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残游记》的内在精神
一
《红楼梦》、《儒林外史》以及其他许多清代小说,与元明小说最大的不同点之一,可能是清朝小说中往往有当代人物的影子在。晚清小说尤其如此。但《老残游记》有着更多的影射,借着寓言、象征或暗示等形态,做极深刻而又极真实的表达。
第十一章,老残借黄龙子之口说:“《西游记》是部传道的书,满纸寓言!”这可说是刘鹗对小说这种文学形式一贯而且唯一的认识。游记是一生屐齿踪迹与心路历程的记录,但刘鹗既将人生视同冥杳的梦幻,又以此梦比诸于庄子的寓言,则他所撰写的游记又焉得不为寓言?《老残游记续集・自序》:“夫此如梦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既不能忘;而此五十年间之梦,亦未尝不有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亦同此而不忘也。”兼记其痕与其梦,颇得庄子吊诡之意。而续集一书,更是第十一章论《西游》那句话的延伸与再衍。
透过这种认识我们应可察觉:无论在《老残游记》正集或续集里,寓言常使它们形成一些有意的“暧昧性”。刘鹗大抵是利用比喻或象征,与世事相比贯,然后透过非实指的表示来传达其意蕴。即使是实指直陈的铺说,刘鹗也常运用情节与人物的穿插予以展现。就清末民初的小说界来说,这已经是相当成功的作品了。也正因它掺杂了想象与寓言,它才能跻身小说之列,而非仅仅是一篇类似日记的实录。
或许我们可以和胡适一样,认为刘鹗在这本游记里所极欲凸显的,是治河的主张与清官之可怕[1],是一本做官教科书(见胡适《老残游记考据》一文)。但是,在第一回蓬莱阁上眺望天风海水时,忽然看见的那艘在洪波巨浪里挣扎的帆船,却终不免替我们带来一些消息,并引出了第十一回的“三元甲子”与“北拳南革”的论调来。在这其中,包含着一个士人、知识分子,在风雨飘摇之际,面对着自己所生处的古老帝国所做的一种反省和瞻望。但很不幸,这种彻悟后的醒觉,却只令他感到无限深沉的怅惘和索漠。于是,他不得不把一切变局的兴衍,诿诸“势力尊者”(十一回)的力用。
“势力尊者”的大力,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势力尊者势力之所至,虽上帝亦不能违拗他。……上帝同阿修罗,都是势力尊者的化身。”但刘鹗在此却表现得极为无奈:他承认非变不足以救亡,却又深恐“若揽入他的党里去,将来也是跟着溃烂,送了性命的”(十一回)。他直觉地把这些变动,归入魔鬼阿修罗的作用。虽然不杀无以成天地之大化,但一切发动变局的人,不论北拳南革,虽“并都是聪明出众的人才”,却都不过是魔鬼的部下,是“瞎捣乱”的“恶人”。这是极强烈的反讽,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是发动变局的人,刘鹗是新党呢!这个反讽的形成,来自他对自然运行观察的体认,是直接模拟的结果,而并非对南革北拳在基本意识上有什么严重分歧的厌恶或反对。所以他一方面觉得不论南北都非正人,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承认时局要变,而且也非有这北拳南革之变不可。第十章又说:“坏即是好,好即是坏,非坏不好,非好不坏!”这是另一层吊诡了。在这种自我理性判断的矛盾里,他看到了大清帝国日薄崦嵫的命运,也为它付出了无限的哀感。
第一章,老残与文章伯、德慧生两人,原是受了杜甫“日出海拋球”的感动,要到蓬莱阁观赏日出的奇景,看看东方已明,红日即将跃出海面,忽然刮起一阵怪风,云气迭起,将日光压住。日既已不能看见,这种象征便开始迅速地转移。于是那艘摇晃于洪波巨浪中的帆船就在望远镜里出现了。——四个转舵的是军机大臣,六枝旧桅是旧有的六部,两枝新桅是新设的两部。而船长二十三四丈就是二十三四个行省和藩属,东边那三丈是东三省[2]。——一个在暴风雨中胡乱航行、受苦受难的中国。这种象征的意义,与汪荣宝所说“横流失楫难为济”(《赠郭春榆宗伯》)如出一辙。刘鹗透过望远镜来呈现这艘即将沉没大舶的险状,也正有他深刻的用意:末日的危机,被那些眼光广远的人们真切地望见了。
这种横流失楫、险遭吞噬的景象,是在大清帝国光焰完全消戢之后才自然出现的。日光被愈挤愈紧、“情状甚为诡谲”的云气所障蔽而消失,与那寒日虞渊所指陈的意义是完全相同的。请看张之洞最著名的一首《读宋史》诗:
南人不相宋家传,自翔津桥警杜鹃。
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
相传虞渊(又作羽渊,据王孝廉氏云即舜殛鲧之地,未知然否)是太阳藏没的地方。《淮南子・天文篇》:“日至予虞渊,是谓黄昏。”——津桥是指洛阳天津桥,赵宋兴国,不用南方人为宰辅;等到王安石以临川人入相时,邵雍在天津桥忽然听见杜鹃啾鸣,乃叹宋之气数已销。是以宋室南渡后,末年几位宰相都是南方人。所谓李虞文陆,李纲闽人,虞允文蜀人,文天祥吉水人,陆秀夫楚州人。——张之洞这首诗写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入京以后,宣统幼帝岌岌可危之际,也是他奉命入军机拜相后晚年极少数的作品之一,很明显地运用比兴,以讽时局[3]。清朝统治中国二百多年,好不容易才撇祛汉满的界域,将朝政起死回生的重担交到张氏肩上。但是这个千疮百孔、即将陨灭的古老帝国,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命运,却总令他忧心忡忡,而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张氏已经老迈了,盱衡时局,除了像文天祥、陆秀夫那样,追随寒日到虞渊之外,还能怎么样呢?这首咏史诗,透着如此沉重的苍凉与无奈[4]。寒日!寒日!鸦片战争以来,一连串的挫败,像一大片无法穿透的浓云,压得中国喘不过气来。旧日的光彩,渐次敛去;有的,只是维新的痛苦呼号。康有为自编年谱(成于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有两段触目忧心的记载:
△(光绪十四年戊子):久旅京师,日熟朝局,知其待亡而已。决然舍归,专意著述,无复人间意也。既审中国之亡,救之不得,坐视不忍,大发浮海居夷之叹,欲行教于美,又欲经营殖民地于巴西,以为新中国。
△(光绪二十五年甲午):在京师,有贵人问曰:“国朝可百年乎?”余答之以:“祸在眉睫,何言百年?数年之后,四夷逼于外,乱民起于内,安能待我十年教训乎?恐无及也!”
从魏源的《海国图志》、《圣武记》,到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康有为的《大同书》,改革的呼吁越唱越剧。等到戊戌失败以后,整个中国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丧失了所有的活力与新生的机能,静待着革命运动的兴起。这就是《老残游记》所说“南拳起于戊戌”的由来!这种命运,有远见的知识分子,谁都能体察得出来。虞渊落日的哀感,也就很自然地成了一份共同的感情和象征。钱萼孙在《海日楼诗注》序里形容民国六年(1916)复辟之役是“鲁阳回戈,虞渊仍坠”[5]!而汪荣宝《秋草和味云四首》,也以秋草衰零,描写旧王朝沦灭的景象,他所谓冲雪王孙、平芜落日与那金台夕照、寒日陈根等等,都不脱此意;《次韵曹ꁳ蘅〈移居〉》诗又说:“故国遥看落日中”。情感的脉络,不难按索而得[6]。
在这里,我们不难看见刘鹗处身的彷徨。清室的命运,固已如寒日坠渊;中国,却终还须要生存下去。第一章:
文章伯气得两脚直跳,骂道:“好好一船人,无穷性命,无缘无故,断送在几个驾驶人手里,岂不冤枉?”沉思了一回,又说道:“好在我们山脚下,有的是渔船,何不驾驶一只去,将那几个驾驶的人打死,换上几个。岂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
革命的意图,他何尝没有?只是他又思忖:“他们船上驾驶的不下两百多人,我们三个人要去杀他,恐怕只会送死,不会成功。”这正是他看出革命之可行与必行,却终只赞成“送他一个罗盘,他有了方向,就会走了”这种维新途径的缘故。一旦当他被船上嘈杂言乱的人们,用断桩破板将老残的渔船打得粉碎后,老残便“只好闭着眼睛,听他怎样”(第二回)!这是彻底绝望后的听天由命与无可奈何!刘鹗在光绪丙午(1906)写的《老残游记・自叙》曾说:“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7]此即刘鹗之所以化名老残的缘故。面对着一个顽旧的社会,他维新的企图,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充军新疆);换来的,却是无限的疲惫与灰心。无可奈何,坐而哭泣之余,除了一些甲骨印ꀦ,还有什么能慰熨这位老人的心灵呢?
二
面对着这样一个动荡而畸笏的社会与时代,《老残游记》在叙述时,便不能如《红楼梦》的作者,始终注意到神话的造景,作为贯串联系全书的脉络因素。但刘鹗却仍能将中国社会变迁的时序,纳入一个神话或梦幻的开展中进行。
在《老残游记》里,故事的展开,兴起自一个梦幻。梦的兴灭,倏然来去,在故事进行的过程中,仿佛不含具任何波澜与联系。但这种托诸梦寐以带起全篇的结构,正如同《老残游记续集》里运用寓言的表用,来彰显其内在意蕴。其实,在《老残游记》第一回里,刘鹗已兼用了寓言与梦幻的表达方式:前半段治黄大户浑身溃烂,是黄河治水的寓言;后半段蓬莱阁观日才是梦境。《老残游记》全书,总不脱这两个指喻与象征之意义的形象说明。这仿佛是《水浒传》洪太尉误走妖魔与《红楼梦》贾宝玉梦游太虚的结合手法了。
据弗洛伊德的观察,梦的根本,在于潜藏意愿的要求实现;而常以扭曲的变态型貌呈现着(这点关系着下意识的作用)。但是,在文学作品中,梦的形成与表述,其实是作者意识的直接构成物。换言之,即有意的创造,以表达或象征某一事实与意义。所以它的作用,与文学作品中的神话颇为相似。神话总是非理性的与直觉的。它的意义,恰如沃伦和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一书中所说:
神话是一个社会给其后生幼民的一种解释。是有关人类本性和命运之教育性的意象(p. 287)。
当做家利用神话的暗示或比象来展现这些思想与情感时,这种象征的呈演是可依据主题而安排的。我们对照一下《红楼梦》青埂峰下的神话结构与《老残游记》中蓬莱阁观日的象征,必可了解其中的玄秘与关联。
这种神话的成创,不但架构在目前的现实世界之上,也包含着对未来命运的说明及拟想(在此并无所谓“原型”产生,因为那种初民意识或行为模式的具体表征、具有永恒的和普遍的人性,在此并不存在)。依准着沃伦与韦勒克所界定的意义,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一个社会给其后生幼民的一种人类命运之解释”的象征意义,在第十二章里得到了完整的诠释:那就是北拳南革与三元甲子的议论。
《老残游记》第二回开始时叙述:(www.xing528.com)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打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起眼睛,听他怎样。觉得如落叶一般,将身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到海底了。只听得耳边有人叫道:“先生起来吧!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愣了一愣道:“呀!原来是一梦!”
这是从梦幻导入人间实境的过渡,从第八章“桃花山月下遇虎,柏树峪雪中访贤”开始,《老残游记》的叙述就又跳开了人世现实的纠葛与牵扯,从柏树峪屿姑、黄龙子等人的谈话中,作者铺陈了一个奇幻的世界与经验;透露了一些奇特的思想和见解。刘鹗在这儿,耗去了三章的篇幅(加上第八回的进入柏树峪,则共为四章,为全书五分之一),来安排这个场景,仿佛是件颇令人诧异的事。因为它只是申子平寻访刘仁甫途中所经历的一桩插曲,与老残“游记”无关,而两人的出现也仅止于此。换言之,柏树峪的故事情节,与全书前前后后毫无关联;其推动此一情节的人物,也与前后文的发展一无联系。这是个很奇特的结构。且慢,面对这突兀耸异的情节,我们若能细心玩索,倒也不难发现它的根源:第一回所提出的一切,随着梦境的打断而消释。倘若没有这四章顶上,岂不是入手便造成一团迷梦,永不得解答了吗?胡适之能发现《老残游记》第一回是刘鹗的自叙,却误信了钱玄同的议论,以为桃花山夜遇屿姑一段,掺杂了大量的“迷信”,是刘鹗头脑不清的见解,未免察及秋毫而不见与薪了。
胡适又说:“《老残游记》里最可笑的是北拳南革的预言!”依我看来,这个预言悬揣一点也不可笑;它的意义,至为沉重而深刻。也许他的推论预算不尽准确,但预言之所以兴起,岂会毫无原因?预言既已形成,又如何能不代表任何意义?
梁启超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发表了《新中国未来记》小说一篇,将自己的政治理想及对中国未来前途的展望,运用小说及寓言的体裁予以说明。其性质与《老残游记》中论北拳南革与三元甲子完全相同。民国元年梁氏莅报会演讲词中追忆此事时曾说:
壬寅秋间,复办一新小说报。犹记曾作一小说,名曰《新中国未来记》,连登于该报者十余回。其理想的国号曰大中华民主国,其理想的开国纪元即在今年(指民国元年),其理想的第一代大总统名曰罗在田,第二代大总统名曰黄克强。罗在田者,藏清德宗之名,言其逊位也。黄克强者,取黄帝子孙能自强立之意。今事实竟多相应,乃至与革命伟人姓字暗合,若符谶然,岂不异哉?
梁氏预推十年以后事,固然如他所自认是:竟与今之事实相应,若符谶然。但他也说:“编中预言颇费覃思,不敢草草。但此不过臆见所偶及,一人之私言耳。国家人群,皆为有机体之物,其现象日日变化,虽有管葛,亦不能以今年料明年之事,况如数十年后乎?”(《新中国未来记绪言》,《新小说》第一号第51页)刘鹗与梁启超作同样的预测,稍有不验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他们是心怀热血的知识分子,不是巫师,只能洞观局势,察觉世事变化的必然与应然,没有理由要求他们成为卜龟。今日气象报告运用精密的仪器,以今日测明日,尚多舛误,何况一个国家社会的变化?然而,即令如此,他们对中国未来大势的掌握却仍是极其敏锐、准确而惊人的。
第十一章:
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子第一年。……同治十三年甲戌,为第一变;光绪十年甲申,为第二变;甲午为第三变;甲辰为第四变;甲寅为第五变。五变以后,诸事俱定。……甲寅(民国三年)以后,为文明华敷之世,虽灿烂可观,尚不足与他国齐趋并驾。直至甲子(民国十三年),为文明结实之世,可以自立矣。然后由欧洲新文明,进而复我三皇五帝旧文明,骎骎进于大同之世矣。然此事尚远,非三五十年事也。
从同治三年甲子(1864)到民国十三年甲子(1923)之中,刘鹗估计中国将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北拳南革以后,中国才有了自立的基础与吸收欧美文明、重建中国旧文明的进程(此处所谓文明,含义略似史怀哲所论,与文化一词,在哲学与历史上并无太大差别[8])。身处在五千年专制政体下的文人,能有这种眼光和见识,能不令人感到惊诧吗?此书成于丙午(光绪三十二年,1906),是以北拳之变已为实录而非预估。但他预测革命将成于庚戌(宣统二年,1910),竟比实际上还早了一年。换言之,他对清廷即将覆灭的形势,已觉得是“不旋踵”的事了。这种观念直接导源于第一章横流失楫与寒日无辉的意象展示,而身处满人淫威尚存之世,自我理想与推断的铺陈,也必须假借类似神话的形式予以宣诉。钱玄同讥嘲它“神秘里夹杂着不少旧迷信”,未免不懂得神话与象征结构在文学中运用的情形。至于刘鹗推料革命成功以后,直到甲寅,即是“文明大著,中外之猜疑,满汉之疑嫌尽皆消灭”的时代,恰与革命后国父不排满的主张相合,也不能不说是他的卓识。胡适一笔抹杀,斥为猜测错误,直是妄说,不足信据。
在此我们须注意:刘鹗虽以为北拳南革都是“瞎捣乱”,但他也说:“此二乱党,皆所以酿劫运,亦皆所以开文明也。”国父曾说过,革命是破坏后的建设。就其破坏言,岂可谓为非劫运?就其建设言,又宁非开文明?刘氏此说并无错误。在刘氏本人,只是害怕搅入革命党要送掉性命;中国非革命不可的情况,他却是看得极清楚的。第一回不赞成革命,是以为以寡击众,藐无胜算。但维新的企图既已失败,中国自然只有转而趋于革命一途而已。所以他说南革是“起于戊戌”。胡适以为刘鹗“根本不赞成革命”,不知何所见而云然。从第一章到第十一章,刘鹗的态度,一直是坚定而明显的。
三
“而翁中酒仰天时,数说崩离世未知!四百兆人原祸始,泪看成海梦成丝。”光绪廿八年(1902),陈散原题夏伏雏《燕北纪难图册》时,写下了这则哀伤的感慨与预言。大清帝国广厦将圯,日坠虞渊的景况,既已具体呈现在眼前(一般世人仍是懵然不觉的,散原第二句感慨极深)。紧随着这个哀伤而来的,是清亡以后中国未来所历处的方向和命运。处在一个“税重桑田少,民愚学术微。登陴揽千室,鹅鸭弄斜晖”(康有为《游三水城》)场景中的才人志士,他所面对的,是另一个朝曦灿烂的明天。中国(清)必亡,而中国也必兴。在此,展观去躅,瞻望前程,类似《老残游记》的预言还会少么?
虽然如此,刘鹗仍有他独到之处,文学的展示,本即有其曲折与深邃的特质。时事和世局的推论,运用神话予以表现,也自有着窅幻的神采。何以桃花山屿姑黄龙子一段是刘鹗布置的神话景观?第八章申子平山中遇虎后巧逢屿姑住处,屿姑说:‘家父前日退值回来,告诉我们说:“今天有位远客来此,路上受了点虚惊,吩咐我们迟点睡,预备些酒饭,以便款待。……”子平听了,惊讶之至,暗道:荒山中又无衙署,有什么值日退值?何以前天就会知道呢?”文后又明言屿姑等人为“诸仙”,屿姑之父为碧霞宫值日功曹。足见刘鹗是先构建一神话世界,再将自我思想见解添补为其材料。而这个神话形就的意义,又直接来自蓬莱阁观日一梦的象征。俄国哲学家贝得耶夫(Nicolas Berdyaev,1874—1948)曾指出文化的成就在其“象征性”而非“实质性”(symbolic rather than realistic),因一切文化的表现一旦落入现实化,则创造力必将随之呆滞而缓怠[9]。事实上,文学(尤其是小说)本身即非实指性的呈现,想象的运用,常使它们具有强烈的创造性与暗示作用。对文学作品中所含蕴的象征世界来说,它并未排斥任何实物实事的仿真和宣述,然而它又可在一虚幻的假设条件下构成秩序,表达作者的意念。它虽具有一个非理性的外壳,超越一般思想范畴及经验概念之外,但它确实具备着一个可理解的意义。透过这种假象的表达,作者的心灵世界往往可以循是索观。刘鹗的象征世界其实尚不十分纯粹,因为在讨论到三元甲子时,作者已直接站出来说话了;柏树峪的夜谈,中间也影射有太谷学派的人物。但是他毕竟是将这整个意义的表达,纳入了一个神话的结构中进行着。这个神话与发端的梦境遥遥相应,扣住了全书。这,也许正是《老残游记》过人之处吧!
(原载《幼狮月刊》四八卷五期)
注释:
【注释】
[1] 胡适之说:“游记写官吏的罪恶,始终认定一个中心主张,就是要指出所谓清官之可怕。”案:《游记》十四回:“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刘鹗所记,官吏有贤有恶,并非全归诸“可怕”二字。其中心思想亦在指出不通世故之君子,每能误国;清官不过仅是君子中一类,胡适之说未碻。又案:刘鹗此说,为晚清公论,亦非独创之见,赵凤昌(竹君)《庚子拳祸东南互保纪实》一文,斥李秉衡为“误国之忠臣”可与此比观。黄秋岳《花随人圣盦摭忆》也说:“国事至此,正坐有无限若干之误国忠臣也。”(第394页)。
[2] 此依胡适《老残游记考据》所述。胡适讥蔡元培论《红楼》为索隐猜谜,其实在此胡适亦不能避免用此方法。因旧日小说影射成分极大,索隐法亦自有其价值,此是一例。
[3] 案:汪荣宝所撰《金薤琳琅斋集》中《思玄堂诗》第一集,有《希马出示先德文慎公诗集因题》云“十载长安看弈棋,津桥两听去鹃悲。上尊赐酒余酣在,已是虞渊日尽时”,即用张之洞诗意。去鹃指戊戌四月翁同龢罢相及丁未五月汪文慎去位事。二氏均南方人。又《过杨叔峤故居》云:“谁记津桥夜雨痕,秋风来吊楚鹃魂!”杨锐为戊戌六君子之一,或许前诗所谓去鹃悲,也与此事有关吧!晚清民国间诗人诗中,杜鹃除了常用以拟譬逊清帝子之外,还每有这种意象运用的现象,却是今人所不曾察识到的。
[4] 晚清诗人每利用咏史、咏物、宫体、游仙等方式来状显讽喻的特色,详拙撰《晚清诗人讽寓的传统》(《学粹杂志》廿卷一二期合刊本)。张之洞另有《读白乐天乐府句绝笔诗》:“诚感人心心乃归,君臣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谕诗!”感痛激切,可与此诗相比观。
[5] 曾广钧《环天室续刊诗》,有《纥乾山歌》,咏张勋复辟事亦云:“自矜白日可回中”(广钧诗无笺,此释详《花随人圣盦摭忆》)。又陈曾寿《落花》十首之一:“天回地转愁漂泊,唯傍残阳片影红。”亦咏复辟事,而残阳意象的运用,亦与钱萼孙同。
[6] 《秋草》之二:“江南风物转凄凄,一望平芜落日低。”之三:“极目金台夕照苍,青青千里尽经霜。上山非复蘼芜路,通阙空残薜荔墙。余烬已怜萤火尽,寸心仍托卷葹长。闲阶徙倚寻啼碧,不为离人自断肠。”之四:“共向疾风标劲节,终回寒日照陈根。”此数诗也与陈苍虬《灵璧道中》诗:“苇败烟空釜底村,残阳留梦浸余痕。春风一样秾桃李,静倚门中半菽魂。”颇为相似。
[7] 杜甫诗:“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以棋弈喻国事,自古已然,钱牧斋有前后《观棋》绝句若干首,皆隐喻时事可证。陈宝琛《感春》诗,咏甲午战争事也说:“轮却玉尘三万斛,天公不语对枯棋。”
[8] A. Schweitzer,The Philosophy of Civilization,Chap.3,p.46.
[9] P. A. Sorokin:Social philosophies of an Age of Crisis,p.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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