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历史的解释
但是,在托波尔斯基的理论中,他仍将编年史著作和历史编撰学进行了区分。他觉得,编年史家是依时间顺序,记叙了他觉得有意义的事,然而编年史亦仅止于此,它对未来之事并不处理;反之,历史编撰学的作者,却是依他对于整个历史整体的了解来写历史的。因此,编年史的作者,是选择性地记叙了一些事情,历史编撰家则能说明这些事在历史中的意义,能够从整体上透视时间。而其所以能够如此,则是来自他的识见、性情、博学所构成的历史想象力。用中国史学术语来说,他讲的就是章学诚所谓“史著”和“史识”的问题,编年史并不认为即是“史著”,因为作者欠缺洞观历史全局的识见,以及对历史整体的掌握[14]。
这个论断,在讲史中恰好是说不通的。讲史必须在两个方面显示出说话人的历史识见:一是他所讲述的历史,乃是一种有定向的历史,大江东去,历史亦向“东”去,这个“东”,岂不显示了历史的目的与意义?二是讲史虽讲一段史事,但此段史事仅为整体历史长流中之一波澜而已,讲史者正好是基于他对历史的整体了解,来讲述这其中一段史事的。
感到时间只朝一个方向流动,是人的基本感觉之一,也是史学上常见的态度。若时间流动有定向,则历史的进程便具有不可逆性,可是这种进程(亦即时间之流动)究竟是如何构成的呢?历史之动力为何?又,如果时间之流有一定的方向,那么其方向为何?谁决定这个方向?
这都是历史哲学上的大问题。讲史,不是只在茶余饭后说一段古讲一段史罢了。它要向一群早已远离历史事件现场的人去讲说一堆陈年往事,它是要向他们表明:所讲者仅是一堆胡乱堆积到一起的事件和人物,互不相干,毫无章法,还是要向听众显示这些事件与历程可以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而且它有意义、可理解,理解其意义更有助于让我们获得一些智能(包括我们对历史进展的原因、动力、目的更有认识,对人在历史中的处境更有体会,对人生更有觉察等)?史学家说史著必须“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以上这些,不正是旨在通贯古今,说明其变与所以变,穷究人与历史整体动向的关系吗?但史官可以仅只职司记录,不再追问或穷究这些历史哲学的大问题,讲史可不行。它若不谈这些,谁愿听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与我们又没什么相干的事呢?
因此我们可以发现,讲史有比一般正史更多的历史解释:它把杂乱零散的事件,看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认为其中存在一些内在的联系;而其发展,又可以找到一种规律;只有通过对此规律的认识与体会,许多史事才能被理解。
这是历史动向与意义的总体解释。讲史中常见的因果论和天命论等都属于这种解释。
如《新编五代史平话・梁史平话》把历史发展分成三个阶段:一是黄帝杀炎帝、捉蚩尤“做着个厮杀的头脑,教天下后世习用干戈”;其次是“汤伐桀,武王伐纣,皆是以臣弒君,篡夺了夏殷的天下;汤武不合做了这个样子,后来周室衰微,诸侯强大,春秋之世二百四十年之间,臣弒其君的也有,子弒其父的也有”;第三是“只有汉高祖姓刘字季,他取秦始皇天下不用篡弒之谋”。杀戮的历史,本来至此应可有一转折,不幸刘邦“只因疑忌功臣,如韩王信、彭越、陈豨之徒,皆不免族灭诛夷。这三个功臣抱屈衔冤,祷于天帝。天帝可怜,见三个功臣无辜被戮,命他们三个托生做三个豪杰出来;韩信去曹家托生做个曹操、彭越去孙家托生做着个孙权、陈豨去那宗室家托生做着个刘备”,以至于“这三个分了他的天下。……三国各有史,道是《三国志》是也。”
鲁迅论此,但谓其“立论颇奇,而亦杂以诞妄之因果说”。呜呼!此诚不能知何谓讲史也[15]。这里,是对历史进行整体意义的说明:历史是在杀伐中发展的,战争、弒逆与仇恨、报复,总之,是冲突造成了历史的变动[16]。冲突有许多类型,三国这一段历史,则是属于因仇恨报复之因果所构成的。而且,由三国之分立,更须借三位功臣之报复才能解释为同一个统一的历史、统一的天下分裂了。天下三分,三国又各有史。但分立分裂的历史,透过这个因果论的解释,却仍可以统合成一个整体,仍然表现为“一个”历史的进程。
这种冲突史观,以及附属于其中的因果论,不是正统儒家的观点,也不是佛家的观点,乃是真正的历史观点。三国分汉,却要从汉朝的源头上说因果,可见它是从历史的整体来掌握它所要叙述的那一段史事的。《全相三国志平话》采用此一解说(只是把陈豨换掉,说是英布转生为孙权、彭越转生为刘备),并不偶然。
《三国演义》对三国的理解,甚至对整个历史的解释,则与《五代史平话》、《全相三国志平话》迥异。
它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开端。天下如此分分合合,就是历史的动态。但历史为何会如此?“推其致乱之由”,应该在于秉国者失德。所以汉之所以分裂,“殆始于桓灵二帝。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根据这个观点,合理的推理,当然就是唯有有德者才能使历史复归于统一了。(www.xing528.com)
《三国演义》尊刘抑曹,反复形容刘备宽仁爱民而曹操奸邪权诈,便是基于这个观点。书中周仓面告鲁肃“天下土地,唯有德者居之”,亦是此意。第六十回刘备自道:“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整部书,虽讲三国,其实重点即在曹魏与蜀汉两方,孙吴只是陪衬,所以借曹操之口,同刘备说:“天下英雄,唯吾与使君耳。”而此二方之对比,则如刘备所说,是正邪之对比。
读过《史记》的人都不难联想起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那段感叹。历史的发展,往往使人质疑我们所相信的历史规律。“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或“天下土地,唯有德者居之”只成为人类一厢情愿的希冀,历史的发展似乎另有逻辑。什么逻辑呢?司马迁和罗贯中都不约而同地称此为“天命”或“天数”。《三国演义》一百二十回结尾有诗云: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书中显现的是正与邪的冲突,整个三国历史则显示了主观愿望与历史客观存有的冲突。所谓天数,即是这种客观的、历史本身及其进展的理则。若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殆即“理性”:
理性在主宰着世界,以至于说世界历史是个理性的发展过程。……理性就是本体,它是无限的力量,它自己就是所有自然生活及精神生活之无限内容它是无限的形式,它是这些内容的激活者。
历史自有理性在其中,理性是本体,所以一切都不能脱离它,它也有无限的力量去创生一切事物,不必再靠什么外在的力量(例如上帝)来激活这历史理性的实现过程。所以理性本身就有无限的内容,它所要实现的东西就在它自身里面,不是由外面再找内容。一切事物或历史发展的终极目的,也即是理性的实现。此所谓天数有定、天数不可逃。历史,只有从这里看,才能看到它不只有一些具体的事物,更有其内在目的性,有比自然生灭兴亡更深一层的必然方向在[17]。
由这个角度看,“在面对德性、伦理、宗教虔诚在历史上所遭逢的命运时,我们千万不要沉溺在喋喋不休的悲叹中。美好及有益的事物常遭到不测,丑恶及卑劣之事反倒平步青云”,因为:
我们可以把历史当做一个无情的祭台。在这个祭台上,民族的幸福、国家的智能,以及个人的德行都要横遭宰割。但吾人的思想必须同时去追问:到底这些骇人的牺牲是为谁而设?是为了什么终极目的而生?……那不过是吾人所称为实体性的规定,要实现其绝对之终极目的所需之手段而已。或者说,亦仅是世界历史之真正结果而已[18]。
用《三国演义》的话来讲就是:“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固然令“后人凭吊空牢骚”,但这些正是用以说明及完成历史的终极目的,显现历史的理性:“天数茫茫不可逃”。
明清朝迄今许多小说评论者,斤斤计较《三国演义》与《三国志》在史事层面的真妄,或指摘《演义》多虚构故不如正史,或批评其受限于史实而不能如小说那样恣其想象,都是不懂什么是历史的胡扯[19]。从“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的史学终极精神来说,从它由一时一地的史事叙述中逼显出历史的动向与意义、洞达历史的理性诡谲、具有历史哲学探索的意蕴等各方面说,《三国志》怎能望《三国演义》的项背?
然此不独《五代史评话》、《全相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诸书才能如此,对历史进行其意义与动向的总体解释,乃是讲史的基本性质,如《东周列国志》叙述周秦变局,结论是:“卜世虽然八百年,半由人事半由天”;《封神演义》讲武王伐纣,仿佛是因纣王宠信妲己,无道而失天下,其实乃是:“岂是纣王求妲己,应知天意属西周”、“上天垂象皆如此,徒令英雄叹不平”;《三遂平妖传》云:“汉家天下分为三国,唐家天下变做梁朝,这也是两家国运将终,天使其然……诗曰:饮啄由来总是天,顺将行素学前贤”……无不是就着天人之际的问题发言。其言深浅纯漓不一,然此一叙述倾向,允为讲史的特色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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