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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导读:《秋水》-庄子导读

时间:2024-01-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秋水》是全部《庄子》中最引人注目的篇目之一。故《秋水》一文,不论从哲学思想上,还是从文学艺术方面,均堪称《庄子》中之佳作。径以《秋水》一篇取代全部《庄子》。此论虽有夸张之嫌,但亦足证《秋水》的价值与地位。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①。“百”大于一、十,而小于千、万,故虽自觉已多,实则尚少。黄河的秋季,是淫雨的季节,故一提“秋水”,便立刻可以联想到横流漫野的大水。

庄子导读:《秋水》-庄子导读

【提示】

《秋水》是全部《庄子》中最引人注目的篇目之一。其思想境界之宽广,语言风格之恣肆,均有类于内篇之《齐物论》与《逍遥游》。此文对于把现实世界之彼、此,是、非,小、大,有、无……等对立关系绝对化、僵死化的观点,给予了有力的鞭笞,进行了无情的嘲笑,表现了相当明显的相对主义思想观点。此文和内篇《齐物论》遥相呼应,结合阅读,可互有启发。然《秋水》与《齐物》并非等同,《齐物论》在论证万物齐一的过程中,表现了较多的抽象思辨和虚无神秘的思想境界,而《秋水》则提供了较多的物质世界的证据,表现了较为丰富的辩证法的思想因素,提出了更多的发人深思的问题。故《秋水》一文,不论从哲学思想上,还是从文学艺术方面,均堪称《庄子》中之佳作。金代马定国曾撰《读庄子诗》云:“吾读漆园书,《秋水》一篇足;安用十万言,磊落载其腹!”径以《秋水》一篇取代全部《庄子》。此论虽有夸张之嫌,但亦足证《秋水》的价值与地位。

本篇约可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从开头至“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它借河伯与北海若的问答,阐述了本文的基本观点,是本篇的主体。第二部分,是“夔怜蚿”之后的几段故事,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补证了第一部分的思想观点。

【原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注释】

①时至:应季节而到。灌:注入。河:特指黄河。泾流:直流,水直波曰泾。涘(sì):水边。渚(zhǔ):水中小洲。崖:陡岸。辩:一作辨,分别。

②焉:语末助词,用同“乎”。河伯:河神。或云即指冯夷。欣然:高兴的样子。

③北海:指今渤海与黄海水域。端:边际。

④旋其面目:改换了看法。“旋”本指依旌旗之指挥而变动,此乃指依情况的变化而改动。望洋:面对着茫茫无际的大水。“洋”言水之多。“望”或作“盳”,音义并同。若:即北海神

⑤野语:俗语。闻道百:自觉闻道已多。“百”大于一、十,而小于千、万,故虽自觉已多,实则尚少。莫己若:莫如己。

⑥尝闻:曾听说。少、轻:皆为贬低之意。仲尼以博闻而著称,却以其闻为“少”;伯夷以义重而闻名,却以其义为“轻”。弗:不。

⑦睹:看到。子:指北海。难穷:难于穷尽,即看不到边。殆:危。

⑧长:永远。大方之家:通达于大道者。

⑨拘:局限。虚:亦作“墟”,旧居,指其活动范围。

⑩夏虫:指仅能生存于夏天的昆虫。如蝉类。笃:胶固,引申为局限。时:季节。

⑪曲士:一曲之士。束于教:为世俗之教化所束缚。

⑫尔:你。丑:浅陋。大理:大道。

⑬盈:满。尾闾:相传为海水排出之处,因其在百川之下,故称“尾”,又因水之所聚,故称“闾”。已:止。虚:空。

⑭过:超过。不可为量数:不可计量。

⑮自多:自我夸耀。古以“多”为美、为胜,以“少”为丑、为劣,文中之“自少”、“自多”均具此义。方:正。

⑯礨空:土石之中的洞穴。

⑰计:估算。稊(tí)米:稊草之米,较一般米粒细小。大仓:亦作太仓,设在京城中的大谷仓。

⑱号:称。言物之数不可数,盖而称之曰万。处一:居其一。此所言“人”指“人类”。

⑲卒:尽。言九州之内,凡谷食所生之地,舟车所通之处,尽有人在。人处一:此“人”字乃指个体之人。“人类”为万物之一种,“个体”又为亿万人群之一,故有下之比喻。

⑳豪末:兽类入秋所生之细毛,其末端则更细微。

㉑五帝:通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三王:通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任士:任能之士。尽此:“此”指中国。言中国虽然不过是太仓之稊米,却又是五帝、三王、仁人、任士所倾力争逐之地。

㉒尔:指河伯。向之:方才。

【评】

黄河的秋季,是淫雨的季节,故一提“秋水”,便立刻可以联想到横流漫野的大水。然而由汩汩的百川,至浩浩的黄河;由浩浩之黄河,到茫茫的大海;层层扩展,眼界顿开,河伯之望洋兴叹,已足证北海之广大。然北海若自比于“天地”,乃“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以“四海”比之于“天地”,亦不过土石之中的小孔洞而已!河伯兴叹之“大”,又一下子变得如此之“小”!——读至此处,则油然而赞:庄周之手笔竟是如此之随意!一手上推,一手下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心所欲,妙趣横生!然而其比喻,其联想,又是如此之顺合情理,此足见庄周之思想既无限广阔,而又不失事理。这一问答,乃是对“广”与“大”的无限追求。那么,是否仅仅追逐“大”呢?且看下文。

【原文】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曏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注释】

①大天地、小豪末:以天地为大,以豪末为小。“大”“小”均为形容词意动用法。

②物:指物质世界。量。数量,亦即“物”的空间范围。时:时间,亦即“物”的动态延续。分:界限,指“物”的归属。终始:指“物”之生死。故:常,永恒不变。

③是故:因此。大知:即“大智”。观于远近:既能观远,又能察近。寡:嫌其少。多:赞其多。

④证曏今故:证,明;曏,不久,一会儿;“今故”即“今古”,亦即“古今”;句意为:明验了“古”之与“今”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因而没有什么差别。遥:远,指远古。不闷:不暗昧。掇:拾取,俯手可拾,乃言其近。跂:同“企”,举踵而望,欲其清晰。此句言:对遥远的古代,不必暗昧;对于切近的当今,也不必求其清晰。

⑤察乎盈虚:察,明察;盈,充实,指“得”;虚,空虚,指“失”。此处所言“察乎盈虚”,乃明察“盈”与“虚”的转化与统一,此“盈”则彼“虚”,此“虚”则彼“盈”,故“盈”“虚”其实为一。

⑥坦涂:即坦途,平坦大道。此句言“生”之与“死”,乃如平坦大道,故生而不悦,死而无祸。说:即“悦”。故:同注②。

⑦“人之所知”,是有限的;“其所不知”,是无限的;“其生之时”,是有限的;“未生之时”,是无限的;“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正是以有限追逐无限,故“迷乱而不能自得”。《养生主》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正同此意。

⑧至细之倪:最细之物的边际。言其无可再小。至大之域:最大的范围。言其无可再大。定:确立。穷:穷尽。

【评】

由前问所引出的天地之大与豪末之小虽颇具曲折,但却是一般人完全可以理解并接受的。而此段追问则立刻对之做了否定。物质世界之“量”,其空间范围,是不可穷尽的;其时间的推移,也是没有止境的;而就任何具体之物来说,其归属、其生死,也是没有“常”、“故”的。立足于此,若把“大天地而小豪末”的观点绝对化,显然与之抵牾。由此,庄周顺利地否定了“大”与“小”、“今”与“古”、“终”与“始”等等似乎是不可调和的对立。既然“大”乃因于“小”而“大”,而“小”亦比于“大”而“小”;在无限的宇宙时空之中,“人”的存留又是如此之短暂,“人”的知识范围又是如此之狭小;那么,在人的耳目所极的“天地”之外,又何尝未有更为宽广的空间?在人之耳目所尽的“豪末”之内,又何尝未有更为细微的豪末?——而这一推想,即很自然地把人的思维引向了“天地”之外,引入了“豪末”之内。如果验之于今天的“宇宙学”,证之于物质结构学说的“原子论”、“粒子论”、“层子论”,庄周的推想又何异于天才的预测!

至此,庄周仍穷追不舍。

【原文】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注释】

①精:细。“至精”即细微之极。不可围:不可包围。信情:实际情况。

②自细视大:立足于“小”,来观察大。如以管窥天。不尽:不可穷尽。自大视细:立足于“大”来观察小。不明:不能明察。

③垺(fú):城外之廓。言大外之大。殷:盛。异便:两便。即大小各有其便。马叙伦说,“故异便”三字当在“自大视细者不明”之下。

④势:形势、趋势,均指客观性之力量。言小、大之别,乃自然而存。

⑤期:必,验。言精粗之分只能验证在有形者之中。下文“不期精粗焉”,“期”字同义。

⑥数:数字,即一、十、百、千、万等。分:别。“无形”即无数字可言,故曰“数之所不能分”。穷:尽。“不可围”乃至大,故数字不能穷尽。

⑦言论:用语言表述。意致:用思维想象或判断。

⑧大人:至人。多:赞许。下文之“多”字均同此训。

⑨贼:鄙视。门隶:守门之仆隶。

⑩货财:物资财富。弗:不。

⑪不借人:不求他人帮助。食乎力:即自食其力。贪污:贪取不义之财。

⑫殊:异。辟异:乖辟,奇异。

⑬从众:依随众人。佞谄:曲意迎奉。

⑭劝:勉励。戮:刑杀。辱:羞辱。

⑮为分:划定界限。为倪:确定边际。

⑯道人、至德、大人:均言体道之人。既已等同于道,故无须闻得于外,亦无自身可言。

⑰约分:依顺于自然之分。至:极。

【评】

此段问答,由精粗、细大之具体形态的讨论,引向了对精粗细大之界限的否定。由此又联想到“大人之行”,——一切任其自然。

【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注释】

①若:或。亦可理解为句首助词。恶至:何至。倪:端,始。此“倪”字作动词用,故有开始产生或开始划分的意思。

②以:依,立足于。道、物、俗:指三种立足点。“道”超脱于物,视万物如一,故“无贵贱”。“物”皆立足于自身,故“自贵而相贱”。“俗”即世俗,世俗并未超脱于物,故有贵贼之分;而“俗”又非一物之可私,故言“贵贱不在己”。

③差:差别。立足于差别来看万物,自然会有大小之分。因其所大而大之:依顺着它所以为大的因素来说明它的“大”,自然是“万物莫不大”。以下数句中句式全同者,均依此例而解。“因”即依顺;“所大”即所以为大的原因。

④稊米:前已有解。视“天地”为“稊米”,视“豪末”犹丘山,均当由“大”与“小”的相对性中得到解释。差数睹:差别的数量可见,即言其并无不可超越的差别。“睹”,王先谦本作“等”。

⑤功:功效。物各有其性,各有其能,故“因其所有”则有,“因其所无”则无。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此处抓住了对立统一的规律。东与西,虽方向相反,但舍此则无彼,其任何一方均不能独自存在,故其虽“相反”而又不可以“相无”。功分定:各据其功,而不相取代。

⑥趣:趣向。然:是。趣操睹:趣向与操守可以看见。言各具是非,无须相扰。

⑦昔者:从前。尧、舜让而帝:相传尧、舜之为帝,均由禅让而继位。之、哙让而绝:“之”即子之,燕相;“哙”,燕王;公元前318年燕王哙受苏代等人的劝说,让国给子之,结果大乱,哙与子之均因此而被杀,燕国几乎灭亡。事见《史记·燕召公世家》。

⑧汤、武争而王:商汤、周武均由武力争夺而称王。白公争而灭:白公,名胜,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由于楚平王纳娶原为太子建所聘之秦女,结果父子生隙,太子建奔逃,建之子胜亦寄居于吴。楚惠王时,胜立为白公,为报仇而争位作乱,结果为叶公子高和楚惠王所杀。事见《史记·楚世家》。

⑨有时:有一定的时机。常:规律。

⑩梁:屋梁。丽:脊檩。“梁”“丽”均为又粗又长的大木。冲:击。窒:塞。穴:洞。殊器:不同的器具。

⑪骐骥骅骝:均良马名。骐,指马色青黑花纹如棋盘者;骐,相传为孙阳所相之千里马;骅骝,相传为周穆王“八骏”之一,或云“骝”特指红马而黑鬃黑尾者。狸狌:即野猫与黄鼠狼,详见《逍遥游》注。良马善驰,狸狌捕鼠,故言“殊技”。

⑫鸱鸺(chī xiāo):猫头鹰,俗称夜猫子。撮(cuō):抓取,亦特指以二指或三指取物。蚤(zǎo):跳蚤。瞋目:张大眼睛。或云一作“瞑目”,即闭目,若依猫头鹰之习性,白日闭目,似更切合;若依文义,似仍以“瞋目”为是。

⑬盖:何。师是而无非:以“是”为法而不要“非”。“师治而无乱”例同。均言对不可分离的两个方面,只取其一。

⑭天地之理:天地间的自然规律。指对立统一规律。万物之情:亦指万物的内在规律。

天与地共生,阴与阳共成,若只取其一则不可行。犹:如同。

⑯非愚则诬:不知为“愚”,妄言曰“诬”。

⑰帝王:指五帝、三王。禅:让。三代:即夏、商、周。继:继承帝位。

⑱差:错。“差其时”,言不合时宜。逆:违。俗:民俗,民心所向。篡夫:以不正当手段夺取王位者。

⑲当:适应。义徒:顺合于义理的人。

⑳默默:不作声。此有制止之意,言河伯不要再讲了。女:读“汝”。恶:何。

【评】

相对主义与辩证法本如孪生兄弟,作为打破僵化,打破绝对化,它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庄周既如此透彻地阐述其相对主义的思想观点,而辩证法思想的闪光则时有所现。“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明确否定“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是“未明天地之理”,“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则断不可行,这是何等鲜明的辩证法思想!其对于对立统一规律的表述是如此之明确,当今之哲人亦当为之赞叹不已!

【原文】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注释】

①何为、何不为:表示无所适从。辞受趣舍:拒绝,接受,趋向,舍弃。终:究竟。奈何:怎么办。

②反衍:反复洄流之状。此以水喻物。

③无拘:不要拘守。而:你。蹇(jiǎn):不顺。

④谢:代谢。施(yì):移易。

⑤无一:不要专一。与上言“无拘”义近。而:你。参差(cēn cí)不齐。

⑥严:奚桐、刘文典均说当作“严严”,意即庄重威严。私德:偏私之德惠。

⑦繇繇(yóu):欣喜之状。祭:祭祀。社:土神。“祭”本为求神赐福,祭而有神故喜。私福:偏私之福祐。

⑧泛泛:宽广无际之状。畛域:区域分界。

⑨兼:并。怀:藏,包容。孰:谁。承:接受。翼:庇护。

⑩无方:无特定之方位。

⑪一齐:齐一。恃:依靠。

⑫一虚一满:杨树达说:“满”当为“盈”,当从。“一虚一满”,言其变化;“不位乎其形”,即不拘守于特定之形体。

⑬年:岁月。举:《文选·魏文帝与吴质书》注引作“攀”,留止。或云“举”乃人力推之而行,亦可通。时:亦指岁月。止:指人力制之而止。消:灭。息:生。

⑭是:此。大义之方:大道的规律。实即“万物之理”。

⑮骤、驰:均言疾奔。移:变动。

⑯固:本。自化:自生自灭。

⑰何贵于道:为什么以道为贵。

⑱道:指万物的总规律。理:具体之物的事理。权:依具体时势而变。既明权变,故物不能害。

⑲至德者:即通于道者。弗:不。溺:淹没。贼:伤害。

⑳薄:迫近,触犯。察:详审。宁:安守。谨:谨慎。去:离开。就:趋从。

㉑天在内:由于“知道”“达理”“明权”已化为其“性”,故曰“天在内”。人在外:人之所为,乃外加于物,故曰“人在外”。(www.xing528.com)

㉒德在乎天:德者,得也;依顺乎天,方能有得,故曰“德在乎天”。本乎天:以天为本。位乎得:居德之位。

㉓蹢躅(zhí zhú):徘徊不进。屈伸:屈缩与伸张。反要:返归要本。语极:言及至理。

㉔天:天然。“牛马四足”均自然而生,故曰“天”。人:人为。“络(即落)马首”“穿牛鼻”,均人之所为,故曰“人”。

㉕灭:湮没,消除。故:有意识的作为。命:自然之命运。以得殉名:为名声而牺牲其天德。

㉖谨守:指谨慎恪守“无以人灭天”等格言。反其真:返归于道。

【评】

此上三问三答,也是表明本篇思想观点的主要章节。其特点有二:

一,是“道”与“物”之关系。庄周的基本观点是立足于“道”,以道观物,则“万物一齐”,什么“贵”、“贱”?什么“多”、“少”?不过是“道”的反复洄流、代谢移易而已。故曰“道无终始”。然而立足于“物”,则“物有死生”,而且“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这是何等鲜明的辩证法思想!更可贵者,作者还认定“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的依据。这显然是把“消息盈虚、变动不居”视之为宇宙万物的基本规律了。细细思考“道”与“物”的不同表述,辩证法与相对主义的分界能否有所启示?

二,是“天”与“人”的关系。《大宗师》言:“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知人”乃庄周的最高理想。然泛观《大宗师》《齐物论》之“天”,似皆为一种神秘莫测的客观性力量,似乎是一种相当明显的外在的主宰。如《齐物论》王倪所言:“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死生无变于己”;《大宗师》之“真人”,同样是“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何以至此?乃在于“登假于道”,即上升至道的境界,“道”虽虚无,却是一种外在的主宰。所以,此处之“至人”“真人”,直是“道”的化身,是“天”之所然。荀卿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盖非虚言。然观《秋水》之“天”,却隐隐然引入了“人”的因素。“天”“道”本在于“外”,而《秋水》却让“人”知于道,达于理,明于权;如果说“道”“理”尚属于“天”,而“权”则理当归“人”;此处乃由“人”之知“天”,从而化“天”为“人”。由“道”而“权”,就是由客体到主体。“至德者”为什么能够“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这绝非有什么超人的真功,“非谓其薄之也”,而是在其“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是使主体避开客体的贼害。——这显然是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在发挥作用了。谁说庄周“蔽于天而不知人”?此处不是明确地“既知天又知人”吗?庄周由此而引出“天在内,人在外”的论断,其对于天人关系的处理,不足以发人深思吗?“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不正是首先肯定了“人”与“故”的存在吗?不灭“天”“命”,乃告诫人们不要违背客观规律而已!如果细细思量此文的思想境界,读者将会做何结论呢?

【原文】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鳅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①夔(kuí):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异兽。状如牛,苍色,无角,一足而行,声音如雷。见《山海经·大荒东经》。蚿(xián):多足之虫。怜:爱慕。司马彪说:“夔,一足;蚿,多足;蛇,无足;风,无形;目,形缀于此,明流于彼;心则质幽,为神游外。”此其所以羡慕也。

②跉踔(chěn chuō):一足弹跳而行。予:我。无如:无可奈何。

③子:你。万足:言其足多。独奈何:你自己怎样掌握或协调它们。

④唾:用力咳吐。此言咳吐时大小珠雾一齐而下,但并非有意识地使之如此。

⑤天机:非主观设置的机制。

⑥不及子之无足:言蚿之行慢于蛇。

⑦易:更换。安:何。

⑧脊:背。胁:两膀。有似:有可见之像。或以“有似”作“似有”,不足取。

⑨蓬蓬然:风吹尘起之状。似无有:指无形体可见。

⑩指:以手挥风。鳅:通“遒”,亦作alt,迫近。此指以脚践踢。

⑪折大木:折断大树。蜚:通“飞”。言吹飞大房屋。

⑫小不胜:即不胜“指”、“鳅”。大胜:即折木飞屋。

【评】

夔、蚿、蛇、风,各有天机,“怜”、“胜”之说,难以为据。然观其结语,或以空无之“大”而胜实有之“小”乎!

【原文】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币,而alt歌不惙。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

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注释】

①匡:宋邑,或曰卫邑,约在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宋人围之数帀(zā):“帀”即匝,环绕一周。《史记·孔子世家》言:“阳虎尝暴匡人”,而“孔子状类阳虎”,故匡人遂围拘孔子。惙(chuò):忧。或曰“惙”亦作“辍”,训停止,亦可。

②娱:欢乐。言其临危难而无惧色。

③语:告诉。

④讳:忌,回避。穷:困。言身处逆境,即道之不行。命:命运。

⑤求。追求。通:达。言身处顺境,指道之得以推行。时:天时。

⑥当:处在。穷人:身处困境之人。知得:“知”读“智”。下“知失”同。

⑦通人:顺利行道之人。适然:使之如此。

⑧蛟:传说中类龙的大水兽,无角。亦曰“鱼二千斤为蛟”。能吞人。兕(sì):犀牛一类的野兽。或云,青色,一角,重三千斤。性凶猛。烈士:刚正勇壮之士。

⑨处:安处,言其不必过虑。有所制:言有天命所制,非人力所为。

⑩将甲者:带兵者。此指为首之人。辞:谢罪。

⑪阳虎:鲁人。事见注①。

【评】

宣颖曰:“此段发‘无以故灭命’意也。”甚是。

【原文】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汇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之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注释】

①公孙龙:姓公孙,名龙,赵人。战国时名家的著名代表人物,以善辩闻名。著有《公孙龙子》。魏牟:即魏公子牟。

②合同异:战国时名家的著名论题,它突出强调了世界万物的同一性。《天下篇》所言“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即其基本论点。离坚白:也是名家的著名论题,基本观点是“坚”与“白”不可同时兼得。详见《齐物论》注。

③然不然,可不可:第一个“然”与“可”均作动词,意即以“不然”为“然”,以“不可”为“可”。

④困、穷:均言使对方处于“困”“穷”之境。知:读“智”。至达:最通达。

⑤闻庄子之言:一云公孙龙与庄周生卒不相及,故此“闻”或为间接之“闻”。汇:同“茫”,茫然为惊异之状。

⑥论之不及:论辩能力赶不上。知之弗若:聪明才智赶不上。

⑦喙(huì):口,今多指鸟兽的嘴。方:术。

⑧隐机:以手倚扶几案。大息:太息。

⑨埳井:“埳”即“坎”,浅小之井。

⑩跳梁:窜跳。参见《逍遥游》注。井干:井上之栏圈。缺甃(zhòu):井壁缺坏之处。崖:岸边,指井壁缺口的边崖。

⑪赴:入。接腋持颐:言水承托着自身的腋窝和颈颊。两膀之下曰“腋”,颈颊之间曰“颐”。蹶(jué):踏。没足灭跗(fū):淹没了脚背。脚背曰“跗”,即脚掌的上面。

⑫还:顾,回头看。一说“还”下当增“视”字,非。虷(hán):井中赤虫。或云即孑孓之类。科斗:即蝌蚪。莫吾能若:不能像我这样。

⑬擅:独占。壑:坑。跨跱(zhì):叉腿峙立。意即“把持”或“霸占”。“跱”通“峙”。至:极。

⑭夫子:指东海之鳖。奚:何。时来:常来。

⑮絷(zhí):拘系。言其深陷淤泥,如被缚系。膝:大腿与小腿连接之处,可表明所陷之深。

⑯逡巡:迟疑,犹豫。却:退。告之海:俞樾说:“海”字当在下句“夫”字之下。

⑰举:尽。极:尽。仞:七尺或八尺。

⑱潦(lào):同涝,雨水太多,淹没庄稼。益:增加。

⑲损:减少。

⑳顷:短暂。久:长久。推移:变迁。多少:指雨水。进退:即上言“益、损”。此句言海水不因时间的短长而变化,不因雨水的多少而增减。

㉑适适然:惊惧之状。规规然:局促不安的样子。

㉒知不知:第一个“知”读“智”。是非之竟:是非的境域。犹:如同。负:背。商蚷(jù):即马陆,或称马蚿,为细长多足之虫,生活于陆地潮湿处。“蚊负山”“商蚷驰河”均言其不可能。

㉓极妙之言:指庄子之高论。自适:自我陶醉。一时之利:指井蛙“跨跱埳井之乐”。是:这。与:语末助词,表疑问。

㉔方:正在。跐(cǐ):脚踩。黄泉:指地下深处。登:升。大皇:上天之高处。

㉕奭(shì)然:消散无碍的样子。沦:陷入。不测:不可试测,即神妙莫测之境。

㉖玄冥:玄远幽深的境界。大通:即道。反,同“返”。

㉗求之以察:用明察去追求。索之以辩:以分别去探索。这都是世俗之小智的表现。用管窥天,用锥指地:均言以极小之器具去观测或度量至大之客体,愈显其眼界之狭小:直:竟直。

㉘往:去。

㉙寿陵:燕国之邑。馀子:未成年的孩子。邯郸:赵国的都城。学行:学走路。国能:指邯郸步行的本领。故行:原有之走路的本领。匍匐:爬行。新能未得,旧行已丧,故只好爬着回去了。

㉚故、业:均指原有的一套本领。

㉛呿(qū):张口。“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言其张口欲言,而又无话可答,惊怔失神,即今言“张口结舌”。逸:奔逃。

【评】

井蛙与海鳖之喻,真可谓是河伯与北海若之思想境界的一个缩影。用相似的寓言或比喻来强化某种思想意识,乃庄周之一手绝技,而这些观点与意识,和《逍遥游》之大鹏、斥alt之喻又遥相呼应。故此处之“小大之辩”,已不需再言。

应该特别注意的,是道家与名家的关系。惠施与公孙龙是先秦名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其思想学说的立足点或基本方法,乃是对于事物异同属性的综合与分析;故其结论虽不无偏颇之处,其方法实有助于中国逻辑思想的发展。惠施是庄子的挚友与主要辩论对手(其论辩内容几乎贯串于《庄子》全书之中),其间之论争虽不无讥讽与嘲弄,然大致还是以“友谊”为重的。然此处对公孙龙,简直是在玩戏!一边是包容环宇的广阔胸怀,一边则是斤斤于管锥细微的察辩;其思想之对立何其鲜明!庄周既能“跐黄泉而登大皇”,对“邯郸学步”不成而又,“匍匐而归”的公孙龙,怎能屑于一顾呢!

【原文】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alt,子知之乎?夫鹓alt,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alt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释】

①濮水:古水名,汉代之前,为原出东郡濮阳,南入钜野之水,在今山东西南与河南交界之地。后由于水陆变迁、河水改道等因素,濮水已不复存在。楚王:楚威王。使:派遣。往先:前去。“先”字《说文》训为“前进”,有急于前往之意。

②累:托付。“境内”指楚国,意即欲聘为楚国之相。

③顾:回头看。

④神龟:古代占卜常以龟纹为验,故称“神龟”。巾笥(sì):“笥”是盛食品或衣服的竹器,以巾幂(mì)覆盖,表示敬重。庙堂:太庙的明堂。此为帝王祭祀与议事之处,藏之于此,亦明其珍重。

⑤宁:愿。留骨而贵:指死后被珍藏于庙堂。曳:拖。涂:泥泞。

⑥惠子:惠施,曾为梁惠王之相。此人为庄周之挚友和论辩的主要对手。惠施死,庄周言“吾无以为质矣”(《徐无鬼》),即失去了辩论的对手。

⑦代:取代。

⑧搜:查寻。国:都城。

⑨鹓alt(yuān chú):传说为凤凰一类的鸟,习性极其高洁。

⑩练实:竹实。醴泉:水如甜酒之泉。“醴”即甜酒。

⑪鸱(chī):鹞鹰。吓:惊叫声。鸱怕鹓alt夺其腐鼠,故惊叫。以子之梁国而“吓”我:庄周把梁国之相位视若腐鼠。

⑫濠:水名,成《疏》言“在淮南钟离郡”,今安徽凤阳附近。梁:桥。

⑬倏(tiáo):白鲦鱼,俗称alt鲦子。从容:自由自在。

⑭子:你。安:何。

⑮固:确实。全:表示论证已完成。

⑯循其本:追溯这次辩论的由来。

⑰我知之濠上:惠施既言“女安知鱼乐”,即表明惠施已知道庄周知鱼之乐;既然惠施并非庄周而却知庄周,那么庄周非鱼自然也可以知鱼了。故曰“我知之濠上”。

【评】

此上为庄周的三段小故事。拒绝楚王之聘,以惠施相梁如“鸱得腐鼠”,均明显地表现了对于世俗权力的轻蔑,展示了“无以得殉名”的范例。这也是庄周之“以身说法”。关于“濠上之辩”,已于《导言》中有所分析,不赘述。

【总评】

闻一多曾言:“读《庄子》,本分不出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形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古典新义·庄子》)这一评价,如果在《庄子》中找寻其对应的文字,最有代表性的,恐怕莫过于《秋水》了。故读《庄》,切莫以《秋水》居“外篇”而予以忽视。若就哲学思想而论,所应特别注意者,是其较之内篇的前进与发展。在各个局部的“段评”中,我已多有提示。至于详细与系统的论证,因此处篇幅有限,就只好留给读者自己去做了。但有一点我可以断言:如果不吃透《秋水》的基本观点与思想境界,就绝不可能真正领略《庄子》一书的全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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