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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史论:解读《封神演义》中的天命世界

时间:2023-12-0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由哪吒看《封神演义》的天命世界我国没有谱系井然的神话系统,已为学者所共知。但《封神演义》的作者,却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完整而条秩严密的诸神世界,与我民族同呼吸[1]。[5]从《封神演义》这个中国诸神世界的渊薮里,我们更能清晰地看到这种特质。这是《封神演义》里第一位降生的尊者,来势汹汹,怪异非常。所以说哪吒是姜子牙的“先行官”,也是《封神》中第一位出场的尊者。

中国小说史论:解读《封神演义》中的天命世界

哪吒看《封神演义》的天命世界

我国没有谱系井然的神话系统,已为学者所共知。但《封神演义》的作者,却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完整而条秩严密的诸神世界,与我民族同呼吸[1]。他利用邃古茫昧的历史空间(殷周之际),填补进了一个怪诞而多趣的图像。在他小说艺术的运用下,创造了一种真实感的幻觉,对我国整个社会意识与结构,影响至为绵远深邃[2]。在这部书里,神的来源与定义是:天命意志下,人的转格化。情节的推移和封神的始末,都是依凭着天命的运化而进行;至于人之转格为神,则有一定的转形过程(生→死→神)。如第九十九回:“怜尔等身受锋刀,特命姜尚依劫运之轻重,循资格之上下,封尔等为八部正神,分掌各司,按布周天,纠察人间善恶”,即是此意。劫运与转格,是诸神世界的基本结构,如哪吒、李靖、杨戬等人,虽也是“奉师法旨下山,克襄劫运”,但因未受这一刀之割,便是肉身成圣,不纳入八部诸神的系统(见一百回)[3]

就这种考察而言,《封神演义》一书的意义架构在我国所有小说里,特具异彩,它虽然讲述着神祗的渊源,但它并不是很纯粹的神话(myth),它的形态反而与传说(legend)较为类似[4]。至少,我们得承认它是糅合了神话与传说的小说结构。神话与传说颇难区分,简言之,则:

(1)神话的世界,不受任何特定的时空限制;传说则因其有相当的历史性(不论其真实度如何)故须有一特定的时空框架

(2)神话中以神为绝对的主导地位,人仅是与神对立的配角;传说中虽未必定以人为主导角色,但至少与神有着相等的地位。而且传说所具有的主观性,使他一半属于人类的世界;而它的客观性又使他另一半隶属于神话的世界。它虽亦仿真真实世界,但却在相当假设的条件下构成秩序。它虽非纯粹的象征世界,却有相当的象征性。它的主角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半人神的英雄。在《封神演义》里,那些奇形怪状、神通广大的道人术士,一半具有真实人生的血缘,另一半却又飘浮在真实人生之上,远比我们一般人高超、伟大、严冷、残酷。这,就是《封神演义》的真相。在叙述过程里,它也具备了希腊早期悲剧的几个重要部分,例如死之报导(angelia)与神格化(theophaneia)等等,但由于本质上即与希腊神话不同,是以其表现形态和它所欲彰显的精神也终不相似。姚一苇说:“中国神话最重要的特质是人的神格化,其所建构的神的世界,实际上是人的世界的升华,或由人化为神,或由人的贡献转化为神。是故此类神话系糅合了神话与传说而成。”[5]从《封神演义》这个中国诸神世界的渊薮里,我们更能清晰地看到这种特质。

然而,半人神或杂糅人神的神话传说世界人物,一旦进入艺术创作者的笔下,即已通过他心灵的作用而赋予新的生命与意义了[6]。即使撇开作者所刻意强调、且视为一切运行原动力的“天命”不谈,这种具有超人意志与能力的英雄,也有着鲜活泼辣的形象和生命力,第十二回记叙哪吒出世时:

满屋异香,有一肉球,滴溜溜圆转如轮。李靖大惊,望肉球上一剑砍去,划然有声。分开肉球,跳出一个小孩儿来,遍体红光,右手套一金镯,肚皮上围一块红绫,金光射目。——这位神圣下世,出在陈塘关,乃姜子牙先行官是也。灵珠子化身。

这是《封神演义》里第一位降生的尊者,来势汹汹,怪异非常。那种鲜活喷涌的生命冲力,岂不是像极了《水浒传》刚开始时,洪太尉掀开青石板,“刮喇喇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妖魔降生时,是这等骇人;而灵珠子初次踏入尘寰,也象征着一场血腥的杀戮(劫运)即将展开。所以说哪吒是姜子牙的“先行官”,也是《封神》中第一位出场的尊者。虽因他是珍宝化身转世,是以遍体红光,和水浒诸魔君出降时的“一道黑气”邪正不同,但其意义则是一样的。《西游记》里孙悟空刚跳出石胎时,不也是两眼金光,直冲霄汉吗?不寻常的人物降生,理应有骇人的气派,生机滂沛、鼓荡激越,因为,这即是他们的“天宠”!

哪吒,这个经由作者极意塑造的人物,从降生的一剎那开始,便已背负着杀伐的使命。作者运用了三回的篇幅来极力渲染铺叙他那不平凡的身世和任务。他之所以生,是“奉玉虚符命,应运而生”(十三回),是为了配合姜子牙下山伐纣封神而被太乙真人送进李夫人怀里的。他的生存,只是一个被决定了的点,一个被某种理念所支导的梭子,在他生存的世界里,生命永不许超越天赋本存的使命与结构[7]。换句话说,哪吒所代表的只是一个混沌无意志的生命(九湾河洗澡及剥龙筋等处,可以看出他的驳杂),受着“天意”的拨弄和指使,他就是“天意”这个理念的具体象征。天意既然在“杀”,哪吒在奉行天意屠杀敌人之前,就必须得先受刀刃的洗礼。请看他刚出世时李靖那一剑:一剑砍下,哪吒才能现出人形,踏入十丈软尘。接受了这一剑,使他得以降生;而等到他闯下了滔天大祸之后,又必须领受那刳肠剔骨之痛,才能二次出世,以莲花为骨骸。他既没有人世的魂魄与七情六欲,所以才能恪遵天命、奉行不渝。《封神演义》写到第十四回哪吒现莲花化身之后:“从此开疆归圣主,歧周事业藉匡襄”,才是《演义》的真正开场。前面所叙述的女娲庙进香与妲己入宫等等,不过是个楔子罢了。我们只要细思:哪吒还有金吒、木吒两位哥哥出生在前,何以演义只述“陈塘关哪吒出世”?又何以在歧周诸将里,独有哪吒耗去了三回的笔力和篇幅来记载他的渊源和生平史迹?若非作者别具深意,岂会创造出这种突兀的结构?

当然,演义里一切行为的集合,都只在显示一个产生动机的本源:“天命”,但其中人物自身的动作与行为,却都是配合着个人的身份而发展的。哪吒秉持着天命以混沌之心落坠人世(以肉球圆滚滚地降生可视为以混沌之心落坠人世的具体象征),在九湾河洗澡时,凭恃着与生俱来的宝贝,打死了巡海夜叉,抽了龙王三太子的筋,又赶上南天门剥下了东海龙王胁下鳞甲、震天箭射死碧云童子、乾坤圈磕死彩云童儿、神火罩烧死石矶娘娘[8],上天的“劫运”具体地展现在他举手投足之间,“杀”并不是他的固定理念,因为他就是这个理念的本身,这种类型人物,通常都是在最纯粹的形式里,依循着某一单纯的理念或性质而被创造成的。于是他生命的真实,便以碎裂的方式,摊陈在“天命”这个理性的巨网之下。第十三回太乙真人向石矶娘娘说:

哪吒乃灵珠子下世,奉的是元始掌教符命,就伤了你徒弟,乃是天数!

这就是哪吒全人格的展现,太乙真人将哪吒一切罪欲与无心之过,归诸上天所给予他的启示和命令。使他在生存过程中,固然有着这许多因不自觉而引起的人我冲突,造成灾难或破坏;但因他与命运并非对立争抗的存在,是以也不可能产生人生的悲壮感。由于他的无心与稚沌,在杀戮的过程里,反能带给读者一些愉快的反应,就像《水浒传》里的李逵,不需任何价值意义的肯定与认可,率真而任性地作为天命意志下劫差杀的实行者。只是哪吒远较李逵更为彻底——他杀死了他自己。

哪吒为了配合劫运而降生人世,自身却也终不能逃脱天命劫运的支配,他的一举一动,虽都是“天数”,但也逼得他一步步走进自杀的死巷。抽下龙筋固然是因好玩,射死碧云童子也是为了贪玩。上天假哪吒之手,拨动了乾坤弓的弓弦,就哪吒来说,那原是件很悲哀的事;既而当龙王闹上天庭,准备劾奏李靖纵子行凶时,他返回金光洞求教于太乙真人:“赦弟子无知之罪,望所垂救”!无知,是哪吒的真性,但这番求救之意却被太乙真人唆弄得愈为糟糕,使他不得不剜骨肉以还父母,一命呜呼。就本书而言,哪吒之死是有意义的,但在这种叙述结构里,除了代表天命这一理念之外,我们或许还能窥测到另一重结构意义:

我们在前面曾说过,《封神演义》里所凸显的,是属于半人神式的英雄。在天命的意旨贯彻中,作者并未迷失这个原则。哪吒是灵珠子转世,灵珠子既是通灵宝物,所以对他自己的渊源和使命也了然于胸中,十三回,哪吒对龙王敖光说:

我一身非轻,乃灵珠子;是奉玉虚待命,应运下世[9]

这么显赫的身份,这么堂皇的旗帜,使他在“人”这种身份上,仍具备着与天意上通的能力。然而,他却还不曾察觉:他生存的自身本来处,即是个陷阱,是个专制的挟持者。只是这种挟持已成了他生命里永不衰竭的力量,和支持他对世界了解的泉源(多么吊诡?)。灵珠子原是非人神的,既受了李靖胎血,降生为人,仍保有原先的属性;但那毕竟只是个不纯粹的“人”,并不具有神的资格。必须经过一个死亡的阶段,蜕去人的皮骨精血,二次出世,成就他一个半人神的属性。这种由灵珠→人→化身的经验过程,缺一不可,“他原是宝贝化现,借了精血,故有魂魄”(十三回),而这一点魂魄又是日后莲花化身时的依据:

其人将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儿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将一粒金丹放于房中,法用先天、运气九转,分离九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望荷叶里一推,喝道:“哪吒不成人形,待何如?”只听响一声,跳起一个人来。(十四回)

这就是哪吒复活的过程,若我们还未忘记哪吒在陈塘关剖肠刳骨、鲜血淋漓的那一幕惨剧,原是对“天命”的祭仪中必须具备的牺牲;则哪吒的复活,我们就可以将它看成祭仪后纯粹形象的重建。希腊狄俄尼索斯的祭典是大家所熟知的,狄俄尼索斯是人神恋爱的产品,具有丰富的冒险事迹,是一个愉快的作乐者,又是个残忍的猎人。他是个不朽的神,但也是个受难者。他被撕裂成碎片,又终于复活。他的形象与经历,和哪吒在某种程度上是极为类似的。哪吒既是应此劫运而降生人世,便首应用他自己的鲜血来涂饰这个劫运。第十三回太乙真人说:“因吾辈一千五百年不曾斩劫三尸,犯了杀戒,故此降生人世,有征诛杀伐,以完此劫数。”这种天命劫运的内容,在哪吒复活后才开始展现(在此之前仅是凡人的攻战诛杀,且俱不入封神榜)。所以必得有哪吒追杀李靖、大战金吒、木吒的一番描述。毕竟,劫运的征诛杀伐,必须先在自家父子兄弟间行过一遍呀!在这次复活的过程里,作者又穿插了一段哪吒、李靖所以反目成仇,及哪吒必须借助于莲花化身的原因叙述,这就是翠屏山事件。

亚里士多德曾解释悲剧的受难(suffering)是:“一种破坏或痛苦性质之动作,诸如舞台上之谋杀,肉体之折磨、伤害等”、“英雄命运由幸到不幸的转变”(《诗学》)。苦难之极致不过死亡而已,哪吒在翠屏山被鞭碎金身,却是在死后才发生的,多么诡诞?!十四回:

李靖指而骂曰:“畜生!你生前扰害父母,死后愚弄百姓!”骂罢,提六陈鞭一鞭把哪吒金身打得粉碎,复一脚蹬倒鬼判,传令放火烧庙宇。

哪吒为了营救父母,自愿刳肠剔骨;但一点魂魄飘止无依,须再领受人间三年香火,才能回得人形。从哪吒祈求人间香火的情况看来,他仍然保有一份执著与真纯。天命意志下,他依然不忘与生俱降的任务,一心一意想再成人身、立于人世。不料李靖一鞭打碎了他的泥塑金身,也打碎了他预期的希冀。然而,此一动作不但构成哪吒对父母由孝转恨的情节递换,也成就了他莲花化身的形象,这是另一种诡诞。天数天意,在纷纭复杂的事象背后,规划出一定的秩序,透过李靖挥鞭放火的动作,它展示了一种无可抗御的大力。哪吒在此,受难成为必须,复活也是应该。他将自己奉献在劫运天命的祭仪之前,通过了祭礼或牺牲者之死而神格化了。

这种神格化仅使他保有某一层次超人的性质,却未曾丧失他“人”的资格,因为复活中又杂属了莲花这个对象。使得他再生的过程,在复活和变形之间摇摆不定。

“变形”是神话中一个普遍含具的性格[10],从表现方式上说,大致可归纳成两种类型:一是力动的,一是静态的。前者指从某种形象蜕化成另一形象,包括人、动植物和无生物之间的互变,为“变形”一词所习指之意。古典小说和笔记里所有土木猿狐等幻化为人的记载,均为其具体呈现(本书尤多此例,不胜缕举)。有关它精密分析的理论虽然来自西方,但其样态说明却见于《礼记・月令疏》:“易乾道变化,谓先有旧形,渐渐改者谓之变;虽有旧形,忽然改者谓之化;及本无旧形,非类而改者亦谓之化。”它是某一形体在生命的力动下,突然转换成另一形体;它是生命的流动与波荡,超越了形体间的阻隔与障碍。但哪吒不同,他的生命已被自己戕杀了,一点魂魄,飘荡无所依止,固然那种执著与坚拗仍存在着(否则他也不会飘到乾元子求救于太乙真人),但那并不来自他本身的意愿与生命力的表现,而是天命的任务驱策着他。就莲花化为人身来看,他确是变形的一种形态,然而他本具人形,再化归人身,似乎又只是形象的还原,与“变形”之变形不变质的普通原则不甚相似。略微相近的,是《山海经・大荒西经》里的一则神话:

有뀵人之国(即人面鱼身)。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뀵人,是能上下于天。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郭璞注:《淮南子》曰,后稷龙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中有鱼,盖谓此也。)

郭注所指的是《淮南子・地形篇》:“其人死复苏其半,鱼在其间。”这种半人鱼的ꁵ人,是由人死而复活之后,一半变成了色才形就的。《封神演义》对哪吒的塑造是否来自此一邃古神话的启发不可知[11],但从实质意义上说,哪吒也是个“ꁵ人”,只是他所秉具的那些荷花莲叶,并不来自大自然的变与化,而是太乙真人配合天地之数象而铺就的。它也使哪吒整个生命更内在于天命意志之中,因此,在这种再生的过程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一贯而坚持的态度,他绝不会忘记天命的意旨在书中各阶段的表现的。又,十四回,太乙真人曰:

姜子牙下山已快,也罢,既为你,就与你做件好事[12]

这就是莲花化身的动机。来自不可违逆天命天时的怵惕,和原始变形神话从强固深邃的自然中蜕化而出的性质,迥然互异。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变形神话的意义是:挣脱形体的限梏,要从自然质性和命定的控制力中跳出。而哪吒借莲花以恢复他“人”的形貌,却只是一种还原,一种在天命支导下拉紧人神关系的一个步骤(希腊阿里斯多芬的喜剧,常将英雄处理成一个复活的神性人God Man,与此颇为相似。唯此种旧喜剧的形式今已死亡)。哪吒原是不谙法术武技的,他之所以能杀人打龙,只是仗恃着天赋的宝贝。必须要等到他以莲花为骨脉,二次出世以后,太乙真人才肯教他火尖枪法与风火轮、灵符秘诀等等,超人不凡的能力至此完具,《封神演义》里一个合格的英雄人物才完整地塑造完成。

在英雄塑造完成的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从燃灯道人逼迫哪吒认父的记载中,察悟到作者有意使他的英雄们在非人的形躯与能力之外,仍然保有人的伦常关系(总合实质与形式的关系):

燃灯道人道:“哪吒!你既认李靖为父,你与他叩头!”哪吒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低头下拜,尚有不平之色。道人道:“还要你口称父亲!”哪吒不肯答应,道人道:“哪吒!你既不叫父亲,还是不服,再取金塔烧你!”(十四回)[13]

这是杀伐后的团圆,代表着作者不弃人间的观念,也圆足了哪吒的性格。但诡异的是:即使是这个收束,哪吒也只是棋盘上不由自主的棋子,到陈塘关杀父,原是太乙真人唆使的;杀父战兄的神通,也是太乙真人传授的。然而,施放金塔烧逼哪吒认父的燃灯道人,却是太乙真人请来的:“道人原是太乙真人请到此间,磨哪吒之性。”——莫怪太乙真人出尔反尔,性格诡异,他只是恪遵天命罢了,上天借着他的双手来捏塑一个它所需要的典型人物:哪吒。真人奉了玉虚宫的旨命,送灵珠子投胎,又让他莲花化身,正是成就此一功业。《水浒传》第七十回:“天地之意,理数所定,谁敢违拗?”《封神演义》也说:“乃是天数,俱不可逃!”(六五回)天命既已普遍周在,又岂一哪吒与太乙真人而已?请看:

△上天垂象皆如此……成汤气运黯然,当失天下;凤鸣岐山,西周已生圣主。天意已定,气数使然。(第一回)

△岂是纣王求妲己,应如天意属西周。(第三回)

△此是天数,非人力所为。(第四回)

△也是合该这纣王江山欲失,周室将兴,故此纣王终被她迷惑了。(第五回)

△大数已定……一则是成汤合灭,二则是周室当兴,三则是神仙遭逢大劫,四则是姜子牙合受人间富贵,五则有诸神欲讨封号。(第八回)

△上天垂象,定下兴衰,二位殿下乃是封神榜上有名的,自是命不该绝。(第九回)

△堪叹兴废皆定数,周家八百已生成。(第九回)

△姜子牙该斩将封侯,成汤天下该灭。(第十一回)(www.xing528.com)

这是哪吒出世之前,作者所铺陈的天命既定论系统。在这种既定的天命价值观里,并不以是非善恶为取舍的对象或标准。只因上天无缘无故地垂了一个“姜子牙该斩将封神、成汤该灭、姬周该兴”的象与命,惹得纣王原本“万民乐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夷拱手,八方宾服”(第一回)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无端地涂上了一层杀云惨雾。在这个作者所铺展的戏剧性的世界里,有着种种互相倾轧杀伐的力量,势力的冲突,普遍地存在于每一现象之中,它所给人的感受也因此而始终饱含着这些冲突情绪的口质。由此,作者蓄意将读者的视线以小说情节引向另一具有深意的思想体系中,哪吒堕生,象征着一场杀伐即将展开,而其后一切活动,也都是描写一指向特定目标的历程(goal-oriented journeys)。原因:天命如此;过程:天命如此;结局:天命如此。第九十八回“昔日老臣奉师命下山,助陛下吊民服罪,原是应运而与,凡人仙皆逢杀劫”,这就是贯串全书的纲领,凡人仙皆逢杀劫,是以全书在充满幻想和奇异的叙述过程中,透出一股浓重的杀机和湿黏黏的血渍。哪吒出生不过七岁,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打死了巡海夜叉:“哪吒正赤身站立,见夜叉来得凶猛,将身躲过,把右手套的乾坤圈望空一举,正落在夜叉头上。只打得头脑迸流。哪吒笑道:‘把我的乾坤圈都弄污了。’”他与生俱来的任务只是杀人以成圣,何尝有知?杀了人以后,只觉得好玩,又觉得晦气:把圈子弄脏了。在他,并不曾感觉到人命的珍贵和生命的庄严,天真的率性,憨态可掬,这天与所率之性,决定了他一切行为举止。在他戏水打龙,飞溅的水花、变幻的剧情里,天命的冷肃与枯寂,却令我们悚怵震栗不已。当我们看《封神演义》时,常不自觉地会被这个纯稚的孩子所吸引,又由于他的杀人与放任,都不来自他本身的暴戾,而存在于背后隐存、既定的大原则,所以只让我们觉得他可爱。他的舌尖舔着鲜血,但他还始终不曾察觉;他能牢记着既定的使命,而表现时又是那么激切自然。第六十二回大鹏金羽雕已无意和姜子牙争斗,而姜子牙也正准备勒骑回营时,哪吒却摇枪刺杀而来,掀起一场大战,最可以看出哪吒一贯的性格和他在书里的作用。第三十四回写哪吒初次下山:

哪吒想:“平白地,怎么杀起来?必定寻他个不是处,方可动手。”一时想起,

乃作歌曰:“昨日老君从此过,也须送我一金砖!”

这是无事起事,故意挑衅以完遂他“杀起来”的目的。就这个事件而言,有罪者应是哪吒,如若作者真能秉持“诗之正义”(poetic justice)这种原则,善恶各得其报,则该杀的应该是哪吒。但,作者的正义感并不表现在这儿,以天命为既定不移的价值观后,哪吒的一切行为都必保有他的有效性与绝对性。那是种超越的裁判标准,犹如《水浒传》里罗真人所说:

贫道已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吾亦安肯逆天,坏了此人?(五十二回)[14]

这,说尽了这些星君们天赋秉予的任务和相配的性格。他们是毫无选择的“天使”、天命的施行者。在他灵魂的深处,埋藏了玉虚宫赋予他的使命,使他无论付出或接纳,都不必经由道德的解析或观念的肯定;而是来自生命全然的拥抱和服从,是以他们活得振振有词、神采奕奕。天命何以如此不可知,他们也不会详予诘讯,因为他的存在依据即是天意。所以哪吒刚下山时即劝韩荣说:“尔等为何违背天命,而造此不测之祸哉?!”他就是天命的代言人与实行者,因此他的降生也代表着不平凡的意义[15]。虽然这种超越而绝对的行为价值依据,在与现实事件相对应时,显得那么尴尬、那么脆弱,但那确实是作者苦心建构的价值标准。他所要表现的,不是正义或公道,也绝无因果报应和轮回的观念。他所要做的,乃是透过天命这种意志的掌握,去创建中国泛神系统的宇宙观[16]。那是一次激烈的灾劫,来去匆匆,却在满地疮痍之外留下了八部诸神:一些历经了人世最大苦劫(死亡)的英雄。血与死的洗礼,使得他们得以进入天堂,掌理人世一切善恶。

善恶与道德价值的建立,是在这种天命世界全部完成之后才产生的另一个小系统;所以在封神以前,它仅以天命为唯一的依据,不论其善恶。一切诸仙英雄,在封神台前,拋开了是非恩怨,洞悟了天命的大力,于是一一伏首跪忏;透过天意的眷顾和矜悯,他们因此成神。作者在书中描写仙道人物,养天地五行之气,炼成一元真性,原是依准着王充《论衡》“用气为性,性成命定”之说,而以这些神怪人物作其形象化的表达。人秉天命以生,能顺此命者为福,若逆此命则有“不测之祸”,《列子・力命篇》: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十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桓专有齐国;夷齐饿死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忘恶耶?”

固然列子意在说明“天命自然”,但,这种不以事实价值或道德呈现为准绳的裁判标准与结果(穷圣而达逆等),却正是“命”这种势力的具体表现。它和因果报应之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迥然不同。中世纪神学家德尔图良曾认为天启真理与人的“自然知”相反,与人的理性矛盾;然正因它不合“理”,人才必须信仰它。齐克果则以为,宗教与神话(包括民间传说),既有许多理论上的二律背反,又有着许多伦理上的牾舛。就宗教的理论而言,人借着它可以沟通自然与神祗;但事实上正好相反,就其具体现象而论,它实已成了人类最深分裂与狂热斗争的原因。两氏的理论在神话学或宗教学上,容或尚可争议,但用以解释《封神演义》的内涵,却是恰切无比。天命的本质如此,《封神演义》的作者既有意凸显这个天命世界,则其泯除是非与公义也是必然的。当哪吒打死了龙王三太子敖丙时,龙王敖光怒上天庭,准备诉诸公义。却只因“哪吒无知,误伤敖丙,这是天数”;于是哪吒便串通太乙真人,偷上南天门,把敖光打个半死,还强迫他不准奏陈玉帝知道:这是天命意志下,公理与正义都将为之匿迹的佳例。当然,天庭能够直接管辖人间(陈塘关总兵)的观念,也是十分奇特的。

我们已说过,《封神演义》所叙述的,并不只是商周的战斗或政权如何转移,而是秉持天命的一方和逆天而行的一方的激烈争抗,“逆天”是违背天命这一方败亡的唯一理由,四十七回说:

昔日三教共议签押封神榜,吾等俱在碧游宫,又有两句贴在宫外:“谨闭洞门,静诵黄庭三两卷;身投西土,封神榜上有名人!”

碧游宫是截教所在地,截教诸道士仙灵都因犯此禁忌,而命丧西土。这个天命的禁忌,在全书前前后后出现了十余次。犯禁,是他们最大且唯一的罪过。它是道德的先验原理与他们所知道和所能获得的无上律令。他们之所以知道身投西土之不可,乃是纯粹形式而然的,其中并无内容;而这两句联语,也是不征诸经验就先行宣布了的。环绕着这条禁忌的,是一种可怕而危险的气氛;这种危险可以说是超自然的,然而绝对和道德无关。它代表着一种“可以触及的恐惧”,它是不应接触的事类,至于接近它的情状和意图则无关宏旨。“犯忌的行为始终是机械的:接触到犯忌的事件,一定会感染禁忌,就如触水沾湿和触电受震,犯忌的意向不影响犯忌的行为。他可能出于无知,也可能为了一个犯忌者的利益去碰触它。但是他一定因此而犯忌,一如他的动机是有心的,而他的行为是敌意的。犯忌者的道德尤与此事无关。犯忌的惩罚就如降雨,义与不义都一样遭殃。”[17]以这种理解来观察封神演义的内涵与事件,自然豁若发蒙,通贯无碍。但这个禁忌的内容背后,又存在着一个更大的主宰者;也可以说禁忌的内容即是天命的内容,十三回太乙真人对石矶娘娘所说的一番话可为明证。刘大杰批评本书时说它:“文虽通畅,但思想幼稚,实不足称。”(《中国文学发展史》)周树人则以为“似志在演史,而侈谈神怪,什九虚造,实不过假商周之争,自写幻想。”(《中国小说史略》)前者并未察觉作者铺陈的天命超越价值观,仍从元人杂剧或一般小说所展示的善恶报应论去掌握,自然觉得扞格不通;后者则尚未触及此书的内在思想性,也不曾察知作者的意图并不在于演述史事,自逞幻想;所以对它的批评都属隔靴搔痒,不着边际[18]。第三十八回,金吒大战王魔时,作者有诗为证,也可为我们的诠释作证:“行深行浅皆由命,方知天意灭成汤”!

至此,我们愿意为以上冗长的叙述稍作结语。如若我们把小说看成人类内在情感世界的具象展示,那么我们自当了解:文学本身所处理的,不只是历史的个别实际对象,而是希望从这些个别事件中表现出你我存在的具体通性(即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的共同)。它所披露的那些意义的假象世界,虽非真实世界的仿真,但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它远较历史更为真实、更具哲学性。听听西班牙哲人乌纳穆诺的声音:“哲学的地位比较接近于诗……小说和戏剧的主要任务就是赋予有血有肉的人有行动和意向。”(《生命的悲剧意识》第一章)我们无意重蹈新人文主义或文学文化论者的窠臼,但歌德所说“在小说和戏剧里,我们可以看见人性和人的活动”,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文心雕龙》不也说:“辞为肤根,志实骨髓”(《体性》)、“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征圣》)吗?文学创作,本是因内符外的过程,而其社会功用也即在于它能呈现并影响整个民族的语言和感受性。就前一意义而言,小说所代表与具现的内在精神,必应与全民族的思想性格息息相关,因为小说所据以成长的基本质素,即是那些深烙在人心幽微底处的记忆和情思;就后一层意义而说,小说所表达的一切,既系从古老的记忆中绎提炼而出,则它所摹绘的具体事相,也必重与人们存在的生命感受相印证。《三国》、《水浒》、《封神》以至《红楼》等书,为什么会在传统社会里造成令人痴狂颠魔的盛况,理应由此看取。从天命观念在小说中迸现的光芒里,我们不难把握住那股生机悍恣、充满着悲悯与智能的精神。它是小说里至高无上的律令与主导理念,掀动着一幕又一幕的小说世界,换来了无穷的沉思和悸喟。正是:“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雷岂偶然?!”(《水浒传》第卅一回)在一切由天造的小说世界里,唯有勘明其思想底蕴,才能了解它的性质与结构,本文即系为此而作,金吒、哪吒,均是肉身成圣,名不在封神榜里,是以在记述封神事迹时,由他们来绾合全书,出现在诸神未出之前,结局在封神已终之后。哪吒尤为作者特意创造的一个典型[19]。虽因本书体例上实际的需要,在分述诸人与各场战役时,不能就哪吒的性格做再深一层的描写,削弱了它的戏剧性效果,但他借哪吒以通贯全书的意图却是极显豁而鲜明的。以哪吒为定位看他所铺展、传达的天命世界与意义,也是极有效且极有趣的[20]

(原载《中外文学》第九卷第四期)

注释:

【注释】

[1] 《封神演义》一书大约撰成于明隆庆万历之间,作者不可考。日本内阁文库藏有明万历间苏州舒载阳刻本,题作“钟山逸叟许仲琳编辑”,因即以许氏为本书作者。李光登《封神演义考证》断定为陆长庚(西星)所撰,亦无确证。卫聚贤《封神榜故事探源》一书则认为此书以殷纣王影射清圣祖、周文王影射吴三桂、武王影射吴世璠、哪吒影射尚之信,是许仲琳在清初时撰,非明刻。换言之,彼因忖测《封神演义》是有“寓言”(allegory)的含意,而怀疑孙序本为伪,持证尚疏,未可案据。故本文仅以作者称,不能遽指为谁。

[2] 《封神》一书,明清以来影响我国民间思想及信仰至深,梁章钜《浪迹续谈》卷六云此书乃明一名宿偶读《尚书・武成》“唯玺有神,尚克相予”语,因衍为此传。其实并不如此简单,《群书类编故事》卷十一引《太公阴谋》:“武王伐纣,都洛邑,天大雨,灵甲子朔,五神车骑止王门之外,欲谒武王,王曰:‘诸神各有名乎?’师尚父曰:‘南海神名祝融,北海神名玄冥,东海神名勾芒,西海神名蓐收,河伯名冯修。’使谒者以名召之,神皆惊而见武王,王曰:‘何以教之?’神曰:‘天伐殷立周,谨来受命!’各奉其使,武王曰:‘予岁时无废礼焉!’”伐纣之时诸神来助的传说似很普遍,且《封神》一书的主要旨意也已见于此。但我们应注意:《封神》所展示的诸神系谱,乃系糅合佛道二教与民间传说的重新组合,匠心独运,故与原来佛道二教的诸神系统不同。以本书所述三教为例:鸿钧道人一道传三友,老子、阐教元始天尊、截教通天教主,外加西方教主、接引道人、准提道人,此等系统架设,为佛道二教历来所无。不仅如此,它和当时同受佛、正一、太一、全真诸教之影响的《西游记》也不相同,《封神演义》称杨戬为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门下,“清源妙道真君”;《西游》则谓杨为玉帝外甥,“显圣二郎真君”,且无戬之名。因为在《河南府志》、《龙城录》、《独醒杂志》、《朱子语录》、《夷坚志》等书里,二郎神或名昱、或名磨,并无一定;其姓亦有杨、邓、赵、李之殊。故《西游记》只取杨姓,不称其名。《封神》直言杨戬,别有所本,实与《西游》不同,而清源妙道真君之号则沿自《三教搜神大全》、《神仙通鉴》。其他诸神亦皆类此。

[3] 在这一方面,原来的九天三界诸仙也须在劫运既了、封神已毕之后,重新修炼:八十四回:“元始与子牙曰:‘今日来我等与十二代弟子将回洞府,俟你封过神,重新再修身命,方是真仙!’”

[4] 本书系架构在历史事件基础上的战争神怪小说之一,但其本身并不受历史标准的规范。有两种主要材料可以说明这一特性:一是传说的、一是幻想的材料,这两种材料包围并改造了史实。此处所谓“传说”,意指来自口述或民间故事,非文学类型之谓,如《元史・舆服志》有东南西北天王旗,并绘神人,右手执戟、左手奉塔;《神仙通鉴》卷十五亦有托塔天王及论道真人李靖,其后民间传说始合为一人,且为《封神演义》作者采用。至于幻想,则如周商二军交战的实况描述、群仙斗法、列阵布势等等,皆其显例。然而,作品本身为一展示中心,其旨意则须由读者投入注意力去发现。若仅以本书幻想的部分不少,便诟以作者仅在假借史事自逞幻想,如鲁迅所述者,则不特不明此理,取貌遗实;亦于战争神怪小说必须以传说和幻想撑起史实的特质亦未明了。

[5] 详姚一苇《艺术的奥秘》第六章论象征(开明书店,第133页)及《美的范畴论》第四章论悲壮。

[6] 俞曲园《小浮梅闲话》以为《封神》一书敷陈故事,均有所本;卫聚贤也撰有《封神榜故事探源》考其渊源祖祢。但我们就它处理材料的两个层面来说,此书自能表现其独特的经营与意义:(1)《水浒》的前身是《大宋宣和遗事》、《西游记》的雏形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封神演义》则是由《武王伐纣平话》(又名《吕望兴周》)修润增广而成。然其体段虽依旧本规模,所表达的精神与意义却迥然不同。例如《平话》以三分之二的篇幅叙述纣王的罪行,《演义》则重在封神的描述。且《演义》叙述姜子牙等人欺蒙武王,假借观政于商之名,行征战之实。直到攻入朝歌,武王还不知姜尚等人真意,以为不可失去君臣礼分,应善意劝谏纣王;并传令姜尚收兵。不料姜子牙却违令欺骗,擂鼓进攻愈急;又在纣王死后,强行逼迫武王即位。这类事实与含意,全非《武王伐纣平话》里所要表达的。在《平话》里,纣王之子殷郊助周伐商。到了《封神演义》,却在“这是天数已定”的前提下,殷洪丧生于太极图中(六一回)。殷郊为弟报仇、为父亲护江山,却成了“逆天叛乱,杀害生灵”(六五回),惨遭锄头犁毙。六十六回殷郊毙命一幕,作者再三强调:“殷郊违逆天命,大数如此,怎能逃脱?”“不可逆天行事”“老臣不过顺天应人”“众老师要顺守天命”……意极明显昭著。假借了一个武王伐纣的框架,具体敷陈了一个天命世界的诸神系统。(2)演义所布列的诸神系统,是否源采自中国民间古老的传说,已无可考察。但我个人以为它出自作者有意识的塑造的成分较大,即使取材自古籍或传说,其面貌精神也必已改变。此义注[2]已有论及,兹更举二例以资说明:a.俞樾《小浮梅闲话》:“哪吒事疑出佛书,《夷坚志》程法师条云:‘值黑物如钟,从林间直出,知为石精,遂持哪吒火毯咒,俄而见火毯自身出与黑块相击’,然则哪吒风火轮亦必有所本。”洪迈《夷坚志》里的哪吒实与演义不同。b.陶宏景《真诰・协昌期篇》载建吉冢埋圆石文说:“天帝告土下冢中气五方诸神赵公明等。”赵公明的故事来自《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这个厉鬼,服虔以为即是赵公明。俞樾《茶香室经说》卷十四:“六朝以来,相传有赵公明之鬼,正以当时服注盛行,人人知晋侯列梦为赵公明,故流传而有此说。”这也和演义所极力摹写的玄坛真君赵公明不同。余多类此。

[7] 这一点,哪吒与《水浒传》中的李逵实甚相同。李逵乃天罡星中的天杀星降生转世,杀人如麻,但其本身的生命却是混沌无意志的,故在他的血腥中别有一种童稚的憨美。在他一双板斧下,无数生灵砌成一个既定的结论:“天地之意,理数所定,谁敢违拗?”(《水浒》七十回)读《水浒》者无不知李逵经常代表着宋江意志的宣示者和执行者,但实质上李逵所代表的更是“天命”本身。

[8] 《封神演义》此段叙述大体上采自《三教搜神大全・哪吒太子传》,稍加修润。但基本上《三教搜神大全》里所显示的,乃是一“权力的世界”,与封神不侔。

[9] 这点与《红楼梦》相似却不尽全同,《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原系通灵顽石和绛珠仙草降生所化,但他们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仅有种朦胧的意识,不像哪吒如此清晰。例如第廿二回:“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言及此句,不觉泪下……他占偈道:‘是无有证,斯可去证,是立足境。’”卅一回:“宝玉听了这话,气得浑身乱颤,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坚有散的日子!’”卅六回:“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在一个既有定数的条件下,《红楼》的悲剧性格肇因于人事和天意的冲突上(即“金玉姻缘”和“木石姻缘”的纠缠和冲突),《封神》无此冲突,但其依缘依既定之天命而发展的情形却是一样的。易言之,《封神》与《红楼》虽都以天命为其情节发展的主要理脉,但《红楼》却是一方面建立在人间世对天命“事有前定,无可奈何”的悲感上(一百廿回);一方面又从天命的立场点明人世的一切挣扎与运作,俱属虚幻,红楼一梦,等诸邯郸黄粱,以此而“自色悟空”,所以又名《情僧录》。《封神》则无此曲折,它只说明一个直贯的天命系统,书中的人物,都自觉地为天命服务,执行其任务,这是我们比较哪吒和贾宝玉即能看出的事实。

[10] 卡西尔《论人》(或译《人的哲学》)中《神话与宗教》一章说:“它(指初民心灵)的生命观是一综合的观点……不同的生命领域之间,并无种类之异。没有任何事物具有一定的、不变的和固定的形状。由一种突然的变形,一切事物可能转化为一切事物。如果神话世界有任何特色或突出的性格,有任何统治支配它的律则的话,那就是变形的律则了。”

[11] 莲花化身的故事在《三教搜神大全・哪吒太子传》里已经有了,哪吒本是玉皇驾下大罗仙,割肉刳骨还偿父母之后,求救于世尊,世尊“以其能降魔”,乃折荷花使其复生,灵山会上任命为通天大师。不但出生与复活的理由均与《封神》不同,《封神》里的哪吒和佛教也无瓜葛。

[12] 此处因缘,见十一回:“因神仙一千五百年犯了杀戒,乃年积月累,天下大乱一场,然后复定。一则姜子牙该斩将封神,成汤天下该灭、周室将兴。因此玉虚宫住讲道教,太乙真人闲坐洞中。只听昆仑山玉虚宫白鹤童子持玉札到山……曰:‘姜子牙不久下山,请师叔把灵珠子送下山去。’”为了成就哪吒为姜子牙先行官的职责,逼使太乙真人不得不采莲花使哪吒复活。

[13] 父子之孝的天性肯定,是为书中一大特色,在人间世诸多事象中,作者于父子孝悌之道,着墨最多,例如第廿一回雷震子潼关救父,而廿回与廿二回描写伯邑考被杀,剁成肉饼,文王忍痛吃下,返回西周时睹物思情,心中大恸,掩面作歌而吐出肉羹,化成三双白兔的故事,尤为具体而传神。肉饼化兔,不但是对伯邑考冤死的补偿,也形象化地显示了父子天性的坚韧。哪吒未死前,作者对此也极力点染,“哪吒听得此言,满眼垂泪,恳求真人道:‘望师父慈悲,弟子一双父母,子作灾殃、祸及父母,其心何安?’道罢放声大哭。”(十三回)十二回写哪吒抽取龙筋也是:“孩儿想龙筋最贵重,因此上抽了他的筋来,在此打一条龙筋绦,与父亲束甲!”……总合来看,全书所述的“孝”在天数天命之下可能被压倒扭曲(如文王吃下肉饼、如哪吒不得不大战父兄、如殷郊殷洪为父守护江山而遭杀害等等),但在一定可能的范围里作者都会以圆足此孝为一终结。

[14] 乐蘅军《梁山泊的缔造与幻灭——论〈水浒传〉的悲剧嘲弄》(《古典小说散论》,纯文学出版社)一文以史诗和寓言(allegory)的观点透视水浒传的悲剧嘲弄(tragic irony)。张火庆君曾有驳议,其《〈水浒传〉的天命观念——非抗衡的》(《鹅湖月刊》第三卷第六期)一文所考察而得之《水浒传》天命世界,颇有与本文相同;但他厘定《水浒》的性格为“神圣的喜剧”,显然不甚适于解说《封神演义》的精神。此为二书同中之异。

[15] 乐蘅军《宋话本里的命运观》(《新湖》卅七期)以为大部分话本故事都是用一种批判的语调来叙述,其目的即在指出人生一切作为都只不过是种无自由意志和选择的“身不由己”,此四字不但可以概括宋人话本的基本精神,也代表了宋话本拿来诠释生命的唯一语言。此种批判的精神为后来长篇小说所继承。她这种解析,大体上我们都能接受。但第一、话本中的人物对自己的行为并无所意识,其生存情境完全在黑暗中,不知道横在他面前的是什么命运。此点在《封神演义》中完全不存在,故其纯粹性远非宋话本可拟。例如哪吒,就清晰地知道他的命运及其生存的志义,其他人物亦然,凡不知命违者,谓之逆天,必归败亡。第二、她认为话本里以“因果论的命运观”为主,即一连串偶然决定了人的基本生存。这点似仍值得商榷,在一个“天命”的大原则下。中国所有的小说的命运观其实都是相同的,所谓“神意说”、“天道观”均系认识失真的误说,因果论的命运观更不存在,例如《封神演义》第一回所谓“漫江撒下钩和线,从此钓出是非来”,纣王女娲庙进香,“忽一阵狂风,卷起帐幔,现出女娲王像”,又何尝不是偶然?但作者却清晰地点出:“只知祈福黎民乐,孰料吟诗万姓惊?上天垂象皆如此,徒令英雄叹不平!”最后一语表示了不必经由因果律的解释,这种纯粹的天命论也自然担负起强烈批判的精神,故因果律命运观的提出,在事与理上都无必要。

[16] 如六十回马元下山助殷洪,向姜子牙说:“殷洪乃纣王亲子,彼何得反说他逆天行?终不然,转助尔等叛逆其君父,方是顺天应人?”这可明显地看出天命与现实界道德标准之间的冲突。就全书看来,作者似乎认为:纣王为天命所背弃,因此一切帮助商纣以抗拒姬周的,都是先验的恶,即使纣王本人,也因被天弃绝,乃至于一个“聪明智能天子”,变得荒淫迷乱起来。第五回:“也是合该这纣王江山欲失,周室将兴,故此纣王终被她(妲己)迷惑了……把纣王缠得颠倒错乱,荒了朝政,人离天怒,白白将天下失于西伯。”人离天怒的天,和天命之天其实并不同义。截教诸道士即是碰触到这个天命的厉禁才遭到劫难,详下文。

[17] 卡西尔《论人》(杜若洲译,审美出版社,第173页)引Jevons。《封神演义》中,如闻太师、赵公明、云霄、琼霄、碧霄、张奎、钱保等等,道德无亏,却都因犯忌而亡,均须作如是观。四十九回陆压曰:“修道之士,皆从理悟,岂仗逆行(逆天而行)?”所谓悟理,即是知此一天命的归趋,勿犯禁忌。

[18] 夏志清所整理《夏济安对中国俗文学的看法》云:“这些故事很难归入小说的范畴,为好奇看之则可,当文学来读是要失望的,如《封神演义》,内容很有趣,但文章之糟,我去年想看亦看不下去(《金瓶梅》亦老看不下去),昔顾颉刚想替亚东书局的新式标点本《封神》写篇序,研究十年,不能下笔。他所研究的,当然只是那些故事的来源;如果要批谈其文章,那只好说:该书不值得重排流通。”(《爱情、社会、小说》,纯文学出版社)这个见解很奇特,如单以文字论,已有《金瓶梅》和刘大杰的话作为反证;如果兼论其小说艺术,则此书结构及人物塑造、情节推移,皆有可资深考之处,只因全书笼罩在作者所散布的天命意旨中,不能认知此种意旨,则全书艺术性的结构当然郁暗不彰,此所以研究中国传统天命思想在小说中的运用,有助于小说艺术性的抉发也。至于顾颉刚的研究,并不能证明或说明什么,我亦可能研究莎士比亚十年而不能下笔的。

[19] 李光璧《封神演义考证》:“哪吒故事,亦为至治平话本所无,演义所添写者。在全书中,最为出色,如为作者用力所在也。流丽生动,颇有文采。如陈塘关哪吒闹海故事,久已脍炙人口。”(《中和月刊论文选集》第四辑)

[20] 本文所论,偏重在小说具体结构与人物模式、事件上;对天命观念在小说中思想性的处理,另详拙撰《传统天命思想在中国小说里的运用》,该文曾于第一届中韩文学会议中宣读之。收入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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