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真伪”,首先要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即何者为“真”,何者曰“伪”。既是查《庄子》书的真与伪,其严格的标准自然是以庄周亲作为“真”,非庄周手著皆“伪”。如果严格掌握这一标准,则先秦子书不胜其考,因为它们大多是以其宗师为代表的一个学派的著作总集。正如章学诚所言:“凡称子书,多非自著。”(《文史通义·言公》)如果我们把《庄子》一书的作者就明确为庄周及其学派,则《庄子》书之“真”与“伪”的内涵与外延,均须作相应的调整,即凡庄周及其学派的作品均可视之为“真”,而非庄周及其学派的作品,则当视之为“伪”。观历代学者对《庄子》真伪的考辨,实际是在这两种意义下提出的。
怀疑《庄子》中有伪作的,近代一般学者都认为始于苏轼。其实,有怀疑之意向或明确提出怀疑者,均早于苏轼。马叙伦在《庄子义证,自序》中写道:“余怪郭象以《阏奕》、《意修》、《危言》、《游凫》、《子胥》之杂巧而去之,若《说剑》者,其义趣浅陋,若无涉于庄周之旨,辞亦与他篇不伦,必出于伪造无疑。既过而存之,则其所削者,宁无可比于是。”这是说,《说剑》明显地出于伪造,而被郭象所删者,其巧伪自然还要在《说剑》之下。马还写道:“然象(郭象)自《让王》、《盗跖》、《渔父》三篇,最括大旨,余篇皆详为之注,独《说剑》不置一辞。”“则今所存三十三篇中,自《说剑》而余,固郭象之所不疑也。”这是从郭象作注的情况分析,认为郭已对《说剑》的真伪有了怀疑。郭对《庄子》书中二十九篇作了详注,《让王》等三篇也作了概括大旨之注(《让王》篇二注,《盗跖》篇三注,《渔父》篇仅篇末一注),而独《说剑》篇无一字之注,显然疑其非真。
20世纪30年代之初,张默生先生著《先秦道家学说研究》,曾对历代辨《庄》之事,做了系统的叙述,其言如下:
首先辨《庄子》篇章之真伪的,世多推宋之苏轼;其实唐之韩愈,对于《庄子》书中的真伪,已有鉴别。他于《盗跖篇》云:“讥侮列圣,戏剧夫子,盖效颦《庄》、《老》而失之者。”于《说剑》篇云:“此篇类战国策士之雄谭,意趣薄而理道疏,识者谓非庄生所作。”于《渔父》篇云:“论亦醇正,但笔力差弱于《庄子》;然非熟读《庄子》者,不能辨。”至宋,苏氏始公然谓三十三篇之中:《盗跖》、《渔父》,真诋孔子;《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断此四篇为伪作。朱熹又以为《天下》篇乃庄子学徒所作,非庄子手笔。罗勉道更于苏轼削除以外,谓《刻意》、《缮性》亦肤浅。郑瑗亦谓外篇中之《马蹄》、《胠箧》,文意浅近,视《逍遥游》、《大宗师》诸篇,殊不相侔。林云铭于苏轼、朱熹、罗勉道所删除以外,又谓《天运》篇中“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一段,《秋水》篇中“孔子游匡”及“公孙龙问魏牟”之二段,《至乐》篇中“颜渊东至齐”一段,《山木》篇中“庄子过魏王”一段,《田子方》篇中“鲁哀公”、“宋元公”、“臧丈人”之三段,《外物》篇中之“贷粟”、“钓鱼”,“发冢”三段,《列御寇》篇中之“曹商得车”及“宋王锡车”二段,皆非庄子所作。又日人冈松辰《庄子考》云:内篇为后人所窜掇者,独有《逍遥游》“惠子吾有大树”章,及《人间世》“匠石之齐”章,“楚狂接舆歌凤兮”章而已,余皆完璧。其《骈拇》至《胠箧》三篇,虽辞有精粗,皆未为后人所乱。《在宥》一篇,文辞前后不相称,非庄子手笔。《天地》篇自篇首至“听乎无声”一节,略无隽永之味,比之《骈拇》、《马蹄》、《在宥》及《天运》篇首数语,迥然如出两手。《天道》篇自篇首至“非上之所以畜下也”,及下“昔者舜问于尧”一节,并“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至于“至人之心有所定矣”,其乏隽永之味,与《天地》篇起首无异,疑皆非庄子所作。《达生》篇篇首“达生之情者”一章,及篇末“有孙休者”一章,措词拙陋。《山木》篇中“比干剖心”一段,与贫惫何涉?其为后人伪作无疑。而姚鼐、王夫之二人,甚且疑外篇全非庄子所作。
张氏所言,盖为其著书之前,学术界疑《庄》之伪的大略。
从20世纪30年代至80年代,对《庄子》书之真伪进行考辨的,须多加注意者有以下几家:
(一)罗根泽《庄子外杂篇探源》
此文载1936年《燕京学报》第39期,后收入罗著《诸子考索》。其基本观点是:“我对于《庄子》外、杂篇,不愿意盲目的归之庄子,也不愿意鲁莽的屏出于学术以外;我愿意知道它每篇的年代及其为道家某派的产品。”立足于这一宗旨,罗氏考论了:《骈拇》、《马蹄》、《胠箧》、《在宥》为战国末年左派道家所作;《天地》、《天道》、《天运》为汉初右派道家所作;《刻意》、《缮性》疑为秦汉神仙家所作;《秋水》、《达生》、《山木》、《田子方》、《寓言》为庄子派所作;《至乐》、《知北游》、《庚桑楚》为老子派所作;《徐无鬼》、《列御寇》疑为道家杂俎;《外物》为西汉道家所作;《则阳》为老庄混合派所作;《让王》、《渔父》为汉初道家隐逸派所作;《盗跖》为战国末道家所作;《说剑》为战国末纵横家作;《天下》疑为庄子所作。罗之所以“只作《外杂篇探源》者,因《内篇》大体可以信为庄子所作,没有多大问题。”
(二)关锋《庄子外杂篇初探》
此文初载于《哲学研究》1961年第2期,后收入《庄子哲学讨论集》及关锋著《庄子内篇译解和批判》。其基本观点是:“断定《外杂篇》不是庄子本人的作品,而是由战国末至汉初这个时期的、汉人称之为‘道家’的一部总集,其中有老子后学左派的作品,有宋钘、尹文学派后学的作品,有庄子后学的作品,有杨朱后学的作品,也有混入的跟所谓‘道家’毫不相干的作品。”作者自称其考证的结果和罗根泽先生“同中有异”,罗先生所“认为非庄子本人所作的那些论据,大半我是同意的”。故实际大同于罗氏。
(三)任继愈《庄子探源》及其续篇
此文初载于《哲学研究》1961年第2期(其续篇分别载于1961年8月25日《光明日报》和1961年9月号《北京大学学报》第5期),后收入《庄子哲学讨论集》。该文的基本观点是:“郭象以后的学者都认为内篇是庄周的思想或庄周自著,外篇(包括杂篇)不见得是庄周的思想。千余年来几乎成为‘定论’。现在看来,问题恰恰出在这成为‘定论’的内篇七篇上。这七篇绝不是庄周的思想,而是‘后期庄学’的思想。因此,解剖庄周的哲学体系时,以《盗跖》、《马蹄》、《胠箧》、《庚桑楚》、《渔父》、《天地》、《天运》、《天道》、《在宥》、《知北游》等篇为主”,“内篇,即‘后期庄学’的思想一律摒除。”“内篇七篇从篇名到内容,都带有浓厚的汉代宗教神学方术的特色。”(《庄子探源》),见《庄子哲学讨论集》第179、184页)(www.xing528.com)
值得注意的是,任文刚一发表,张德钧立即撰文《〈庄子〉内篇是西汉初人的著作吗?》(载《哲学研究》1961年第5期,亦收入《庄子哲学讨论集》),对任文的根据逐条反驳,认为“继愈同志否定内七篇是代表庄子思想之作,所提出的‘证据’共有六条。经过个人初步调查研究的结果,实际没有一个可以作为《庄子》内篇是西汉初人所著的证明。”“前人认为内七篇是庄子本人的东西,还是应该被肯定。不能随便视为‘迷信’。”(同上书,第245、282页)
由于本书的篇幅所限,遗憾的是对双方的论据,都只能弃而不引。
(四)张恒寿《庄子新探》
此书1983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的基本观点是,“打破内、外、杂篇的严格界限”,以《淮南子》以前,特别是先秦之典籍的引用为依据,首先确定《庄子》书中最古的篇目,然后以此为基点来考察全书。作者认为,“《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达生》四篇中的大部分章节,是先秦庄子的早期作品。”立足于此,作者对《庄子》内、外、杂各篇均作了考察。此书的主要特点在于“细”,即作者不但分篇考察,而且于一篇之中,还要分章考察,又常以各篇章中之字句的异同为据,看来作者是下了过细的功夫的。其考察的结论,和罗根泽等,亦多有大同之处。然而正像作者在《序言》中所说:“上编的考证部分,只有很少几处提出比较确切的时代证据,大部分考论,仅针对其是否庄子派思想文风,做了一些归类推测,而不能肯定其具体时代。”因而“细审内容,殊不理想。”这些话可以看作作者自谦之词,实亦是其自知之明。
对《庄子》之真伪的辨证,应当提及的还有日本学者武内义雄。武内氏所著《老子与庄子》,对于《庄子》篇目之辨证亦颇有贡献,亦多为国内学者所引证。
另外,近期刘笑敢在《〈庄子〉成书年代考》(《中国哲学史研究》1984年第4期)、《〈庄子〉内篇早于外杂篇之新证》(《文史》第十八辑)等文章中,提出了不少有价值的见解,对于辨证《庄子》各篇之年代,亦给人们以不少启发。
现在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是:究竟如何对待(或看待)以上种种有关《庄子》之“真”、“伪”的质疑?老实说,笔者本人的观点是比较固执的;就是说,在没有看到确切无疑的证据(如《吕氏春秋·去尤》引用《庄子·达生》之类)之前,对于那些仅仅依据某一段话的“思想”、“文风”,或某些个别词语(如“六经”“素王”之类)出现之年代,或对庄子之代表阶级(有人以其代表没落奴隶主阶级)的判别等等,凡以此为据所下的论断,笔者是决不敢轻易相信的。因此,传统的观点与论据,始终在我头脑中占据特重的位置。比如:
①传统认为“内篇”为庄周自著,最能代表庄周的思想;且不论是刘安分篇,还是刘向分篇(分篇不可能在刘向之后,前已明证),依其通例,都当是以内篇为著者之真迹;迄今为止,某些人对内篇或其中的个别篇目(如有人怀疑《人间世》),或某篇中的个别章节(如有人怀疑《逍遥游》与《大宗师》中的某些章节),所提出的怀疑与否定,实不过是某种主观的猜测,它根本不可能动摇传统观念。
②就外杂篇与内篇的关系来讲,它们在思想倾向或文风方面,确有差异、矛盾,这是既存之事实。但是,如果我们把《庄子》一书看作是庄周及其弟子之著作的总集,对此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一则,庄周的弟子们虽然直接受教于庄周,但其思想、文风决不会完全等同于庄周。试看当今之世界,师生之间思想作风全然一致的能有几人?再则,即使是庄周自身,以及其弟子们自身,在其一生数十年的生活变化中,前期与后期、此时与彼时,其思想作风也决不会全然一致。庄子说“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庄子·寓言》)难道庄子及其弟子就一生不化?因此,对于《庄子》内、外、杂诸篇的思想矛盾,只能实事求是地去分析,即使硬安上“××派”所作,也只是表明其思想倾向而已,难道还会有更大的价值?
③今天我们对于“真”“伪”的辨证,要特别重视和自己之判断相对立的材料,如判断外杂篇之伪,对司马迁《庄子传》中的记载,就要慎重处理,决不要轻率地以某种解释而弃之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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