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哲思从希腊神祇狄奥尼索斯开始,途经波斯先知查拉图斯特拉,最终又归于狄奥尼索斯,终结于“狄奥尼索斯反对被钉十字架者”(《权力意志》时期的尼采甚至把自己的哲学叫做“狄奥尼索斯哲学”)。所以,狄奥尼索斯是贯穿于尼采毕生思想的一个形象。即便到晚期,尼采仍在不断回忆中,回忆《悲剧的诞生》中的狄奥尼索斯形象,以之反对“被钉十字架者”。尼采的逻辑煞是简明:狄奥尼索斯是生命的福兆,是要人们肯定生命;而“被钉十字架者”则是对生命的诅咒,是要人们否弃生命、解脱生命。狄奥尼索斯标志着“生命本身及其永远的丰硕成果和轮回对痛苦、摧毁、求毁灭的意志的限定”,而被钉十字架的耶稣则被视为“对这种生命的抗辩,谴责生命的公式”。[31]
尼采进一步认为,问题在于如何面对苦难的意义,根据对于苦难的态度,可以区分出基督教的意义与悲剧的意义,相应地也可区分出“悲剧的人”与“基督教的人”。尼采说:“悲剧的人仍然肯定极难忍受的苦难:他强大、丰盈、具有神化能力,足以承受此种苦难/基督教的人甚至否定尘世间最有福的命运:他羸弱、赤贫、一无所有,不足以承受任何生命的苦难……”。[32]这是尼采在1888年春天的笔记里做的表达。我们多次提及的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形成的难题依然在:人生如此短暂,如此苦难,我们何以承受悲苦人生?[33]尼采在此对两种人的区分是和狄奥尼索斯与被钉十字架者的对立相应的。所谓“悲剧的人/悲剧人”当然不是指可怜兮兮的命运悲惨不堪者,不是孱弱者和衰败者,不是指生命的诋毁者和否定者(那是“宗教的人”),而是在狄奥尼索斯意义上的艺术形而上学的人,他刚强丰沛,肯定生命存在,直面生命的苦难,坚信“生命将永远再生,从毁灭中还乡!”[34]
显然,这种悲剧的人/悲剧人只有在“上帝死了”之后才能出现。“上帝死了”,是不是让我们这些曾经的上帝的子民们凄凄惨惨地身处悲惨之境呢?尼采坚决说:不啊。“上帝死了”,固然有阴影,有痛楚,有失落,但另一方面,我们不是因此获得了自由,获得了全新的此在可能性么?我们不是得盼望它的到来么?在《快乐的科学》第343节“我们的喜悦是啥意思”中,尼采进一步道出了“上帝死了”之后的喜悦和快乐:
……我们这些即将到来的世纪的头生子和早产儿,从根本上说,我们现在应当已经看到了一定会很快笼罩欧洲的阴影:但何以连我们也对这种阴霾毫无真正的同情,尤其是全无对我们自身的忧虑和恐惧,反倒盼望着它的来临呢?兴许是我们还太深地置身于这一事件的最近后果之中罢——而且,这些最近的后果,这一事件对我们而言的后果,也许与人们可能预期的恰好相反,完全不是令人悲伤和令人阴郁的,而倒是像一种新的难以描写的光明、幸福、轻松、欢快、振奋、曙光……实际上,我们这些哲学家和“自由精神”,当我们听到“老上帝死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便感到自己被一道新的曙光所照耀;于是,我们的心灵充溢着感恩、惊讶、预感、期望之情,——终于,地平线又向我们开启了,纵使它还不太明亮,终于,我们的船又可以出海了,面对种种危险而出海了,认识者的种种冒险行径又得到了允许,大海,我们的大海,重又敞开了胸怀,也许还从未有过如此“开放的大海”呢。——[35]
也许,这就是尼采自诩的“积极的虚无主义”了?老上帝死了,一个以神学(宗教)和哲学规定、组织我们的文化和生活的时代结束了,我们摆脱了传统的神性束缚,我们彻底地自由了,我们得以重新扬帆出海,我们仿佛被赤裸裸地置身于无际的自由沙滩上。然而,问题恐怕在于,我们能够消受、如何消受这种无边的自由?我们承受得了这种上帝缺席之后的赤裸自由吗?
[1]尼采:《敌基督者》,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253页。
[2]尼采:《瞧,这个人!》,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374页。
[3]参看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96页。
[4]尼采:《快乐的科学》第125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3卷,第480—482页。
[5]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页。
[6]尼采:《快乐的科学》第343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3卷,第573页。
[7]荷尔德林的名诗《还乡——致亲人》的末句。
[8]尼采:《快乐的科学》第343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3卷,第573页。
[9]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242页。
[10]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99页。
[11]尼采:《快乐的科学》第353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3卷,第590页。
[12]尼采:《权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4[38];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956页。
[13]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10[86];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79页。
[14]尼采:《权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1[281];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798页。
[15]与尼采相反,早期海德格尔从保罗那里发现了“原始基督教的历史经验”,特别是通过对保罗的“时机”(Kaiors)概念的阐释,看到了此在的时间性意义;而“原始基督教的历史经验对于早期海德格尔所具有的重大的基础存在论上的意义。”参看K.莱曼:《基督教与早期海德格尔的存在论问题》,载刘小枫选编:《海德格尔与有限性思想》,孙周兴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33页。
[16]雷姆波尔:《尼采的前大马士革保罗灵魂史》,载刘小枫选编:《尼采与古典传统续编》,田立年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4页。(www.xing528.com)
[17]萨拉夸达:《狄奥尼索斯反对被钉十字架者》,载刘小枫选编:《尼采与古典传统续编》,田立年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00页。
[18]尼采:《敌基督者》第18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185页。
[19]尼采:《敌基督者》,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253页。
[20]尼采:《敌基督者》,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253页。
[21]尼采:《善恶的彼岸》,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12—13页。
[22]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4卷,第346页。
[23]海德格尔:《哲学论稿》,德文版,美茵法兰克福,2003年,第219页;参看中译本,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31页。
[24]海德格尔:《尼采》下卷,德文版,第83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769页。
[25]海德格尔:《什么是形而上学?》,美茵法兰克福,1985年,第18页。此处参看弗兰茨:《海德格尔之思与神学》,载《海德格尔与神学》,孙周兴等译,香港: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8年,第261页以下。
[26]这里也可看出海德格尔思想的“唯希腊”倾向了。此处可参看孙周兴:《海德格尔与作为形而上学的神学》,载《后哲学的哲学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65页以下。
[27]海德格尔:《尼采》上卷,德文版,第182—183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189页。
[28]尼采:《权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7[4];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1290—1291页。这段话是上引尼采《敌基督者》第18节的异文。
[29]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10[191];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657页。
[30]尼采:《敌基督者》,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254页。
[31]尼采:《权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4[89];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992页。
[32]尼采:《权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4[89];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992页。
[33]参看本书第一章第一节。
[34]尼采:《权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4[89];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993页。如果说早期尼采那里的基本对立是“悲剧人”与“理论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在后期尼采那里,关键是“悲剧人”与“宗教人/基督人”之间的对立,或者更准确地说,后期尼采构造了“悲剧人”与“理论人”和“宗教人”的双重对立。
[35]尼采:《快乐的科学》第343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3卷,第5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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