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选文选辑,跟大师学习语文技巧

选文选辑,跟大师学习语文技巧

时间:2023-12-0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日本的小山多半是扁圆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Lake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门对面青山的顶上,松树的尖头,已露出半轮的月亮。朱自清卢参在瑞士中部,卢参湖的西北角上。与湖连着的是劳斯河,穿过卢参的中间。河上低低的一座古水塔,从前当作灯塔用,这儿称灯塔为“卢采那”,有人猜“卢参”这名字就是由此而出。不远儿另是一架木桥,叫“龛桥”,因上有神龛得名,曲曲的,也古。

选文选辑,跟大师学习语文技巧

冰 心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嬉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栏边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了开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栏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栏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日本小山多半是扁圆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

冰心 八,二十,一九二三,神户。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开纸,拿起笔,抬起头来,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里,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过一字,说是对不起呢,我又不愿!

我平时写作,喜在人静的时候,船上却处处是公共的地方,舱面阑边,人人可以来到。海景极好,心胸却难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间绝早,船面无人时,随意写几个字,堆积至今,总不能整理,也不愿草草整理,便迟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谅我!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的没上杂立的湖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似乎要求我将她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绍她!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明月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方。小朋友,我的亲爱的人都不在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慰安我了。Lake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橘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地嘱咐她,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夜和她到远东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亲近的在童年,和湖亲近是现在。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这也许太抽象,然而我没有别的话来形容了!

小朋友,两月之别,你们自己写了多少,母亲怀中的乐趣,可以说来让我听听么?——这便算是沿途书信的小序,此后仍将那写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旧,“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东岸的上海到大西洋东岸的波司顿来,这些信中说得很清楚,请在那里看吧!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 十,十四,一九二三,慰冰湖畔,威尔斯

沈尹默

中午时候,

火一样的太阳

没法去遮拦,

让他直晒在长街上。

静悄悄少人行路。

只有悠悠风来,

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

半院子绿茸茸细草,

都浮着闪闪的金光。

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

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

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

双手抱着头,

他一声不响。

刘半农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     *

他含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的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上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     *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半轮的月亮。

*     *

孩子们在场上,

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     *

他们数,

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朱自清

卢参在瑞士中部,卢参湖的西北角上。出了车站,一眼就看见那汪汪的湖水和屏风般立着的青山,真有一股爽气扑到人的脸上。与湖连着的是劳斯河,穿过卢参的中间。河上低低的一座古水塔,从前当作灯塔用,这儿称灯塔为“卢采那”,有人猜“卢参”这名字就是由此而出。这座塔低得有意思;依傍着一架曲了又曲的旧木桥,倒配了对儿。这架桥带屋顶,像是廊子;分两截,近塔的一截低而窄,那一截却突然高阔起来,仿佛彼此不相干,可是看来还只有一架桥。不远儿另是一架木桥,叫“龛桥”,因上有神龛得名,曲曲的,也古。许多对柱子支着桥顶,顶底下每一根横梁上两面各钉着一大幅三角形的木板画,总名“死神的跳舞”。每一幅配搭的人物和死神跳舞的姿态都不相同,意在表现社会上各种人的死法。画笔大约并不算顶好,但这样上百幅的死的图画,看了也就够劲儿。过了河往里去,可以看见城墙的遗迹。墙依山而筑,蜿蜒如蛇;现在却只见一段一段的嵌在住屋之间。但九座望楼还好好的,和水塔一样都是多角锥形;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淋,颜色是黯淡得很了。

冰河公园也在山上。古代有一个时期北半球全埋在冰雪里,瑞士自然在内。阿尔卑斯山上积雪老是不化,越堆越多。在底下的渐渐地结成冰,最底下的一层渐渐地滑下来,顺着山势,往谷里流去。这就是冰河。冰河移动的时候,遇着夏季,便大量地融化。这样融化下来的一股大水,力量无穷;石头上一个小缝儿,在一个夏天里,可以让冲成深深的大潭。这个叫磨穴。有时大石块被带进潭里去,出不来,便只在那儿跟着水转。起初有棱角,将潭壁上磨了许多道儿;日子多了,棱角慢慢光了,就成了一个大圆球,还是转着。这个叫磨石。冰河公园便以这类遗迹得名。大大小小的石潭,大大小小的石球,现在是安静了,但那粗糙的样子还能教你想见多少万年前大自然的气力。可是奇怪,这些不言不语的顽石居然背着多少万年的历史,比我们人类还老得多多;要没人卓古证今地说,谁相信?这样讲,古诗人慨叹“磊磊涧中石”,似乎也很有些道理在里头了。这些遗迹本来一半埋在乱石堆里,一半埋在草地里,直到一八七二年秋天才偶然间被发现。还发现了两种化石:一种上是些蚌壳。足见阿尔卑斯脚下这一块土原来是滔滔的大海。另一种上是片棕叶,又足见此地本有热带的大森林。这两期都在冰河期前,日子虽然更杳茫,光景却还能在眼前描画得出,但我们人类与那种大自然一比,却未免太微细了。

立矶山在卢参之西,乘轮船去大约要一点钟。去时是个阴天,雨意很浓。四围陡峭的青山的影子冷冷地沉在水里。湖面儿光光的,像大理石一样。上岸的地方叫威兹老,山脚下一座小小的村落,疏疏散散遮遮掩掩的人家,静透了。上山坐火车,只一辆,走得可真慢,虽不像蜗牛,却像牛之至。一边是山,太近了,不好看。一边是湖,是湖上的山;从上面往下看,山像一片一片儿插着,湖也像只有一薄片儿。有时窗外一座大崖石来了,便什么都不见;有时一片树木来了,只好从枝叶的缝儿里张一下。山上和山下一样,静透了,常常听到牛钤儿叮儿当的。牛带着铃儿,为的是跑到那儿都好找。这些牛真有些“不知汉魏”,有一回居然挡住了火车;开车的还有山上的人帮着,吆喝了半天,才将它们轰走。但是谁也没有着急,只微微一笑就算了。山高五千九百零五英尺,顶上一块不大的平场。据说在那儿可以看见周围九百里的湖山,至少可以看见九个湖和无数的山峰。可是我们的运气坏,上山后云便越浓起来;到了山顶,什么都裹在云里,几乎连我们自己也在内。在不分远近的白茫茫里闷坐了一点钟,下山的车才来了。

周予同

……“五四事件”发生于“五四”而不发生于“五三”“五五”,这是值得一说的史实。

一九一五年(民四),日本乘欧战方酣,列强无暇东顾的时候,用最后通牒,向我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满蒙山东及其他权利,强迫签字。到了一九一九年(民八),欧战已终,各国派使在巴黎和平会议。当时日本又有强迫中国代表追认二十一条的行动,外交形势十分严重。那时青年学生们天天受报纸的激刺,非常愤激,颇想有所表示,但苦于没有领道的人物与表示的方式。

四月末旬,上述的秘密团体的学生们已略有活动,打算做一次示威运动。五月三日的晚上,曾开了一次会议,议决用猛烈的方法惩警从前签字二十一条的当事者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当时有一位同盟会老同志曾秘密的将章宗祥的照片交给他们——因为曹陆的像片在大栅栏等处的照相馆时常看见;而章则任驻日公使,面貌不甚熟悉。——并且设法去弄手枪,但结果没有成功。他们议决带铁器、小罐火油及火柴等去,预备毁物放火。又恐怕这严重的议决案被同学泄漏,于是将预备在“五七”举行的时期提前到次一天。(五七是日本提出最后通牒的国耻纪念日。)

这消息当时异常秘密,除极少数学生外,大部份同学都是茫然的。第二天(五四)早晨,分头向各校学生会接洽,约期下午一时在天安门集合,表面上只说向政府请愿。

那天下午,北京的大学专门各校学生二三千人整队向天安门出发。那天不是星期日,各校学生因爱国的情感的激动而踊跃参加的,固然居多数,但藉此机会往窑子、戏院、公寓一溜的也确不少。

在天安门集合以后,议决向政府请愿,并游行示威。这次运动,有队伍,有指挥,有旗帜,有口号。在匆促的时间内居然有这样的组织,不能不视为群众运动行动上的进步。当时本只有请政府惩办曹陆章的旗帜与口号。在事前,这许多群众是不料要闯进赵家楼曹氏的住宅而去殴打章氏的。向政府请愿后,一部份学生已开始零星散去;但参与前一晚秘密会议的学生们乘群众感情紧张的时候,主张到曹氏住宅前面示威。这一个严重的议案居然第一步得到成功。赵家楼的胡同并不阔大,只容得四人一行;曹氏住宅门口也只有一个警察。当时群众热烈地叫着口号,蜂拥到赵家楼,曹氏仆役见人数过多,立刻关闭大门。于是又有人利用这关门的刺激主张闯进去。曹氏住宅大门的左首有一个仆役卧房的小窗,有某君用拳头打碎玻璃,从小窗中爬进,将大门洞开,于是群众一哄而入。

当日曹章陆三人确在那边会议或谈话,听说事前已有人通知要他们注意预防;但他们或者以为学生的把戏无足重视,所以并没有防备。到了学生大队闯进以后,他们开始逃避,曹陆二人传说由后门溜走,但章氏不知如何竟在住宅附近一个小店内被学生们发见,因被殴辱。当时章氏始终不开口,并且有一位日本人样的遮护着他。学生们对于章氏面貌不熟悉,疑为日人,恐引起交涉,曾自相劝阻,但有人将章氏像片与本人对照,觉得并没错误,于是又加殴击。据说当时屡殴屡止达半小时以上,后恐伤及生命,才始中止。至于那一部份闯进曹宅的,先割断电话;次搜索文件,无所得;于是将房间中的帷帐拉下作为引火物。当时最滑稽的,是某君当感情奋张之馀,用拳头打停在天井中的汽车的玻璃,将自己的手弄得流血。在这样纷乱情形的时光,与曹宅比连的某家女眷(事后或说就是曹氏眷属)用好言劝慰学生,说曹氏家属早已避去,你们倘若在此放火,将殃及他们。那时学生们暴动的情绪已渐过去,居然听从,逐渐散走。没有半小时之久,救火车与警察、宪兵已大队赶到,于是开始逮捕,计曹氏住宅内与街道上穿制服的学生被逮的凡数十人。事变以后,一部份学生,更其是法政专门学校学生,颇有怨言,说不应该趁着血气做这不合法的暴动,而不知这本是在预料中的计划呢!……

李 渔

梧桐一树,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举世习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

花木种自何年,为寿几何岁,询之主人,主人不知,询之花木,花木不答。谓之忘年交则可,予以知时达务则不可也。梧桐不然,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树有树之年,人即纪人之年;树小而人与之小,树大而人随之大。观树即所以观身。《易》曰:“观我生进退。”欲观我生,此其资也。

予垂髫种此,即于树上刻诗以纪念,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不克有终。犹记十五岁刻桐诗云:

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

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

刹那十五年,桐大字亦大;

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

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

顾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

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

此予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尔记及,不则竟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则编年之说,岂欺人语乎!

巴 金

这一次的旅行使我更明了一个名词的意义,这名词就是朋友。

七八天以前我曾对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说:“在朋友们的面前我只感到惭愧。他们待我太好了,我简直没有方法可以报答他们。”这并不是谦逊的客气话,这是真的事实。说过这些话,我第二天就离开了那朋友,并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他再见。但是他所给我的那一点温暖至今还使我的心在颤动。

我的生命大概不会是久长的吧。然而在那短促的过去的回顾中却有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的灵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有一点光彩,这明灯就是友情。我应该感谢它,因为靠了它我才能够活到现在;而且把家庭所给我的阴影扫除掉的也正是它。

世间有不少的人为了家庭弃绝朋友,至少也会得在家庭和朋友之间划一个界限,把家庭看得比朋友重过许多倍。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也曾亲眼看见,一些人结了婚过后就离开朋友、离开事业,使得一个粗暴的年轻朋友竟然发生一个奇怪的思想,说要杀掉一个友人之妻以警戒其馀的女人。当他对我们发表这样的主张时,大家都取笑他。但是我后来知道了一件事实:这朋友因为这个缘故便逃避了两个女性的追逐。

朋友是暂时的,家庭是永久的,在好些人的行动里我发见了这个信条。这个信条在我实在是不能够了解的。对于我,要是没有朋友,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的东西,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也会讨一个老婆,生几个小孩,整日价做着发财的梦……

然而朋友们把我救了。他们给了我家庭所不能够给的东西。他们的友爱,他们的帮助,他们的鼓励,几次把我从深渊的沿边挽救回来。他们对于我常常显露了大量的慷慨。

我的生活曾是悲苦的,黑暗的。然而朋友们把多量的同情、多量的爱、多量的眼泪都分给了我,这些东西都是生存所必需的。这些不要报答的慷慨的施与,使我的生活里也有了温暖,有了幸福。我默默地接受了他们,也并不曾说过一句感激的话。我也没有做过一件报答的行为。但是朋友们却不把自私的形容词加到我的身上。对于我,他们太大量了。

这一次我走了许多新的地方,看见许多的朋友。我的生活是忙碌的:忙着看,忙着听,忙着说,忙着走。但是我不曾感受到一点困难,朋友给我预备好了一切,使我不会缺乏什么。我每走到一个新地方,我就像回到了我的在上海的被日军毁掉了的旧居。而那许多真挚的笑脸却是在上海所不常看见的。

每一个朋友,不管他自己的生活是怎样困苦简单,也要慷慨地分些些东西给我,虽然明明知道,我不能够给他一点报答。有些朋友,甚至他们的名字我以前还不知道,他们却也关心到我的健康,处处打听我的病况,直到他们看见了我的被日光晒黑了的脸和手膀,他们才放心微笑了。这种情形确实值得人流泪呵。

有人相信我不写文章就不能够生活。两个月以前,一个同情我的上海朋友寄稿到《广州民国日报》的副刊,说了许多关于我的生活的话。他也说我一天不写文章第二天就没有饭吃。这是不确实的。这次旅行就给我证明出来,即使我不写一个字,朋友们也不肯让我冻馁。世间还有许多大量的人,他们并不把自己个人和家庭看得异常重要,超过了一切的。靠了他们我才能够生活到现在,而且靠了他们我还要生活下去。

朋友们给我的东西是太多太多了。我将怎样报答他们呢?但是我知道他们是不需要报答的。

我近来在居友的书里读到了这样的话:“消费乃是生命的条件……世间有一种不能与生存分开的大量,要是没有了它,我们就会死,就会内部地干枯起来。我们必须开花。道德、无私心就是人生之花。”

在我的眼前开放着这么多的人生的花朵了。我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开花?难道我已经是“内部地干枯”了么?

一个朋友说过:“我若是灯,我就要用我的光明来照彻黑暗。”

我不配做一盏明灯。那么让我来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里受到的热放散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来给这人间添一些温暖。

龚自珍

鄞人叶机者,可谓异材者也。

嘉庆六年,举行辛酉科乡试。机以廪贡生治试具,凡竹篮、泥炉、油纸之属悉备。忽得巡抚檄曰,贡生某毋与试。机大诧。

初,蔡牵、朱两盗为海巨痈,所至劫掠户口以百数,岁必再三至。海滨诸将怵息。俟其去,或扬帆施枪炮空中送之。寇反追,衄不以闻。故为患且十年。巡抚者,仪徵阮公也,素闻机名,知沿海人信官不如信机,又知海寇畏乡勇胜畏官兵,又知乡勇非机不能将。

八月,寇定海,将犯鄞。机得檄,号于众曰:“我一贫贡生,吮墨,执三寸管,将试于有司;售则试京师,不售则归耳。今中丞过听,檄我将乡里与海寇战,毋乃咍乎?虽然,不可已。愿诸君助我!”

众曰:“盍请银于文官?”“不可!”“盍借炮于武官?”“不可!”“事亟矣,何以助君?”

叶君乃揎臂大呼,且誓曰:“用官库中一枚钱,借官营中一秤火药而成功者,非男子也!”飞书募健足至行省,假所知豪士万金,假县中豪士万金。遂浓墨署一纸曰:“少年失乡曲欢致冻饿者,有拳力绝人者,渔于海者,父、子、兄、弟有曾戕于寇者,与无此数端而愿从我者,皆画诺!”夜半,赍纸者反,城中、村中画诺者三千人。天明,簿旗帜若干,火器若干,粮若干,机曰:“乌用众,以九舟出,馀听命。”

是日也,潮大至,神风发于海上。一枪之发抵巨炮,一橹之势抵艅艎。杀贼四百馀人。

九月,又败之于岸。十月,又逐之于海中。明年正月,又逐之于岛。浙半壁平。

出军时,樯中有红心蓝边旗,机之旗也。自署曰“岱山”,其村名也。朱舰中或争轧诅神,必曰“遇代岱旗”。

阮公闻于朝,奉旨以知县用。今为江南知县,为龚自珍道其事。

丰子恺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第一件是养蚕。

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人,不但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就是养蚕,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得,祖母的养蚕并非专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欢喜这暮春的点缀。故每年大规模地举行。我所欢喜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姊跟了去,去吃桑葚。蚕落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失足翻落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棋盘一样,又很低,走起来一点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所以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默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噪了,我暂时感到沉闷。然过了几天要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似乎以为现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说:做丝的时候,丝车的后面是万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轧脱的。她又说:“小囝囝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的身边,吃枇杷,吃软糕。还有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诸姊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台、八仙椅子都并叠起,而变成不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尽兴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真是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七娘娘和诸姊,都像童话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们当时的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题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的虐杀!所谓饲蚕,是养犯人;所谓缫丝,是施炮烙!原来当时这种欢乐与幸福的背景是生灵的虐杀!早知如此,我决计不要吃他们的桑葚和软糕了。近来读《西青散记》,看到里面有两句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姊弟相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件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叶圣陶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打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

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泥水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舔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已经给仇人的水龙头冲得光光,已经给烂了心肠的人们踩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曾经淌在这块地方,总有渗入这块土里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血灌溉着,血滋润着,将会看到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馀什么都不见了,仿佛自己整个儿躯体已经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上的肉,深深的颊纹刻在嘴的周围,黄色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www.xing528.com)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在点头,仿佛听见无量数的张开的大口在那里狞笑。

我舔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粗糙的石头,一块烧红的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转身走刚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份却直任狂雨乱泼。

他们的脸使我感到惊异。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之耸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清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北地壮士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将要冒出焚烧一切的火焰,咬紧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敌人的牙齿……

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来歌咏这许多张脸正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掏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真挚地热烈地讲着。他们讲到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到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到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他们没有话说,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听到这句带有尖刺的话,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暗的肤色标记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他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伟大!你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诚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的微笑,又仿佛鼻子里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亮的衣着,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袖手的幻化了,抖抖地,显出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唇,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

我如受奇耻大辱,看见这种种的魔影,我愤怒地张大眼睛。什么魔影都没有了,只见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诅你们!你们灭绝!你们消亡!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上!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的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归有光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港并小桥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棉;入城则缉,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唯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唯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沈 复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成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邱,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慢,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底,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黏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斜偏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成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管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我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璧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盆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散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迂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房,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馀。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垆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书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居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迂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或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廊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也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苏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周作人

可惜我并非画家,

不能将一枝毛笔,

写出许多情景。——

两个赤脚的小儿,

立在溪边滩上,

打架完了,

还同筑烂泥的小堰。

车外整天的秋雨,

靠窗望见许多圆笠,——

男的女的都在水田里,

赶忙着分种碧绿的稻秧。

小胡同口

放着一副菜担,——

满担是青的红的萝卜,

白的菜,紫的茄子;

卖菜的人立着慢慢的叫卖。

初寒的早晨,

马路旁边,靠着沟口,

一个黄衣服蓬头的人,

坐着睡觉,——

屈了身子,几乎叠作两折。

看他背后的曲线,

历历的显出生活的困倦。

这种种平凡的真实印象,

永久鲜明的留在心上;

可惜我并非画家,

不能用这枝毛笔,

将他明白写出。

(日本)田山花袋

夏丏尊译

在将要上课的时间以前,校长把学生召集到第一教室里,立在讲桌旁介绍新教员给学生:

“这回新请了这位×先生到学校里来教你们的课。×先生是××地方人,中学校出身。这个很好的先生,大家要好好地听从了学习啊!”

学生们见先生立在校长旁边微低了头,红着脸,颇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大家只是静听校长的介绍辞。

下一点钟,新先生就在第三教室的教桌前面出现了。教室中很整齐地排坐着十二三岁的高级部学生,正在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等先生进来,就一起把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寂然无声了。

新先生走到教桌旁,坐下椅子去,脸孔仍是红红的。他带着一册读本,在桌上俯了头只管把书翻来翻去。

讲台下这里那里地发出微细的说话声。

教室门上的玻璃因尘埃已呈灰色,太阳黄黄地射着,喜鹊在门外反复啭叫,笨重的车声轧轧传来。

贴邻的教室里开始传出女教员的细而且尖的声音。

过了一会,新先生似乎已起了决心,把头抬起了。他那头发蓬松,阔额浓眉的脸孔上似乎现出着一种努力。

“从第几课起?”

这声音全教室的学生都听见。

“从第几课起?”他反复着说,“教到什么地方了?”

他这样说时,红色已从脸上褪去了。

回答声这里那里地起来。他依了学生的话把读本的某一页翻开。这时初上讲台的苦痛好像已大部消去。“反正已非教书不可,除了在这上努力以外更无别法,人家怎样说,怎样想,哪里管得许多。”他这样思忖,心里宽松起来了。

“那末,就从此开始吧。”

新先生开始把第六课来读。

学生听到快速而流畅的声音,比起那个前任老年教师的低微得像蜂叫的毫无活气的读音来,差得很远。可是那声音毕竟太快,学生们的耳朵里有许多来不及留住。学生们不看书,只管看着先生。

“怎样?听得懂吗?”

“请读得慢些。”

许多声音从许多地方起来。第二次读的时候,他注意了慢慢地读。

“怎样?这样读可懂得吗?”他露出了笑容,毫不生疏地说。

“先生!这回懂得了。”

“再比这快些也不要紧。”

学生有的这样说,有的那样说。

“从前的先生读几次?两次?三次?”

“两次。”

“读两次。”

这样的回答声纷纷地起来。

“那末已经可以了。”他因学生天真烂漫的光景引起了兴致。“可是,第一次读得太快了,再补读一次吧。请大家好好地听着。”

这次读得更明白,不快也不慢。

他叫会读的学生举手,叫坐在前列的白面可爱的孩子试读。学生有会读的,也有不会读的。他把文章中的难字摘写在黑板上,一步一步地叫学生懂。遇到较难的字,特别圈点,在旁边给加上注音符号。初上讲台的痛苦不知不觉消除得如拭去一样,“只要干,就干得来”,他心中涌起了这样的快感。

时间已到,钟声响了。

李 煜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一、本书集古今丛书之大成,故定名为丛书集成。

二、我国丛书号称数千部,惟个人诗文集居其半,而内容割裂琐碎,实际不合丛书体例者,又居其馀之半。其名实相符者,不过数百部。兹就此数百部中,选其最有价值者百部为初编。

三、初编丛书百部之选择标准,以实用与罕见为主;前者为适应需要,后者为流传孤本。

四、所选丛书,至清刊为止,民国新刊从阙。

五、所选丛书百部,内容约六千种,二万七千馀卷。其一书分见数丛书者,则汰其重复,实存约四千一百种,约二万卷。

六、一书分见数丛书中,详略不一者,取最足之本;其同属足本,无校注者取最前出之本,有校注者取最后出之本。名同而实异者两存之。

七、各书一律断句,以便读者。

八、排印方式以经济实用为主要条件,仿《万有文库》之式,以五号字为主,其有不宜排印者则改为影印。

九、各书篇幅多寡悬殊,本丛书排印时,就可能范围以一书自成一册为原则。其篇幅过巨者,分装各册从厚,以期一书所占册数不致过多。其篇幅过小者,装册从薄,以期一册所容种数不致过多。

十、各书顺序,按中外图书统一分类法,可与《万有文库》合并陈列。

十一、本书另编左列(1)各种目录,以便检查:

1.按中外图书统一分类法排列者;

2.按书名首字及以下各字顺序排列者;

3.按各书编撰者姓名各字顺序排列者。

十二、原刻丛书百部计八千馀册,占地甚多,取携检阅,均感不便;今整理排印为袖珍本,计四千册,占地不及原刻本八分之一,且有整齐划一之观。

蔡元培

吾人视觉之所得,皆面也;赖肤觉之助,而后见为体。建筑、雕刻,体面互见之美术也。其有舍体而取面,而于面之中仍含有体之感觉者,为图画。

体之感觉何自起?曰起于远近之比例、明暗之掩映。西人更益以绘影、写光之法,而景状益近于自然。

图画之内容:曰人,曰动物,曰植物,曰宫室,曰山水,曰宗教,曰历史,曰风俗。既视建筑、雕刻为繁复,而又含有音乐及诗歌之意味,故感人尤深。

图画之设色者用水彩,中外所同也;而西人更有油画,始于“文艺中兴”时代之意大利,迄今盛行,其不设色者,曰水墨,以墨笔为浓淡之烘染者也;曰白描,以细笔钩勒形廓者也。不设色之画,其感人也,纯以形式及笔势;设色之画,其感人也,于形式、笔势以外,兼用激刺。

中国画家自临摹旧作入手;西洋画家自描写实物入手。故中国之画,自肖像而外,多以意构;虽名山水之图,亦多以记忆所得者为之。西人之画,则人物必有概范,山水必有实景;虽理想派之作,亦先有所本,乃增损而润色之。

中国之画,与书法为缘,而多含文学之趣味;西人之画,与建筑、雕刻为缘,而佐以科学之观察、哲学之思想。故中国之画以气韵胜,善画者多工书而能诗;西人之画以技能及义蕴胜,善画者或兼建筑、图画二术,而图画之发达常与科学及哲学相随焉。中国之图画术,托始于虞、夏,备于唐而极盛于宋;其后为之者较少,而名家亦复辈出。西洋之图画术,托始于希腊,发展于十四、十五世纪,极盛于十六世纪。近三世纪,则学校大备,画人伙颐,而标新领异之才亦时出于其间焉。

注:

(1) 原为直排本,故称“左列”。意为“下列”。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