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酒神狄奥尼索斯反对苏格拉底—柏拉图主义（或者“科学乐观主义”），这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时期的基本思想格局。自那以后，尼采对于艺术、审美、哲学、文化的考量均发生了变化，但他从未放弃过“狄奥尼索斯”概念。只不过，尼采对自己的“狄奥尼索斯”概念做了重要的修正，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之做了一种扩展。特别是与瓦格纳决裂之后，尼采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他早期的“艺术形而上学”理想（即通过艺术获得解放的瓦格纳式理想），同时也对狄奥尼索斯概念做了重新规定、重新赋义。狄奥尼索斯不再仅仅作为审美原则与阿波罗构成二元关系，不再仅仅与苏格拉底相对立，更与基督教构成一种对立关系。说到底，作为肯定生命的原则，狄奥尼索斯成了一切否定生命的原则的对立面。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几乎没有直接讨论基督教和基督教文化，这不免让人奇怪，虽然尼采在该书中构造的是一种艺术形而上学，反对的是一种苏格拉底主义的理论文化，但他毕竟处身于基督教世界里。后来尼采在回顾《悲剧的诞生》时解说道，这本书“对于基督教保持了一种深深的、敌意的沉默”。基督教否定一切审美的价值，它既不是阿波罗的，也不是狄奥尼索斯的。“基督教在最深刻的意义上是虚无主义的，而狄奥尼索斯象征却达到了肯定的极端界限。”[29]
何谓狄奥尼索斯呢？尼采直言，所谓“狄奥尼索斯”意思就是：“肯定生命本身，哪怕是处于最疏异和最艰难的难题中的生命；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欢欣于自己的不可穷尽性”。尼采说，此乃通向悲剧心理学的桥梁。悲剧并不是像亚里士多德所设想的那样，是为了通过Catharsis（宣泄、净化、陶冶）来排除那些危险的不良情绪，而是“为了超越恐惧和同情，成为生成（Werden）本身的永恒快乐——这种快乐于自身中也包含着毁灭的快乐……”[30]坊间盛传的鲁迅先生的名言：“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其实鲁迅的原话是：“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31]但无论如何，鲁迅先生的意思恐怕也是尼采式的：通过毁灭获得生命的肯定，此即“毁灭的快乐”，对消逝和毁灭的肯定。
尼采认为，在他之前还没有人具有这种“悲剧智慧”，藉以把狄奥尼索斯精神转变为一种“哲学的激情”。思想史上唯一让尼采觉得可引为同道的，是前苏格拉底的思想家赫拉克利特（悲剧时代的“悲剧哲学家”？）。因为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对消逝和毁灭的肯定，一种狄奥尼索斯哲学中决定性的东西，对对立和战争的肯定，生成，甚至于对‘存在’（Sein）概念的彻底拒绝”，凡此种种是与尼采十分接近的。[32]
后期尼采明确地把“狄奥尼索斯”概念界定为：“对生命的宗教肯定，对完整的、未被否定、未被二分的生命的宗教肯定。”[33]在此上下文中，尼采指出这种对生命的肯定的典型例子是性行为，因为性行为能够唤起深度、神秘、敬畏感之类。尼采进而提出一个对照，即：“狄奥尼索斯反对被钉十字架者”。这个对照在于，“十字架上的上帝”是“对生命的诅咒，是一种暗示，要人们解脱生命”；而相反地，“受到肢解的狄奥尼索斯则是生命的福兆：生命将永远再生，从毁灭中返乡。”[34]尼采并且把所谓“悲剧的人”与“基督教的人”的对立起来。“悲剧的人仍然肯定极难忍受的苦难：他强大、丰盈、具有神化能力，足以承受此种苦难／基督教的人甚至否定尘世间最有福的命运：他羸弱、赤贫、一无所有，不足以承受任何生命的苦难……”[35]
在别处，尼采进一步解说了这种“对立”：“我首先看到了真正的对立：——一方面是以隐秘的复仇欲来反对生命的蜕化本能（——基督教、叔本华哲学、某种意义上甚至柏拉图哲学、全部唯心主义，都是其典型的形式），另一方面，则是一个出于丰盈、充裕的最高肯定公式，一种毫无保留的肯定，对痛苦本身的肯定，对罪责本身的肯定，对人生此在本身当中一切可疑之物和疏异之物的肯定……”[36]这种对立阵势极为显赫：传统哲学和宗教都不外乎是否定生命的“颓废本能”；而狄奥尼索斯的酒神精神则是对生命的完全肯定，通过肯定痛苦、肯定毁灭来肯定生命。尼采为何要呼唤酒神精神？是为了抵抗传统柏拉图主义的理性主义传统对个体非理性本能和生命的伤害和扼杀。
有论者指出，尼采后期的狄奥尼索斯概念并不在于界限的消解，而在于对界限的不断跨越。[37]以此概念，尼采不断地试验拓展自己哲学的视野，甚至把狄奥尼索斯状态名为哲学的最高境界。尼采说：我的哲学“就是要达到一种对如其所是的世界的狄奥尼索斯式的肯定，不打折扣，没有特例和选择——它意愿永恒的循环，——同一个事物，同一种关于节点的逻辑和非逻辑（Logik und Unlogik der Knoten）。一个哲学家所能达到的最高状态：对此在的狄奥尼索斯式态度——对此，我的公式就是amor fati［命运之爱］……”[38]为此，尼采认为他要做的事情有二：肯定人生此在（Dasein）以往被否定的方面，重估人生此在以往一直被肯定的方面；期望一种超越善恶的更高等、更强壮的人的种类。(www.xing528.com)
这个更高等、更强壮的人的种类就是尼采所讲的“超人”。德勒兹指出，超人指的是所有能够被肯定的东西的集合体，指存在者的最高形式。[39]但所谓“超人”并非人的产物，而是狄奥尼索斯与她女友阿里阿德涅的成果。[40]在《狄奥尼索斯颂歌·阿里阿德涅的哀怨》中，狄奥尼索斯对阿里阿德涅说：
放聪明些啊，阿里阿德涅！……
你有一对小耳朵，你有了我的耳朵：
放一句聪明的话进去罢！——
如果人们要相爱，不是必须先相恨吗？……
我是你的迷宫……[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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