锁链，一直没有一个唯一的目标。人类还根本没有一个目标。”[32]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显然会认为，迄今为止的千个目标还得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超人”。但“超人”这个目标完全不同于各民族的千个目标；作为“大地的意义”，“超人”甚至是要反对和克服以前各种道德形态的（因为它们是超尘世的），也不是要设立与其他价值标准不同的估价标准。“超人”这个目标是要把个体从旧道德形态和道德准则中解放出来，使个体走上超越自我、独创自身价值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