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对于形而上学的批判是全面而深入的，深入到形而上学的问题结构之中。晚年尼采声称要“重估一切价值”，屡屡把这个标题／口号立为他计划中的哲学大书（哲学主楼）的书名。“价值”与“形而上学”或“形而上学批判”有何干系呢？尼采的思路很是简单：一切形而上学本质上都是柏拉图主义，柏拉图主义无非是“两个世界论”，或者说“另一个世界论”（彼世论），或者按马克思的说法，就是世界被“二重化”了。柏拉图主义构造了“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超感性领域”与“感性领域”的二元对立，但这种二元对立不是对等并举的，而是以“真实世界／超感性领域”为权重和中心的，一切都要根据“真实世界／超感性领域”为标准来得到评估，就此而言，作为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就是一种“价值形而上学”。
历史上的形而上学构造了作为“真实世界／超感性领域”的最高价值，它可以是上帝、道德法则，也可以是理性权威、进步、普遍幸福等等。形而上学形态各异，但都具有柏拉图主义的本质，连基督教也属于柏拉图主义，而且可能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柏拉图主义，是“民众的柏拉图主义”。晚期尼采从其权力意志形而上学出发，认为由传统形而上学提供的“最高价值”都已经沦丧了，失去了对现实的规定力量，也就是“迄今为止关于存在者整体本身的真理的崩溃”。尼采于是得出了一个虚无主义的结论。虚无主义是“最高价值的贬黜”。[14]
尼采由此把形而上学的历史称为“虚无主义”（Nihilismus）。值得注意的是，“虚无主义”在尼采那里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尼采也自称为“虚无主义者”。那么，作为“虚无主义者”的尼采是如何否定形而上学的呢？“虚无主义者”是何许人也？对此，尼采做了一个无比准确而完备的规定：
虚无主义者是这样一种人，对于如其所是地存在的世界，他断定它不应当存在；对于如其应当是地存在的世界，他断定它并不实存。
Ein Nihilist ist der Mensch，welcher von der Welt，wie sie ist，urtheilt，sie sollte nicht sein und von der Welt，wie sie sein sollte，urtheilt，sie existirt nicht。[15](www.xing528.com)
我们特地附上此句的德语原文，因为根据原文可以看出，尼采此处的用词是极为严格的（哪里是通常人们所设想的糊涂蛋尼采啊！）[16]：前句指向“如其所是地存在的”存在世界／本质世界，故使用了动词“存在”（sein），可见是一个“存在学／本体论”的否定；后句则指向“如其应当是地存在的”理想世界（道德世界、神性世界），故使用了动词“实存”（existiren），因而构成一个“神学”的否定。尼采这里的意思是双重的：存在世界（本质世界）不应当“存在”（sein），而应当世界（理想世界）并不“实存”（existieren）。由此可见出，尼采的虚无主义直指形而上学整体，指向形而上学的“本质—实存”、“先验—超验”、“存在学—神学”之双重结构。其实，对于尼采所谓的“上帝死了”，我们也应该在这样一种双重否定意义上来加以了解，而不能仅仅把他的命题理解为“基督教没落了”。
西方文化的核心是哲学和宗教。按人们通常的说法，西方文化是由希腊哲学—科学文化与犹太—希伯莱基督教文化两大成分组成的，是所谓“两希文化”。古希腊哲学的核心是存在学／本体论（虽然Ontologia一词并不是一个希腊的专名，而在近代才出现的“学科”名称），它是包括形式逻辑、几何学、语法等在内的“形式科学”的母体；而基督教文化的核心是神学。所以，哪怕在康德意义上讲，存在学／本体论与神学都构成形而上学的基础学科。
尽管如此，当我读到尼采写下的上面这段话时，我仍然感到相当吃惊。尼采猛烈地批判基督教，是基督教的死敌；尼采对于自苏格拉底以降的欧洲哲学文化的批判态度也是自始至终的。但让我吃惊的是，思想出位和表达狂放的哲学家尼采，竟然有如此精致的一个关于形而上学的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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