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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字八法:书法艺术讲义》附录及书法史考辨者的重要突破

时间:2024-01-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附录皇甫碑为欧阳最老书欧阳信本所书碑铭,多有岁月可稽,独此《皇甫》,遂无所考。窃以《皇甫》立碑年月不明,非止一石一家之事,实有关吾人于欧书乃至书法艺术史之窥悟体认者甚巨,是真不能不稍稍参稽史册与前人评订而一为考辨者也。清良常王澍力主《皇甫》乃唐高祖时书。

《永字八法:书法艺术讲义》附录及书法史考辨者的重要突破

附录

皇甫碑为欧阳最老书

阳信本所书碑铭,多有岁月可稽,独此《皇甫》,遂无所考。窃以《皇甫》立碑年月不明,非止一石一家之事,实有关吾人于欧书乃至书法艺术史之窥悟体认者甚巨,是真不能不稍稍参稽史册与前人评订而一为考辨者也。

旧说多谓《皇甫》乃信本少时书。若晚近通行辞书,东邦碑帖释语,悉沿旧意,或称壮岁,或谓盛年。总之非老笔而已。以常情揆之,此说非无所见而云然,良以《皇甫》用笔结体,精采意度,无不飞扬跳宕,视《九成》《化度》等作,平直中正者,划然二致;证以孙过庭“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之论,则信本书《皇甫》时岂非正历其“务追险绝”之途,而《九成》《化度》,乃真“复归平正”“人书俱老”,亦即炉火纯青之候者耶?“墨林快事”云:“皇甫明公之碑,在信本中最为妍润。此立于隋日,乃公少年所书,宜其文采之流丽而神情之畅适,与其暮年老笔奉敕矜持者(按此实指《九成宫》)不同也。”足为此说之代表。此外语异意同,所在多有,无俟详列。而稍进于此,则有唐初高祖武德时书一说焉。

然而余谓此等皆谬见也。请为逐一明辨如左。

唐书”百八十九欧阳信本本传称:“贞观初,官至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封渤海县男。年八十余,卒。”按“贞观初”三字仅冒下文官阶诸字,年八十余卒另为一事,不得连读而遂谓信本即卒于贞观初。唐张怀瓘“书断”乃确言信本卒于贞观十五年(公元六四一)。考贞观十一年信本尚健在、书《虞恭公碑》,则“书断”之可信矣。“书断”又言卒年八十五,则与“新唐书”合,此无可疑者也。依次推之,信本实生梁敬帝太平二年,即陈武帝永定元年(公元五五七)。碑叙皇甫诞卒于隋仁寿四年(公元六〇四),借令碑即立于诞卒之年[1],信本亦已四十八岁,望五之人,而得谓之“少年”乎?况碑之非隋立,有数证:碑文直称“随文帝求衣待旦”,使碑为隋立,不得称“文帝”亦不得加“随”(隋)字,一也。碑文明叙“世子民部尚书滑国公无逸”,考之两《唐书》,诞子无逸拜民部尚书事最早亦在唐高祖之世;是碑实无逸当唐世追建者,二也。碑言“银青光禄大夫行太子左庶子黎阳县开国公于志宁制(文)”,则两《唐书》又并言志宁加左庶子事在贞观三年后,志宁不得预当隋世得唐官,三也。如此,则唐高祖武德元年,隋尚未亡,信本已六二高龄,年逾花甲。谓碑立于隋日,谓乃信本少年书,皆不可通之词也。

虽然,上所云云,仅足证碑之立于贞观三年以后,非信本少年书而已。尚非吾意所在。盖“墨林快事”语虽有乖,意或未谬,《化度》《九成》皆书于贞观五六年顷,假如书《皇甫》事在三年或四年,即与上举“书谱”之说无背,“少年”可以意读为“早年”,即《皇甫》之书终为先于《化度》《九成》也。审如是,则吾之所谓于欧书之窥悟体认者,又奚以在乎?

若吾之意,乃在根本否认《皇甫》之早于《化度》《九成》(乃至《虞恭》)耳。

试取传世常见诸欧书比并而观,若《姚辩墓志》,若《化度塔铭》,若《九成醴泉》,皆笔势平直,结体方正,为一种。若《皇甫府君》,笔势跳宕,结体逋峭,为一种。二种之不相侔,入目厘然。而《温虞恭公》乃介于二种之间,结体始欲由方正以趋逋峭,而笔势尚未离平直而臻跳宕,俨然二种之过渡也。使依旧说,《皇甫》为少作,岂其初为跳宕逋峭,一变而为平直方正——而晚年忽又稍稍返于厥初乎?即以上云《皇甫》作于贞观初而言,然则初时《姚志》平直之至,继而《皇甫》峭宕之极,旋而《化度》《九成》又复大归平正,终而《虞恭》又复意趋跳峭耶?噫,吾人平居作字,虽亦因环境、精神而时有小异,若其年日推迁,工候褫变,通观终始,可窥大齐,必无如是其反覆不经者矣。

清良常王澍力主《皇甫》乃唐高祖时书。其“虚舟题跋”举三证以申其说:一、史称无逸拜民部尚书累转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皆在高祖之世;此碑但称民部尚书,未言益州长史,则当是高祖时书。二、史称信本以贞观初拜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封渤海男,此碑但称银青光禄大夫,不书率更渤海,其为高祖时书无疑。三、高宗时褚书《圣教》“世”字缺笔,以“人”代“民”,况太宗之世,岂有不讳之理;而此碑中“世”“民”字无缺,定是高祖时书矣。

余按王氏说似甚辩,然皆未尝深考耳,今可一一驳正之。史传碑板,年月官阶出入歧异之处,擢发难数;史传之缩叙年时,碑版之简省官阶,尤属恒例。依史,无逸两拜民部尚书;故纵历他职,亦可以此官概之,盖碑之义,在述父功,其子自可从略而叙。复次,如王昶“金石萃编”所言:“《新唐书》《无逸传》:高祖以无逸本隋勋旧,尊遇之,拜刑部尚书,封滑国公,历陕东道行台,民部尚书,迁御史大夫。时蜀新定,诏无逸持节巡抚,后被谮毁,得白,复拜民部尚书。是无逸两为民部尚书,计其时亦当在高祖、太宗之间也。”余考“新唐书”,无逸被谮时,诏温彦博按之;而彦博自贞观二年始自东宫官擢御史大夫;贞观四年为中书令;十年进尚书右仆射,十一年薨。则无逸受诬被按、复拜民部,事在贞观初年间,并非高祖之世也。至无逸之出为刺史,“累转”益州长史,距此即又有年,皆太宗时事,计当贞观之末矣,而得执后日之官阶,预考兹碑之情事乎?史言信本贞观初官至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封渤海县男,依温公“通鉴”,信本为弘文学士在高祖武德九年。学士为“正五品上”,率更令乃“从四品”,则拜率更令自在学士之后,是已为贞观初年事。考《化度》署“率更令”,时为贞观五年;《九成》署“兼太子率更令渤海男”,时为贞观六年,是也。至银青光禄大夫,为文散官“从三品”阶,视率更令又加一品,乃后来更进阶矣,而得以加银青光禄反在太子率更之前乎?顾氏“金石文字记”云:“杜氏《通典》:武德九年六月,太宗居春宫,总万机,下令曰:依礼,二名不偏讳,今具官号人名及公私文籍,有‘世’‘民’两字不连读者,并不须避讳。此碑中有‘世子’及‘民部尚书’字。”《房彦谦》《昭仁寺》,皆贞观碑,亦不避世民字。王氏之说,颠倒后先,咸非确论。——至其疑并于志宁加左庶子事亦本当在高祖世,而史误书于太宗时者,此更勇于自信,削书适己,诚贤者之过矣。

《皇甫》不但非隋时书,亦且并非唐高祖时书,既辩如上,其事已明。然而此碑究书于何年?有无确证可言,则请更一申论

按史,信本于高祖即位累擢给事中,贞观初历太子率更令弘文馆学士封渤海男:今依诸碑考之,武德元年二月所建之《宗圣观记》,为信本撰并书,署官“给事中骑都尉”,给事中与学士同属“五品上”阶,亦即兼司弘文馆图书缮写雠校之事;骑都尉乃武勋官,“从五品上”阶,史不载,省也。贞观五年三月所树之《房彦谦碑》,署“太子中允(中泐四字,考为‘史馆修撰’)欧阳询书”;同年十一月以后所书之《化度寺塔铭》,署官“率更令”:太子中允与率更令同属东宫官,亦同属“正五品”阶,则信本实由中允迁率更,史亦失书。六年五月以后所书之《九成宫醴泉铭》,署官“兼太子率更令渤海男”;依王昶与钱大昕,“兼”者以正五品阶而为从四品之率更令也(此兼读去声,非兼两职之义)。至九年书《心经》,仍署“率更令”;十一年十月后书《虞恭公碑》,仍署“渤海县男”——而《皇甫》则署“银青光禄大夫”[2]。如此稍一排比,即见银青光禄是信本最高亦最晚得之官阶矣(虞世南得官亦至银青光禄止,其例可参)。

抑此碑于志宁之署衔为“银青光禄大夫行太子左庶子上柱国黎阳县开国公”,斯尤有助于年代考订。两《唐书》并言太宗因诏三品以上近臣宴,志宁以四品不得预,特加散骑常侍太子左庶子,累封黎阳县公;又言是时议立七庙云云。王昶之说谓“《礼乐志》载立七庙事在贞观九年高祖崩后,则志宁之加太子左庶子在三年以后、九年之前矣。”其考核之精密,已尽越前人,几欲探骊而得珠矣。然余检《通鉴》,贞观七年中已称“左庶子于志宁”;六年秋七月辛未,宴三品以上于丹霄殿,此即《唐书》所叙之事。可知加左庶子实在六年七月。《旧唐书》又云志宁“十四年兼太子詹事”,余又考《通鉴》,其事实在十四年十二月[3]。今碑仍左庶子未兼詹事。是则《皇甫》之作于贞观六年七月之后而十五年之前也,不亦昭然而若揭矣乎。

然而如上所云,《九成》即六年五月以后所书也。使《皇甫》仅能考明为六年七月以后之作,则二者实有相距不远之可能,又何以解于书在同时而风格骤异至于斯极?止就此点而观,吾亦敢断言《皇甫》必非贞观六七年间之作[4]。

于此,既当鉴察其书法之变异,又须印证于碑文之典章,两者合参,事乃可信。《旧唐书》《职官志》,正第二品“开国郡公”下,注云:“爵:武德令,唯有公侯伯子男;贞观十一年加开国之称也。”据此则十一年之前无加“开国”二字之例(其十一年以后尽有不加者,省文也)。及检诸碑文,信然:如六年《九成》,但言“巨鹿郡公魏征”“渤海男欧阳询”;五年《房彦谦》,但言“安平男李百药”;至十一年十月《裴镜民》乃言“安平县开国子李百药”,十一年冬月或十二年《温虞恭》,亦言“江陵县开国子岑文本”是其证矣。

夫如是,则《皇甫》既称“黎阳县开国公”,则碑必不能立于贞观十一年之前,遂无疑义。

旧日言《皇甫》立碑年月者,顾炎武以为贞观初与王昶以为在贞观三年至九年间[5]。而外,当以宋人《宝刻类编》《金石录》为最得事实,皆云“贞观中立”[6]。今按“中”可为泛词,未便据为典要,资以考订,然在兹例,遂成巧合,盖贞观共得二十三年,取“中”,亦约当十一年先后。抑又有一事,可助消息:裴镜民卒于隋开皇十六年,其子于贞观十一年十月追建碑石,与皇甫隔代立碑之事,如出一辙。且其文有云:“季路结缨,志无苟免;囗序衔须,义不生辱。”《皇甫》则亦云:“衔须授命,结缨殉国。”事功辞义,几于雷同;马迹蛛丝,耐人寻味。余颇疑二碑之出于一时先后,或者竟是皇甫无逸感于裴氏之例(史言无逸甚孝)而效其故事也[7]。

纵言至此,乃可收其泛滥,归于要领。

夫如前考,《皇甫》之作,上限不得早于贞观十一年,下限不得晚于贞观十四年:约三年间事耳。而于此有《虞恭碑》焉,此其风格,则吾上文所谓“结体始欲由方正以趋逋峭,而笔势尚未离平直而臻跳宕,俨然二种之过渡”者也。而其石又何时所立耶?考史,温彦博卒于贞观十一年六月甲寅,立碑为十月以后陪葬昭陵事。如是,在诸欧书中,《虞恭》与《皇甫》,为相去最近[8]。今可假设:《虞恭》《皇甫》,咸为十一年所作也。然二石风格未齐,出入尚巨,又将何以置解?此则凡有目者之不能信为同时书者也。

以余论之,《虞恭》为始变,《皇甫》则既迁,褫化之迹,断乎可明。翁方纲尝言:“《虞恭公》则仍是《皇甫》之神理而稍加谨敛。”余则谓:“《虞恭公》则始有《皇甫》之神理而未甚恣畅。”吾二人之得失,固应可得而言。何则?翁氏有目,觑见《虞恭》《皇甫》有可通之神理,信为卓识;而终为《皇甫》“少作”一念所蔽,遂至尚阂真机。观其“仍是”二字,病痛斯见矣。

吾人自事物发展规律之观点而综揽欧书,觇其流变,《虞恭》实为一大枢纽。枢机失鉴,始末俱迷。《虞恭》始见《皇甫》之神理,含而未彰,意味隐跃,则气机之胎萌也。《皇甫》尽引《虞恭》之机趣,条达畅遂,乃极其致,则质理之畅茂矣。以吾人经验计之,自《虞恭》而《皇甫》,此一变化,由引至发,自微之显,绝非数日数月之事可以骤几者也。贞观十一年十月以后或十二年书《虞恭》犹未尽脱平直方正,其间若非又阅一二岁年,断无顿异而可以躐跻于《皇甫》之理也。

故余谓《皇甫》之作,必当在贞观十二年以后,十三十四两年中,其事彰彰明矣。

贞观十五年,信本谢世,得年八十又五。兹列一简表,藉明欧书诸碑次弟与夫书法之演进(以本文涉及者为限):

碑 名 立石年月 信本年龄 备 考

姚辩墓志 隋大业

七年十月后 五十五

宗圣观记 唐武德

九年二月 七十 分书附录

房彦谦碑 唐贞观

五年三月 七十五 同上

化度寺塔铭 唐贞观

五六年间 七十五、六 碑言建塔在五年十一月。

书铭当稍后。

醴泉铭

(九成宫)唐贞观

六年五月后

或七年七十六、七史言六年三月帝如九成宫;

碑云“孟夏之月”。宫去京

师三百余里,是三月启程

四月至宫也。碑云“六年

四月”者,乃追叙得泉之日,

非即立铭之时也。《旧唐书》

云魏征五月检校侍中,而

《通鉴》云在七年春月。碑

言侍中,又云“炎景流金”,

断非六年四月语。(www.xing528.com)

心经 唐贞观

九年十月 七十九 有石本,可参看孙承泽《庚

子销夏记》。

温彦博碑

(虞恭公)唐贞观

十一年十月后

或十二年八十一、二 说见上。

皇甫诞碑 唐贞观

十三、四年间 八十三、四 说见上。

吾人可于《九成》《心经》与《虞恭》间画一分界线:八十岁以前书,率犹平直方正,八十以后,始渐变平正为逋宕,至《皇甫》而造极;耄耋高龄,匪唯不衰,乃晚出奇兵,更臻险绝,吁可异亦可惊矣!此诚吾国艺术史上之一大奇迹,几于难以置信之特例也。

书《皇甫》之明年(或后年),信本遂下世,则此碑实信本绝笔,亦其书法之极境,顾世乃以之为“少年书”焉,阅吾文至此,更温旧说,宜未有不莞尔者矣。亦阅吾文至此,然后知吾所谓欧书始末必俟《皇甫》年月考定始能体认窥悟之意义矣。

前人于欧书,盛推《九成》,而犹推《化度》。至《虞恭》、《皇甫》,虽亦称之,终非其伦,且能学之者尤若晨星。吾尝试推其故,盖亦有由。《化度》坏最早,存字无几,得一翻拓,已逾球璧。人于可望而不可即、在望而不能明之事物,每益致其“海上神山”之想,斯则《化度》之所以见尚也。翁方纲推崇《化度》,比于“舍利菩提”,至尊无上;有不推《化度》或推而不至者,则龂龂而争,甚且终身憾之(如清初王良常,与翁同为学欧专家,王不重《化度》;翁因是于其题跋文字中时时致憾于良常,以谬恭之语,发讥讪之意,实大有“势不两立”之概,读之可使人失笑喷饭),冝其于《化度》一石别有特识高论矣,乃观其跋文,则曰:“此半幅残泐极矣!而一段真影中,古意郁然深厚,更自想象不尽。老杜云:神女峰娟妙;放翁云:今日忽悟始叹息,妙处原在烟雨中!”更证以潘宁之语,谓“余观其素多墨少,恍若元晖之一轴鸿濛,烟云数点,别有无限古香。”如出一口,当知吾所谓“海上神山”一喻之不谬。及敦煌残拓既出,乃见其颖锷如新,真面毕现,不禁哑然!盖《化度》者,信本入唐以后之早期真书,加以刻手未工,僵直呆板,以视《九成》,不如远甚,翁氏乃以为“敛尽圭棱,独超尘埃之表,淳古澹泊,自当驾《醴泉》而上之,所谓逸品在神品之上也。”岂非全为泐残翻模之假象所误、想象而赋《高唐》者乎?玩碑至此,已离书学而入魔境,宜其所论亦止如痴人说梦而已。今者《皇甫》具在,虽亦不无断损,大体固自精好,即新近拓本犹可爱玩,是真信本无上书品,顾世以其易得而有忽之之心,又以其为“少”笔而见轻之之意。噫,何其不识好歹,颠倒黑白至于斯极哉!

抑吾又尝遍观清代欧体书家,即如最赫赫著称之王良常、翁覃溪、成亲王(永瑆),皆终身寝馈欧阳,人亦公认为学欧之有成者也,乃实无一分《皇甫》法,劣得余碑、僵直板滞之假貌而已。永瑆尝云:“信本碑极难学者《皇甫君》,以其笔势变恣异常,尽纵横跌宕之致。然以《化度》较之,非唯《皇甫》,即《九成》犹逊上乘矣。”观其前半,乃深知《皇甫》者也;而下半云云,仍为《化度》之翻摹残泐假象所误,竟无殊于4翁氏。

此诸学欧专家反不若一不学欧之王梦楼,虽语焉未详,已颇得奥窔,其言曰:“米元章尝赞渤海书,以为‘真到内史’。今观《虞恭公》《皇甫府君》二碑,其似内史处较《醴泉》尤为呼吸相通。”嗟嗟,人之识解,固不相若也。

梦楼以为《虞恭》《皇甫》与右军关系尤切,此真为一大问题。以余论之,元章“真到内史”一语,亦实唯《皇甫》足以当之无媿。试观此碑:结体无一处平正,乃无一处不真平正,此即右军“似欹反正”之妙法也;行笔无一处圆直,方之至曲之至亦飞扬变化之至,此即右军“虎卧龙跳”之神通也。元章一生亦力追右军,实有见于此,故特称信本之“俊若跳掷”而许以为“真到内史”;若夫《九成》《化度》之法,何尝有此哉。

然天下万事,岂有偶然之理?信本一生攻书,早成名器,何以晚至八十三四,始得右军真髓?于此而无所解释,不过视为忽臻奇特而已,则非所以为学问、资启牖者矣。

余按丁信本之世,既尚无宋代摹刻(法帖)之思,更无论后世刷印之术,凡所慕习,必以真迹为归;而右军剧迹,在信本初时,实未多睹。何以言之?即如右军墨宝,凡有数厄,梁武帝搜集二王法书,多至七十八帙,七百六十七卷,一万五千纸,经侯景之乱,兵火之后,多从湮缺,至魏兵覆国,元帝将降,聚图书十四万卷并历代书画名迹(一云典籍书画共二十四万卷),命竹阁舍人高宝善一举焚之,至有“文武之道,今夜穷乎”之叹,则精华尽矣!至隋世复有聚积,而炀帝巡游广陵,尽以随驾,中道舟覆,又归荡然。所余无几,为宇文化及所有,及聊城破,再见消亡。留东都者虽为王世充所取,而武德五年命司农少卿宋遵贵舟载赴京,行经砥柱,又遭漂没,所存“十亡一二”。夫如是,信本得见右军手笔能有几何哉?或谓信本仕隋,炀帝舟覆以前,岂无中秘之近赏?不知信本在隋仅为太常博士,(入唐为太常卿,史传亦不载,仅《通鉴》见其事)所司不过礼乐常事,远非文学侍从之比,即在舟覆前,亦安所得窥内府秘玩乎?及入唐世,太宗以酷爱右军,始加购求。韦述《叙书录》谓“贞观中搜访右军等真迹,出御府金帛,重为购赏,人间古本,纷然毕集”[9],而未言确在何年。余谓考定此事,唐代书法史及欧书流变史之关系始可赖以俱明矣。

按《旧唐书》《褚遂良》传:“贞观十年,自秘书郎迁起居郎。遂良博涉文史,尤工隶书,父友欧阳询甚重之;太宗尝谓侍中魏征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征曰:‘褚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太宗即日召令侍书。太宗尝出御府金帛,购求王羲之书迹,天下争赍古书诣阙以献,当时莫能辩(sic)其真伪,遂良备论所出,一无舛误。”而《新唐书》叙此事则云:“贞观中累迁起居郎,博涉文史,工隶楷,太宗尝叹曰:‘虞世南死,无与论书者’魏征白见遂良,帝令侍书;帝方博购王羲之故帖,天下争献,然莫能质真伪,遂良独论所出,无舛冒者。”是其首尾大致可明:盖虽购求右军遗帖之事并非自召遂良时为始,然其因购书而思世南,失世南而及遂良,得遂良而杜舛冒,此固为相去不远、密迩一时之动态,无待烦考而可知者也。然而世南卒在何年乎?曰:贞观十二年之四月(此据《册府元龟》。)也。——是得此一证,诸端皆迎刃而解矣。

《旧唐书》用“尝”字,不逮《新书》“方”字为得其词义[10],何以言?使购求之聚集点在先,世南尚在,即无待遂良之衡鉴;况言“舛冒”,固由当时内府金帛之悬诱,遂大来伪作之赝品,乱真固属可虑,府库讵堪滥应。故杜舛冒亦即方当购求之中、而非事后之判订也,可从知矣。是则天下争献、真伪纷至之顷,有以亟需鉴书之遂良也。其在贞观十二年,虞死而褚召,正为右军剧迹大量涌入内府之时,不亦随之以明乎。

兹更举数事,以证吾言。

《唐会要》卷卅五:“神功元年五月,上谓凤阁侍郎王方庆曰:‘卿家多书,合有右军遗迹?’方庆奏曰:‘臣十代再从伯祖羲之书,先有四十余卷,贞观十二年,太宗购求,先臣并以进讫。……’”[11]是则贞观十二年剧迹大至之明征也。张怀瓘《二王书录》云:“贞观十三年,敕购求右军书,并贵价酬之,四方妙迹,靡不毕至。”徐浩《古迹记》云:所得书迹,贞观十三年十二月装成部帙。而卢元卿《法书录》详记当时二帖款式,一为贞观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装成,一为贞观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装成。褚遂良《乐毅记》云:贞观十二年四月九日,奉敕内出《乐毅论》,是王右军真迹,令将仕郎直弘文馆冯承素模写赐长孙无忌等六人,于是在外乃有六本,并笔势精妙,备尽楷则。而徐浩又云至贞观十三年,内府真迹乃更不复出焉。

综上数事而觇之,则太宗发心购求,约当贞观十年以后,以十二年十三年为锐意搜罗、大批聚集之高峰,而十三年底以至十四年初,为正式总结装背之时。校著彰明,盖无复疑辩之余地[12]。

此一役,凡聚右军手迹二千二百九十纸,其中真书,为数五十。如《乐毅》称为右军正书第一者,并付模写传赐焉。——其在累经毁劫之余,有此结集,规模之巨,梁朝以来,莫可伦比;鉴赏传写之际,所予唐初诸大书家之影响为如何巨大,其所关于吾国书法艺术史之意义为如何深远,凡在学人,宜能想象而得之者矣。

而适于此际,由隋入唐之当代第一大书家欧阳信本之结体笔势,忽呈一跃进式之剧变,为巧合耶?抑有故耶?

夫右军遗墨,正书最稀,二千余纸,仅得五十,而至开元五年陆元悌等检校时,右军凡百三十卷中,真行书惟有《黄庭》《告誓》等四卷存焉。由是而观,则吾上文所言,信本在隋,难窥右军真楷者,不亦确然足信而非出悬揣臆度之可比哉。信本一生精力学书,年逮八十,犹是方正之体,平直之笔,未改陈隋风貌者也。及至贞观十一二年顷,右军剧迹备聚于目前,于是数十年工力所至,多益真师,内因外因,心领手应,触磕参会之下,遂有此飞跃之变化,所谓晚出奇兵,更臻险绝,成为吾国书法史上一大奇迹,绝非偶然之细事,亦非吾有所偏爱于信本而为此推崇备至之盲言、效前人题跋之陋习者也。

抑吾又考当时因此而发生变化之例,又非止信本一人而已。褚登善之书《伊阙佛龛》一石也,虽学欧书,犹是隋体;及观《孟法师碑》,笔意始异。而《孟法师》者何时之作也?曰:又正贞观十二年七月以后所为也。若谓全属偶合,岂可语以服人?此其机契,皆关乎目见右军真书而心摹手追之明效也。登善至贞观二十二年《房梁公碑》,体派早以大成,已见神妙;永徽四年之《圣教序》,益臻人书俱老之境。凡此二大家,皆最得右军正书之真传者也。苟欲希风右军,于此参会,有余师焉。而揆其所由,安在为偶然之现象乎?学者可以深长思矣。

北宋米元章,书家巨擘,于其自运如何,此不蔓及,然其论书,实为具眼。元章评唐书,最贬颜、柳,以为俗书恶札之祖;其自题信本《史事帖》,乃云:“渤海貌恠,字亦险绝:真到内史,行自为法;庄若对越,俊如跳掷。后学莫窥,遂趣尪劣。”数语道尽信本矣。然世之学欧者,于元章抉出之“俊”字,曾无体认,一味趋于呆板僵滞之恶道。夫“跳掷”之义,亦即梁武所评于右军之“龙跳虎卧”者是[13]。用笔结体,不能飞扬跳动,即死而不活,庸而不俊。书道之至于庸至于死者,岂尚复艺术之云乎哉。

余论《皇甫》,谓意在《皇甫》固可,谓意不仅在《皇甫》,夫何不可之有。三十年学书,所见如此,真实以示人,诚信以存己,讵容有纤微违众骇俗之意存乎其间。览者尚其鉴诸。

乙巳四月三十日据十余年前少作删改重写讫

每夕书数行凡累多日始竟

注释

[1] 梁章巨“退菴题跋”引牛运震《金石图》,即有书于仁寿四年之说。梁氏已指其谬。

[2] 按温彦博卒于贞观十一年六月四日,其碑为岑文本撰,信本书,据王昶《金石萃编》著录,信本署衔尚可见“银青光禄大夫”诸文。而翁方纲《苏斋唐碑选》云:“率更书《虞恭公碑》,著录家皆言残阙,且无率更衔名;近日翻本妄以《皇甫府君碑》后率更衔名移置此碑之末,大失真矣。”又言嘱工洗石淡墨拓得全本,乃于首行辨出“渤海县男欧阳询书”等字。然则王昶著录,容未可尽据。然袁继翰《欧阳书考》载明:同年十月二十二日彦博陪葬昭陵,建墓志,信本撰并书,末云“银青光禄大夫欧阳询撰并书”。(十一年冬十月癸丑诏勋戚亡者皆陪葬山陵,事见《通鉴》,温碑为陪葬者之一,故无论墓碑墓志,必在十一年十月之后,信而可据)。则又何耶?此事当再考。至信本一生所历官阶,为史所未详者,可参看拙着《欧阳信本年谱》,此不备及。

[3] 按《通鉴》,贞观十四年十二月,“上闻右庶子张玄素在东宫数谏争,擢为银青光禄大夫,行左庶子。”又于十五年五月书“太子詹事于志宁遭母丧”等事,皆与《唐书》合。则可证志宁兼太子詹事实在十四年年底,盖其时张玄素已擢志宁原官矣。

[4] 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以为《皇甫》“贞观初立”。

[5] 按王氏既依于志宁衔名考为贞观初,而又言书碑“当在高祖、太宗之间”,依违无当于事实矣。

[6]清人梁章巨云:“以于燕公系衔考之,是贞观中追建,则率更年已七十余。”按若谓“七十余”,则正当是贞观初,与王昶说初无歧异。盖梁氏本不分晓,“贞观中”之语既非出自详考,更非的确之词,不过随口常言,不足为据。

[7] 按《金石录》,唐皎为其祖后周太宗伯瑾追立碑,于志宁撰文,信本正书。又隋工部尚书左候卫大将军段文振亦追立碑,潘徽撰文,信本八分书。并云“贞观中立”。此皆一时之事,正可参看。惜唐瑾碑不可得见,不尔必有助于研究者甚巨也。

[8] 罗汝怀《绿漪草堂集》:“赵子函跋虞公温彦博碑云,温公卒于贞观十一年,是时信

本年已八十余,而楷法精妙若此。然则信本书诞碑亦相去不远。”然此以意而推,非由考证而得之者。

[9] 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云“贞观初下诏购求,殆尽遗逸。”并参注12。

[10] 《太平广记》记此事,语略同《旧唐书》,云出《谭宾录》。“尝以金帛购求”下文作“时莫能辨真伪”。义同“方”也。

[11] 《太平广记》记此事云出《谭宾录》,“四十余卷”作“四十余纸”。

[12] 载籍言及此事年月者,尚有《唐会要》卷三十五“书法”,一则云:“贞观六年正月八日,命整治御府古今工书锺王等真迹,得一千五百一十卷。至十年,太宗尝谓侍中魏征云云(以下全用《旧唐书》文,不重引。)”然此最谬。贞观十年,虞世南尚在,安得有“死后”之语?即其开端“贞观六年正月八日……得一千五百一十卷”之文亦不可通,盖此下第五条即又云“开元六年正月三日,命整治御府古今工书锺王等真迹,得一千五百一十卷”之语,除纪元外,殆全同,知是一文讹乱而重出者。若贞观六年已有一千五百一十卷,安有至开元六年又适有此数之理(太宗之搜集将云何?)故知“贞观六年”乃“开元六年”一则窜乱无疑。(此所据为《丛书集成》本)按此“贞观十年”云云亦当与《太平广记》同自出。

[13] 或谓“庄”“俊”当分属上文“真”“行”而言也。然恐未宜如此看煞。过庭有言:“迴互虽殊,大体相涉”,此义讵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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