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哲学上给尼采的“权力意志”学说以及与之相关的“超人”学说定位?海德格尔首先在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角度,把尼采的“权力意志”界定为一个本体论/存在学的概念,从而把尼采哲学纳入欧洲—西方主流哲学传统中,即柏拉图主义或本质主义的哲学传统中;进一步,我们自然还得在近代形而上学即“主体性形而上学”的角度,给予尼采的“权力意志”哲学和“超人”观念一个历史性的解释。
如果从词源上来讲,近代意义上的“主体”(Subjekt)源自拉丁文的subiectum(一般主体),后者是对希腊文的hypokeimenon的拉丁翻译,意为一切存在者的基础、基体,而并没有特指人。凡物皆有根基。只是在现代的开端,即在笛卡尔那里,subiectum的意义才发生了变化,人才成为突出的决定性的“主体”,“主体”的“表象”才成为裁定存在者之存在状态的“法庭”。“主体性”的意义就在于:存在者之存在在于表象。表象力求把一切事物都保障为被表象者,于是就要不断扩张表象范围。所以,当莱布尼兹把“主体性”规定为“欲求着的表象”时,由笛卡尔发端的现代形而上学可谓大功告成了。康德进一步形而上学把主体性的本质概念化,认识到“存在是存在者之可能性条件意义上的存在状态”,存在等于被表象状态;最后,黑格尔在形而上学上彻底地把理性把握为“无条件的主体性”,已臻主体性形而上学之顶峰了。
这大约就是近代“主体”概念以及相应的人的观念的历史了。这是海德格尔所谓的以“柏拉图主义”为本质的形而上学传统在近代的进展和表现,可谓“主体性形而上学”。时间已经进入到现代阶段。大致自19世纪中期以来,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现代哲学时期,一场反柏拉图主义(本质主义、观念论或者唯心主义)的思想批判运动开始了。其中的急先锋是三大家:马克思、基尔凯郭尔和尼采——就尼采一线来说,或许我们还应该加上叔本华。不待说,这场思想批判运动自然也意味着对近代以来主体形而上学(主体主义)的批判,自然也意味着人的观念的改变。
我们这里要重点来讲讲尼采的“权力意志”哲学和“超人”学说。海德格尔曾指明尼采哲学的一个方法伎俩,即:“颠倒”或“倒转”。尼采把“柏拉图主义”颠倒了,也把近代主体概念颠倒了。总的讲来,尼采是通过虚无主义式的颠倒,把绝对精神的主体性颠倒为“权力意志”的主体性。作为完成了的主体性,权力意志是“超人”的形而上学起源。因此,为追踪“超人”的起源,就有必要探讨现代形而上学的历史,也就是主体哲学史。必须从主体性角度把握“超人”。
尼采的“超人”概念是如何颠倒近代“主体”观念的呢?“超人”(Übermensch)是一个长期以来备受世人误解和曲解的概念。“超人”是谁?是一个理想类型吗?是高等人类吗?抑或是半神、天才?或者狂人?对于这些,尼采都曾经明确地予以拒斥。
“超人”是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就讨论的题目。当时的场景就很特别。查拉图斯特拉30岁时上山隐居,十年以后,他的心灵发生了转变,悟得了一种智慧,就是超人智慧。于是就决定“下山”,来到一座叫“彩牛城”的城市,大量民众聚集在那里准备看一个走绳演员的表演。查拉图斯特拉就向民众们宣讲“超人”智慧。(www.xing528.com)
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人类是某种应当被克服的东西。为了克服人类,你们已经做了什么呢?……看哪,我来把超人教给你们!超人乃是大地的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是大地的意义!我恳求你们,我的兄弟们,忠实于大地吧,不要相信那些对你们阔谈超尘世的希望的人!无论他们知不知道,他们都是放毒者。[31]
这段话的意思很丰富。首先它是反柏拉图主义的。在尼采看来,柏拉图主义就是一种信仰:在尘世(现世、大地)之外有一个“彼世”,有“另一个世界”。这是一种典型的二元论,即:超感性—感性、尘世(大地)—超尘世的二元对立,落实到人的观念上,就是一种灵魂—肉体的二元论。这是“超人”的第一重意义。“超人”之所以为“超”,首先当然是对以往的人的“超出”和“克服”,是对以往的人之本质的否定,也即否定了人的理性本质。尼采的做法依然是“颠倒”:把超尘世颠倒为尘世,把理性颠倒为动物性。
进一步,尼采对“超人”所做的正面规定是:“超人乃是大地的意义”。这里的“大地”(Erde)也可解为“尘世”,但仅仅解为“尘世”又是不够的。[32]上面我们说尼采把理性颠倒为动物性,“大地”首先就暗示着这种“动物性”。而所谓动物性指的是肉身地存在的“身体”(Leib),是意愿生命本身的全部本能、欲望和激情的统一体,是“权力意志”的一个形态。这就是说,尼采赋予“身体”以形而上学的意义。这在欧洲哲学史是前所未有的。[33]尼采强烈地批判传统哲学和基督教对于身体的贬低。“从前,灵魂轻蔑地看着身体:而且在当时,这种轻蔑就是至高的事情了——灵魂想要身体变得瘦弱、恶劣、饥饿。灵魂就这样想着逃避肉体和大地。呵,这种灵魂本身还更瘦弱、恶劣和饥饿呢:而且残暴正是这种灵魂的淫欲!”[34]“超人”的身体向度是一直未受重视的。
可以看出,尼采“超人”概念并不是人们想当然地以为的那样,是一个高等人类型,更不是一个具有政治色彩的贵族类型,更不是希特勒式的狂人类型(后人最喜欢往这方面联想了)。“超人”甚至可以说不是人,而更多地是人的一种活动:超越灵—肉二元论意义上的人,回归自身(大地、身体)。而另一方面,尼采“超人”理想(模式)的困难在于:通过方法上的“颠倒”——颠倒了的柏拉图主义——难以从根本上消除柏拉图主义(正如海德格尔后来批判萨特尔的那样);在权力意志形而上学范围内建立起来的“超人”模式总归难免把自身引向极端主体主义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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