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关于“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或者说他关于“主人道德”的主张,究竟有何意义呢?通过“主人道德”,自称为世上头一个“非道德论者”的尼采不也主张了一种道德么?尼采这种非道德论者的道德观有何意义?
首先,尼采以“贵—贱”为范畴的“主人道德”是超善恶的,是反对以“善—恶”为范畴的“奴隶道德”的。正是在此意义上,尼采可把自己称为“非道德论者”——他“非”的是奴隶道德。奴隶道德是弱者的道德,是颓废的道德,故核心的主张是“同情”。尼采坚决反对“同情”,指出:“——无论是一个上帝的同情,还是人类的同情:同情总与羞耻背道而驰。而且,不愿救助可能比那种急人所难的德性更高贵。/然而现在,所有微末小人都把这个叫做德性本身了,也即同情:——而对于伟大的不幸,对于伟大的丑陋,对于伟大的失败,他们毫无敬畏之感。/我要超出所有这些而展望出去,就像一条狗越过蜂拥的羊群之背而眺望。这些都是微末的、长着好毛的、善意的、灰色的人们。”[45]
其次,尼采的“主人道德”是一种“贵族道德”,或者说是“高贵者”的道德。“高贵者”是严格区别于“善人”的。尼采说:“高贵者想要创造新事物,以及一种新的德性。善人却需要旧事物,保住旧事物。/但高贵者的危险不在于他会变成一个善人,而在于他会变成一个狂妄者,一个讥讽者,一个毁灭者。/呵!我知道那些丧失了至高希望的高贵者。现在他们诽谤一切崇高的希望。”[46]“高贵者”是创新的,而“善人”却是守旧的;就“高贵者”是旧道德的毁灭者和批判者而言,他们是“非道德论者”。不仅如此,“高贵者”还创造出一种新的德性,一种新的价值。尼采指望高贵者们构成一个新的贵族:“因此之故,我的兄弟们呵,需要有一种新的贵族,来反对所有群氓和所有暴力主宰,并且把‘高贵’一词重新写在新牌上。/因为要有一种新的贵族,就需要有许多的高贵者和各色的高贵者!或者,正如我曾经用比喻所讲的:‘有诸神而没有一个上帝,这恰恰就是神性!’”[47]
最后,尼采所讲的“主人道德”是“自己的道德”或“自身化的道德”。如前所述,尼采把以基督教道德为代表的旧道德(实即“奴隶道德”)称为“非自身化的道德”,而“主人道德”则相反,是一种“自身化的道德”。尼采经常有意区分“自身”(das Selbst)与“自我”(das Ich)。撇开“自我”的主体性形而上学性质不谈,尼采所谓的“自我”主要是指精神性,“自身”则具有身体性,而作为身体的“自身”比“自我”更根本。尼采写道:“在你的思想和情感背后,站立着一个强大的主宰,一个不熟悉的智者——那就是自身。它寓居于你的自身中,它就是你的身体”。[48]进一步还说:“你的自身嘲笑你的自我及其骄傲的跳跃”。“创造性的自身为自己创造了尊重和蔑视,为自己创造了快乐和痛苦。创造性的身体为自己创造了精神,作为其意志之手”。[49]
其实,早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尼采就已经道出自己的“道德律令”:“你应当成为你自己的主人,也成为你自己的德性的主人。从前它们曾是你的主人;但它们只能是你自己的与其他工具并存的工具。你当能够控制你的赞同与反对,学会懂得根据你更高的目的把它们公布和收回。你当学会去把握每种价值估价的视角。”[50]这是尼采采用戏仿手法对康德的道德律令的模仿,自然也附带讽刺了康德。
尼采的“主人道德”观反对弱化生命的一切旧道德和一切旧道德观念,主张生命意志的强力。尼采的想法不算难懂,而且完全值得同情,可以表达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道德是用来限制和削弱生命本能的,那么,我们要这种道德何用?尼采的“主人道德”强调做自己的主人,追求生命意志的发扬,固然有其积极的意义;但毫无疑问,这种道德观背后隐含的是尼采的“权力意志”哲学和“超人”理想,其极端主体主义的立场仍然让我们起疑;此外,也正由于这种立场的限制,尼采的贵族道德观有其反动性——它是反平民的,反民主的,它不可能包含“他者”之维。
[1]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6页以下。
[2]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2卷,第61页。
[3]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5[5];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216页。
[4]尼采:《瞧,这个人》,“人性的,太人性的”一章第5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328页。
[5]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第38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2卷,第61页。尼采在其中把保罗·瑞的这个句子引作:“道德的人并不比肉身的人更接近理智世界(形而上学世界)——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智世界……”。
[6]尼采:《瞧,这个人》,“我为什么是命运”一章第2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366页。
[7]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2部“自我克服”,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149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147页。
[8]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10[94];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84—585页。
[9]尼采:《瞧,这个人》,“我为什么是命运”一章第4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367—368页。
[10]尼采:《瞧,这个人》,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370—371页。
[11]1908年10月28日,维也纳心理分析学会专门开了个学术会议,纪念尼采遗著《瞧,这个人》的出版。在这次会议的记录中,人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大师讲的下面这番话:“尼采患有脑梅毒。他的兴奋之情美丽地开展,不断扩展。不过,这样就太简化问题了。麻痹性痴呆是否与《瞧,这个人》的内容有关,这是相当存疑的。麻痹性痴呆曾经侵袭伟大的天才,在疾病发作前的短短时间内,完成相当不凡的成就(莫泊桑)。尼采这部作品相当令人佩服,应该视为大师杰作好好保存。”引自德博拉·海登:《天才、狂人的梅毒之谜》,李振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3页。弗洛伊德断言尼采患有梅毒病(脑梅毒),从而介入了一段至今未有定论的公案。种种迹象表明,尼采的病史,特别是发疯前的表现十分合乎梅毒的临床特征,要不然,我们也真难以理解尼采在1888年的天才狂热——尼采在一年内竟然完成了六本著作!尼采友人彼得加斯特断言·:“‘’很有可能他只能在疯狂的状况下才能写出他的狄奥尼索斯哲学”。(同上书,第162页)有关这个话题,也可参看孙周兴:《哲学与哲学家的身位》,载《读书》2013年第4期,第100页以下。
[12]尼采:《权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9[9];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1317页。
[13]尼采:《权力意志》下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3卷,19[9];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1317页。
[14]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9[156];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89—490页。
[15]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9[156];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89—490页。
[16]尼采这话似跟我们中国人的说法大不一样,我们会说,女人既是生育工具,又是游戏工具!
[17]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84页以下;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78页以下。
[18]尼采这句话的德语原文为:Du gehst zu Frauen?Vergißdie Peitsche nicht!从字面上看,尼采在此并没有使用“带上”这个动词,故更准确的译文可能是:“你去女人那儿吗?别忘了鞭子!”从字面上,尼采此话并没有明言鞭子在谁手上。
[19]参看彼珀:《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李洁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296页以下。
[20]尼采:《1883年7月中旬书信》,载科利版《尼采书信集》第6卷,第402页。此处参看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96页。尼采有此评价令人吃惊,因为莎乐美可是欧洲公认的美女——欧洲名媛!
[21]尼采:《瞧,这个人》,“我为什么是命运”一章第7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6卷,第373页。
[22]尼采:《权力意志》上卷,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10[57];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57页。
[23]尼采:《权力意志》,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10[57];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58页。(www.xing528.com)
[24]尼采:《权力意志》,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12卷,10[57];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561页。
[25]现有好几个中译本和相关研究论著把这个标题译为“一千零一个目标”,实为大谬!尼采以“千个与一个目标”(Von tausend und Einem Ziele)这个标题,指的是多种道德与一种道德,即历史上不同民族形成的多样道德形态与在此基础上统一而成整体的人类道德。
[26]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千个与一个目标”,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74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68页;此处可参看彼珀:《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李洁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251页以下。
[27]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千个与一个目标”,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74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68页。
[28]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千个与一个目标”,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75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69页;此处可参看彼珀:《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李洁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255页以下。
[29]参看彼珀:《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李洁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255—257页。
[30]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千个与一个目标”,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75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69页;参看彼珀:《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李洁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257页。
[31]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千个与一个目标”,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75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69页。
[32]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千个与一个目标”,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76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70页。
[33]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257页。
[34]我们用“善”、“好”、“优”三个汉语词来翻译同一个德语词gut,也表明德语的gut一词本身是多义的。
[35]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285页。
[36]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262页。
[37]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263页。
[38]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263页。
[39]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264页。
[40]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274页。
[41]尼采:《论道德的谱系》,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270—271页。
[42]尼采:《善恶的彼岸》第260节,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5卷,第211—212页。
[43]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8页。
[44]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8—129页。
[45]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四部“最丑陋的人”,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330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340页。
[46]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山上的树”,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53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47页。
[47]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旧牌与新牌”,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254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259页。
[48]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身体的蔑视者”,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40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34页。
[49]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身体的蔑视者”,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4卷,第40页;参看孙周兴中译本,第34页。
[50]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科利版《尼采著作全集》第2卷,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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