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所讲的心理学首先是道德心理学,是针对基督教道德的心理学。这种心理学首先是批判性的,要揭露构成道德基础的谬误和伪造。
在《权力意志》时期的一则题为“非道德论者”的笔记中,尼采列述了“关于作为道德之基础的谬误的心理学”,概有如下几大谬误:“1.把原因与结果混淆起来/2.生理上的普通情感的想象原因/3.意志因果性作为本己的‘自由意志’/4.人类追求快乐而回避痛苦(‘一切恶都是强制性的’)/5.利己主义与非利己主义(虚假的对立)”。[12]尼采并且由此得出结论,指出这是一种“关于‘奉献’、‘献身’、‘爱’的虚假心理学”和“关于道德借以达到统治地位的手段的心理学,pia fraus[善良的欺骗]。”[13]
在另一则题为“心理学的伪造”的后期笔记中(1987年秋笔记),尼采甚至细细列出心理学的六个“重大罪行”,依次为:1.一切不快和不幸都是因为不公(罪责)而被伪造出来的;2.一切强大的快感(纵情、肉欲、胜利、骄傲等)都被打上了有罪、诱惑和可疑的烙印;3.虚弱感、最内在的怯懦、缺乏直面自身的勇气,都被戴上了神圣化的名称;4.人身上的一切伟大特性都被曲解为非自身化了,被曲解为为了某个他者、他人而牺牲自己。5.爱情被伪装为献身以及利他主义;6.生命作为惩罚,幸福作为诱惑;激情是恶魔般的,对自身的信赖是邪恶的。结论:这整个心理学是一种“阻碍心理学”,一种“出自恐惧的围城(Vermauerung)”。[14]
有意思的是尼采在此谈到了爱情,道出了他自己的“爱情观”。我们知道,在所有的人类情感当中,爱情是最容易被美化的,被认为是利他的、无私的,文学作品和伦理言述(传说)都在为此例证。在欧洲尤其是在浪漫主义时代,爱情更被赋予神圣的意义(显然属于对上帝之爱的移置方式)。尼采却反对把爱情伪装为“无私”和“献身”,他有一段话说:“实际上,爱情是一种额外取得,或者说是一种由于人格的充盈而做出的交付。惟有最完全人格的人才能爱;非人格化者、‘客观化的人’是最恶劣的情人(——人们不妨去问一问女人们!)。对上帝的爱、对祖国的爱,也是同样的情形:人们必须牢牢地守住自己。”[15]尼采这里讲的道理不算稀奇,也不难了解:一个人(比如尼采所谓“利他主义者”)若连自己都守不住,没了自己,还可能爱他人么?还有资格爱他人吗?爱情中的“取”与“予”,即尼采所谓的“额外取得”(Hinzu-Nehmen)与“交付”(Abgeben),都得以爱者本身人格的完全和充盈为前提,要以“自身”(Selbst)——而非“自我”(ego)——为前提,不然就无从谈起。尼采这里所论的“人格”固然不是基督教意义上的,而是非基督教意义上的,因为在他看来,基督教道德是典型的“非自身化的道德”。
众所周知,尼采自己在性爱方面是相当失败的,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成功过,这固然并不表明他不懂爱情,事情倒有可能是:性爱上煎熬越多,越有精神上的深刻体悟。然而,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谈到爱情和女人时道出的一番说法,却实在令人惧怕(虽然他采用了一种戏谑风格)。尼采在那里说,男人对女人而言只是“生育工具”而已,而女人则是男人“最危险的游戏工具”[16];如此说来,男人与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男人的灵魂深处只是恶,而女人的灵魂深处却是坏”;又借一个老妇人的口说:“你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带上鞭子!”[17]
“你去女人那儿吗?别忘了带上鞭子!”——这个句子经常被人们视为尼采最丑陋的一句“名言”,被广泛流传。这话似乎足以表明尼采是蔑视、敌视女人的,把男女关系解为一种主奴关系。不过,也有论者指出,我们得记住这句话并非出自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而是文中老妇人讲的。况且,这话又有双重意思:首先是说,你去女人那儿,不要忘记带上鞭子;其次则是说,你去女人那儿,别忘了她有鞭子。[18]对此,有一张尼采自己设计的照片为证:尼采和好友保罗·瑞两人拉着一辆手推车,而莎乐美坐在车上挥动着鞭子。[19]——喏,鞭子在女人手上呢。
不过,上述辩解并未消除尼采这句话(尼采笔下人物的话)的轻率和恶意。实际上,我们同样不能忘记的是,尼采写下这句话时,正好是他与莎乐美关系破裂、从而对女性和爱情绝望之际。
莎乐美是一位俄罗斯将军的女儿,患有严重的肺病(据说肺病女人情欲旺盛),19世纪80年代初在苏黎世大学学习,爱好哲学、文学、艺术,她与欧洲知识界名流的交往差不多让她成了一名“欧洲女人”——“欧洲名媛”。经好友保罗·瑞的介绍,尼采于1882年4月底在意大利罗马结识了莎乐美,几天后即向后者求婚——尼采当时在书信中表示,他要找一个能协助他工作的老婆,显然找错了人。莎乐美拒绝了轻率而猴急的尼采,但提出一个建议:可以考虑与尼采、保罗·瑞一道搞一个三人研究联盟,住在一起搞学术研究(听起来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想法!)。在返回德国的途中,尼采与莎乐美又在意大利的蒙特萨克罗见面,尼采第二次求婚,但又被她拒绝了。是年夏天,莎乐美接受尼采邀请,去德国图林根的陶腾堡跟他住了三个星期,天天漫步谈话,主要谈论上帝之死和宗教的渴望之类。这三个星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大约已经无从查考确证了,有迹象表明两人发生了肉体关系。因为与莎乐美的关系破裂后,尼采在一封写给保罗·瑞的未寄发的书信稿中,表达了对于莎乐美的身体方面的深度厌恶,他居然写道:“这只干瘪的肮脏的味道难闻的有着她的假乳房的母猴——一次厄运!”[20]——喏,尼采的心理也够阴暗的了!要知道在常人眼里,莎乐美可是一个大美人!
然而尼采的性心理阴暗与否,变态与否,并不是我们这里要追究和讨论的。我们要关心的只是,在尼采与莎乐美之间的情事中,尼采的表现是不是与他所批判的“爱的虚假心理学”——爱情被伪装为“献身”以及“利他主义”——相合?
根据现有资料的记录,我们大致可以确认如下几点:其一,尼采与莎乐美确实都没有把爱情理解为道德行为,在他们的交往和言语中并没有什么世俗道德上的考虑和顾虑,在此意义上可以说,两人都属于具有自由精神的“非道德论者”;其二,总的来说,尽管尼采多次求爱失败,但他并没有公开指责过莎乐美,因为尼采深知爱情中的“取”和“予”无法强求,就此而言,尼采在整个事件上似乎不乏真诚;其三,在灵与肉之间,尼采不知所措,无力应对,最后落败,表现出一个精神上自由不羁的思想家在行动上的笨拙和虚弱。
在通常情况下,爱情/情爱方面的痛苦起于道德与情欲的冲突,或者说是“理”(社会规范和理性考量)与“欲”(肉欲和本能冲动)的矛盾。但作为“非道德论者”的尼采既然“非/废”了道德,何以还会落到这个地步呢?也许,正如莎乐美所记录的那样,她与尼采叙谈三个星期,谈的可全是“上帝之死”与“宗教的渴望”之类,“非道德论者”尼采或许也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道德论者”?
还有,确实的,兴许带鞭子的不是尼采,而是莎乐美呢?
尼采道德批判的动机何在?如前所述,尼采把基督教道德称为“非自身化的道德”,进而又称之为“颓废道德”。尼采说,这种“非自身化的道德”透露出一种求终结的意志,它在最深根基上否定生命。“否定生命”乃是尼采对道德的最根本的指责。尼采由此为道德下了一个定义:“人类的教师、领袖,全部神学家,统统也是颓废者(décadent):因此就把一切价值重估为对生命的敌视,因此就有了道德……道德的定义:道德——颓废者的特异反应性,其隐含的意图是报复生命——而且成功了。我重视这个定义。”[21]道德是什么?尼采的回答是一句话:颓废者的意在否定生命的特异反应性。(www.xing528.com)
尼采甚至从根本上否定“道德行为”,或者说道德行为与非道德行为之区分。在《权力意志》时期的一则特别长的笔记中,尼采讨论了“道德化与非道德化的历史”。他首先提出两个“定理”:
定理一: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行为:它们完全是被想象出来的。只存在着非道德的意图和行为。
定理二:“道德”与“非道德”这整个区分的出发点在于,无论道德的行为还是非道德的行为,都是自由自发的行为……道德判断根本上只与某个种类的意图和行为相关,那就是自由的意图和行为。然而,这整个种类的意图和行为是纯粹虚构的;道德尺度惟一可依据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尼采由此得出结论:既没有道德的行为,也没有非道德的行为。[22]
进一步的问题,“道德”与“非道德”这一对立概念是如何产生的呢?尼采试图揭示“道德”与“非道德”这一对立概念由以产生的心理学谬误,把这一对立概念的产生根源定位于关于“自我”(ego)的错误观念。“自我”被看作原子论的,处于与“非我”的虚假对立之中。于是,“个别自我”的价值只能在于与“非我”相联系,或者隶属于“非我”,这时候,“群盲本能”就成为决定性的了,“自我”的价值就在于自身否定了。对于这种关系,尼采列出了如下逻辑:
1.虚假地把“个体”独立化为原子。
2.群盲之评价,它断然拒绝保持为原子的意愿,并且把这种意愿感受为敌意的。
3.作为结论:通过改变个体目标来克服个体。
4.于是似乎就有否定自身的行为:围绕这些行为,人们曾幻想整个充满对立面的领域。
5.人们曾经设问:在哪些行为当中人最强烈地肯定自己?围绕这些(性欲、占有欲、统治欲、残暴等),积聚了魅力、仇恨、轻蔑:人们相信存在着无私的欲望,人们摒弃所有自私的欲望,要求无私的欲望。
6.从中获得的结果:人们干了什么?人们摈斥了最强烈、最自然的欲望,甚至还是惟一实在的欲望——为了找到一种今后值得赞扬的行为,人们不得不否定行为中有此种欲望在场。[23]
尼采把上列逻辑称为“心理学中的巨大伪造”。尼采的结论是:“只存在非道德的意图和行为。所谓道德的意图和行为必须被证明为非道德性”。[24]其实,有了我们上面引用过的保罗·瑞那句话,尼采也就不难得出这个结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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