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怎么讲
「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著。当其用笔,常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
(一)那么就请讲讲“锥画沙”的故事,好不好?
这确是另一则极关重要的比喻。你听说过“藏锋”之说吧?
(二)对了,正想问您这个问题呢。
这必须从唐代“倒退”到六朝,从梁武帝说起。他和陶弘景讨论书法,以锺繇为对象,第一次提出了他的理解、分析,后来标为“十二意”。原文本是一件简札,先列明“十二意”,后面又另有一些论书之语。陶对此有答书,开头就说:“伏览书论,前意虽止二六,而规矩必周;后字不出二百,亦褒贬大备。……”下文也正是针对梁武原话发表意见。但在唐人张彦远编的《法书要录》中,梁陶二书被编排得相隔很远,次序全乖;更可异的是宋人朱长文的《墨池编》,干脆将前列“十二意”给删掉了,于是陶的“前意虽止二六”等语,成为莫名其妙的怪话了!
(三)这“十二意”都是什么呢?
是“平、直、均、密、锋、力、轻、决、补、损、巧、称”十二要点。这可以说是书法理论史上的第一项重要文献。
(四)您是否都给解释一下?
且不用忙。先要指出,这十二意实分三大组,“锋、力、轻、决”是一组,正是我们关切的笔法 之事,和我们前面讲的都有密切关系。其中“轻”指屈笔,“决”指掠笔,即撇法。屈笔必先轻提,以便暗中换笔,笔才有使转起倒之法。掠笔最忌疑怯,必须决然疾掩而出之。这都好懂。“锋”“力”二点,最为难明——不过幸而我们讲的次序好,前面已先着重解决了这两大方面的问题,可能至此你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反而觉得易懂了。
(五)真是一点不错。
那么,我且问你:梁武那时都能看出“锋”“力”最为笔法之关键,实居首位,为什么又有人主张“藏锋”呢?
(六)这似乎和“屋漏痕”那类理论有关吧?
我也正如此想。梁武说:“锋,谓端[一引作‘末’]也,”“力,谓体[一引作‘体骨’]也。”二者交互为用,是辩证的关系。“力”这个“体”,要靠“锋”来表现;“锋”这个“端”,只有懂得“力”才能用得更好。你把“锋”“藏”起来,生怕它见人,甚至还提出要“藏锋灭迹”(要知道,在《述书赋》的字例定义中是“藏锋隐迹曰讹”的!),这必然是对“力”另有理解(或者是“误解”“不解”)了,不知你的看法如何?
(七)艺术上不是也讲“无斧凿痕”吗?
那该是雕刻之类的事,雕刻有无数道工序,由粗坯到细节,由下手到完成,不啻千斧万凿,也就有千痕万痕,最后打磨光滑,以灭痕迹,以见精美,纯属加工修饰的性质。斧凿绝不能“一下子”完成任何工序。而书法对每一线条,专讲“一下子”, 最忌“描”—一描就稀糟。画墨竹,也一样,必须落笔就得算数,绝不容许丝毫“修饰”“加工”(即造作扭捏)的余地。这焉能相提并论?
你画竹,挺拔的竿,秀劲的枝,丰韵的叶,处处要锋,你怎么有锋不使,却要“藏”起它来?难道你是要用“毛锥”这个独特工具去作“指头画”?那何不直接用手指头?
前面我们谈过,锋尖是“锥”的最关紧要的部分。说也可异:有人既要使这“锥”,却又生怕那个锋尖。例如有的人为追求“苍老”“枯劲”,专门使退笔秃锋,甚至有写篆的硬把笔尖剪掉,以显笔画“浑沦”“高古”。这不是难解之事吗?
(八)若如此,“藏锋”一说又究竟是因何而起的呢?
我已说过,可能和“屋漏痕”派的“君子藏器”的思想认识有关。或是被经过千百年剥蚀而失去锋芒的古铜古碑文字所惑;再则就是出于完全错解了此说的本义。——说来有趣,要讲这个,又得回到梁武帝和颜真卿的“关系”上去。
(九)这不对了。梁武和颜时代悬远,且照您所讲,一个主“锋”“力”,一个主“屋漏”,正好相反,怎么会有“关系”?
奥妙就在这里。你听我细说一下。
“十二意”本是梁武与陶弘景的事,二人书启往复是可靠史料。到唐末,不知如何出现了一篇《张长史笔法十二意》,说是颜向张旭请教笔法后所作的记叙,未知真假。十二意名称次序与梁武全同,连梁武的许多原话也整个变成了“张旭的”,不免可疑。但是,这篇书法论中却又有名言精义,也可能是由人编缀不同来源的资料而成的。幅末提出了一个极为宝贵的笔法原则——就是“藏锋”。
(十)您可能讲乱了——您自己很不赞成藏锋,又说它是“极为宝贵”的“原则”……
一点没有乱。人家这个“藏锋”,与那个错误的藏锋之说毫无关涉。你看看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敢问执笔之理,可得闻乎?长史曰:予传笔法,得之老舅彦远,曰:吾昔学书,虽功深,奈何迹不至殊妙。后闻于褚河南曰:“用笔当须如印泥、画沙。”思之而不悟。后于江岛,遇见沙地,平净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之,劲险之状,明利媚好。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著。当其用笔,常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真草用笔,悉如画沙,则其道至矣。……
这段话,重要无比,一定要记住。如果这确是颜公所传,我敢说“屋漏痕”绝非也出自他这同一个人之口。
(十一)您是说,藏锋的本义,正与世俗误解的“藏锋”相反,绝难调和,是吗?
千真万确,是如此。(www.xing528.com)
(十二) 但是“画沙”我还是不太明白。沙如何能画?又与锋之藏否何干?
请你注意江岛就是诗词中常见的汀洲,也叫沙洲。“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水中之地为洲。南土水乡,水中水边,淤积成地,皆是为水淘澄最细净的润泥地,所以苏东坡诗中自注曾说“吴中谓水中可田之地曰沙”[1]。“平沙落雁”(琴曲),“新晴细履平沙”(秦少游词),都是指这个。这和“沙漠”“飞沙走石”之类的干沙,“一盘散沙”,全然是两回事。这种水淤地,平净细润,非常可爱(北方在洼地积雨晴干后,也可见有此性质的一层薄薄的淤土,其细润净好,异于常地,我少年时见了它,也总是想用草木棍画画字)。
再请你注意:在这种细泥上用如锥的“利锋”去画字,其笔画是格外的清晰明快,而不是模糊浑沦、杈桠龃龉。可知原文所说的“劲险之状,明利媚好”,正对。这绝不会产生“屋漏痕”式的笔触。
那么,如何得来的这种好笔画呢?全由利锥深画,锋入细泥。锋既深入,画方“沉著”——不是平拉滑拖,这个才叫“藏锋”。
你看看,所有这些,有哪一点与我们前面所讲之理不合呢?有哪一点与世俗所说的藏锋有任何共同之处呢?
(十三)世俗“藏锋”说,都是怎么讲的?
大致有两种:一是“水平”说,一是“转圈”说。两者精神无二,都叫人下笔就得把锋尖“裹”在画(笔画)内,不许少露。“水平”说以伪托的蔡邕“九势”(这种大名书家的书论很多,从蔡到欧、虞以下都有,十之八九是伪造)中说:“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就是锋尖原要右行的,先左“行”一下,再回来行笔;反之亦然(其实上下亦然)。写篆的、康有为式的魏碑派,多用此法。“转圈”说,是起笔收笔,锋尖都要折叠回转一番,弄成一个“圆三角”,这就把锋藏起来了。这样必须使每一画的两端都形成了一个不圆不角的墨疙瘩。以这为正法,违之为错,云云。你看这和褚遂良所说的画沙藏锋到底有何关涉?
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二)
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一)
(十四)画沙之理,您还能找出可以印证的事例帮助说明吗?
宜兴砂制陶器,如茶具、花盆等,往往刻有字画,高手所刻,极可赏爱。我想那是当细砂泥做成陶坯后,候干湿度合宜时,用尖竹片或其他“利锋”,在上面“写”字“绘”画的,这正是“锥画沙”的绝妙例证。高手所刻,简直就是极好的字画,笔法一一具备。也有不会使工具、只会用“中锋”刻出花纹的,匀整如一,毫无笔法之意,便觉索然寡味。只要你有一点书法审美感,一眼便能看出。——万一你看不出这个重要分别,学书法就比较难办了。
当然,鉴别力强的“艺术眼”,也靠培养。多看多比较最为主要,也要多听有经验的人的评论和指点。
沈尹默《二王法书管窥》扉页
(十五)真正是如此,刻得好的直同用笔写画,令人非常爱赏。
你看这种画沙刻法,可有什么“裹”尖“藏”锋?
(十六)我忽然想起:曾看过沈尹默先生的《二王法书管窥》一书,他也着重讲了“锥画沙”,但他似乎把“沙”理解为干散沙粒。并说书写运笔之如画沙,就要一边行笔,一边不断左右拨动,使沙不散落到“笔画”沟里去。[2]——大意如此。这和您的意思简直太不一样了!
沈老的书法,书学,造诣很高,我是一向深为尊敬钦佩的。对他如此解“画沙”,是否正确,不敢轻议。我只能说理解确实不同就是。干散的沙粒,再细也不能发生“平净”令人“意悦欲书”的感情,你去勉强画个道道,也不会产生“劲险”“明利媚好”的笔触。左右拨动而运笔,古人名迹中未见此法,二王更不用说,沈老自己的作品中也未见有采用此法的例子。总之,不敢苟同于他的看法。你可以再“回到”我们前面讲到“如利钻镂金,长锥界石,仿兹用笔,坐进千里”的话,想想这岂不正是与“锥画沙”是同一道理的不同设喻之法?这难道都是偶然巧合的?最要细心玩味。
(十七)这实在使人豁然开朗。不过,泥沙是软的,可以深画“进”去,金石却是硬的,很不同呀!
所以,比喻这个修辞格,没有“十足完美”的,它都是侧重一点(共同、相似)来取喻作比。对比喻要善体其意,而不应“抬死扛”。比如,你若说笔锋如真要“透过纸背”,那不把纸捅得稀烂了吗!镂金也好,界石也好,画沙也好,透纸也好,不过是想方设法地讲这个笔法道理的要害,没有再“完美”的比喻法了。
(十八)您对其他几种有关笔法的比喻有何看法?
“钗股”“屋漏”二则比喻,讲说较麻烦。依《法书苑》说是颜与怀素各喻书法,素举“古钗脚”,颜针对它说:“何如屋漏痕?”依陆羽《怀素别传》则说素举“夏云多奇峰”(喻变换),“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喻“痛快”),“又如拆壁之路,一一自然”;颜乃云:“何如屋漏痕?”
拆壁之路,不知所指。若由“壁”及“屋”,是依类联想作比喻,对“古钗脚”而发,则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我的理解是,古钗脚和拆壁路都有“直截了当”的意味,也是一种“痛快”。屋漏痕是反论,即以直截痛快都不“自然”,要更“游行自在”。
我认为“折钗股”与“古钗脚”即是一回事,传闻异词而已。折是断,不是弯屈。但姜夔《续书谱》却说过:“……折钗股者欲其屈折圆而有力;屋漏痕者,欲其横直匀而藏锋;锥画沙者,欲其无布置之巧。”他把“折”理解为“屈”“圆”,我很怀疑;为求横直匀而去看屋漏,这有何义理可通?锥画沙何以“无起止之迹”?我更持相反意见(利锋画沙,起止最清)。
又此四喻或以为皆指草书,实亦不确(想是因“故事”与张旭、怀素有关,而二人皆以草著名)。反证即在:(1)张旭传颜“十二意”,本之于梁武论锺繇真书,可见草书家不一定单讲草;(2)张旭传“永字八法”,更是真书;(3)锥画沙明言是传自褚遂良,褚为真书一大家,亦不以草称,何得指为是喻草法? 南宋人不但书法坏,书学也不精,似是而非,最易误人,大都类此。
注释:
[2] 沈著原文云:“前人曾说右军书‘一拓直下’,用形象化的说法,就是‘如锥画沙’。我们晓得右军是最反对笔毫在画中‘直过’,直过就是毫无起伏地平拖着过去,因此,我们就应该对于一拓直下之拓字,有深切的理解,知道这个拓法,不是一滑即过,而是取涩势的。右军也是从蔡邕得笔诀的,‘横鳞,竖勒之规’,是所必守,以如锥画沙的形容来配合着“鳞”“勒”二字的含义来看,就很明白,锥画沙是怎样一种行动,你想在平平的沙面上,用锥尖去画一下,若果是轻轻地画过去,恐怕最易移动的沙子,当锥尖离开时,它就会滚回小而浅的槽里,把它填满,还有什么痕迹可以形成?当下锥时必然是要深入沙里一些,而且必须不断地微微动荡着画下去,使一画两旁线上的沙粒稳定下来,才有线条可以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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