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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与神话在中国小说史中的表现

时间:2023-12-0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是,无论是已完成的和谐也罢、未完成的悲苦也好,除了历史真实和人类现世的存在,神话与幻想的世界也确实存在于中国文学中,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王国维的话也不算太错,但问题是:我们必须分判原始神话和文学中的神话运用,其关系和差异各如何。可见神话常随宗教观念、个人意识等因素而流动变化,而逐渐成为“文学”。

幻想与神话在中国小说史中的表现

一、幻想与神话文学中的表现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卢。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

(一)表现的性质

在陶渊明的世界里,诗人自我,常与宇宙大化亲切地融合在一起。透过和谐的体悟和观照,这个世界充满了秩序、情爱,有生命、有活力。单以本诗来看:初夏宁静的氛围中,和气穆而扇物,草木蔚其条长。令人激撼震动的春天刚过,繁花都尽,夏荫清深,人便在众鸟欢鸣、万物和泰之际,藏修悠息于其中,获得了生命的安顿。而静观大地,也只见一片生机洋溢,物皆自得。

这种生活,必须建立在两个条件之上:一是“既耕亦已种”,一是“时还读我书”。前者说明了作者之所以能闲观万物,是因自食其力,对外界不必有任何营求、希冀与忮刻之心,后者则指出了诗人内在的凭借,因为生命的安顿除了外在经济生活供养之外,内在心灵的证悟似乎更具实感。这份证悟,陶渊明借两本书来说明,指出他个人修养的境界和特质。

这两本书,就是《穆天子传》和《山海经》。

《穆天子传》,是一本有关历史的描述,记载了周穆王驾八骏、见王母,西游昆仑的壮丽恢奇故事,但它同时也浸润在神话的幻想中,散发出无比奇异的色彩。《山海经》亦不例外,它是宇宙内奇山异水、灵禽怪物的记述,却也是神话幻想的宝库。于是,历史与神话在此交糅为一,不仅展示了人类文化的全相,也能无偏枯地显露出艺术心灵绮縠纷披的美丽风貌;既涵有理智的实感,也有了诉诸超感官的冥观[1]。这,其实就是陶渊明理想世界的特质,他由此洞悟到宇宙间流转生运的秘妙,所以才能在人文思想上更有超人文精神的提升,透视整个宇宙的生命和本质,使我的情感跟物的姿态相互回流,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当然,陶渊明这种境界,也代表着中国文学的一种特质,譬如讲史小说在倾诉人世的悲欢、细摩历史的痕埃时,往往阑入荒诞不经的神怪叙述;戏剧在紧张危疑之际,也往往出现神怪的踪迹。就诗歌来看,不但仙诗鬼诗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文学史的殿堂,诗人的生命情境和表现也往往兼有人文和超人文的层面。人文与超人文二者相浃俱化,只有偏重的差异,而少根本的不同。例如李白杜甫更具超越人间的精神,挥斥八极,钓鳌东海,但其本身却仍具有强烈的人间创业精神。只不过,像陶渊明那样和谐的境界,虽是中国文学所向往的,诗人词客却未必人人都能达到,因此在超人文精神的追求和人文世界的完成中间,便常出现一条裂缝,撼动出一片天人相荡的深悲隐痛[2]。但是,无论是已完成的和谐也罢、未完成的悲苦也好,除了历史真实和人类现世的存在,神话与幻想的世界也确实存在于中国文学中,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事实告诉了我们:从周秦以后,虽然人文精神不断拔升,却没有从历史中将神话驱逐走,也不曾将幻想由心灵中拔根;神话与幻想经过若干变迁之后,依然和历史的写实精神紧紧结合着,成为文学的基本结构[3]。许多人惋惜“子不语怪、力、乱、神”,使我国的神话精神受到斫害;其实六经中就包含不少神话幻想的成分,汉晋以后的游仙和志怪传统,更是蔚为大观[4]。这是因为:幻想是人类根源性的心智活动之一,与道德或理性的追求,同样是内在而不可割舍的创造活动。透过神话,诗人们甚至仍可追探宇宙与人类生命的意义,例如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夜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那首名作,就说: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荡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词用《楚辞・天问》体,不单是指其形式,内容也大量运用神话为其素材(姮娥偷不死药出自《淮南子・览冥篇》,月中有琼楼玉宇出自《拾遗记》,月中有蟾蜍玉兔则见于《楚辞・天问》及张衡《灵宪》),以构建一座神话之宫。全词借想象以联系、组织各种意象,而非逻辑性的推理;怕长鲸忽起,撞破月宫,也是非理性推究的幻想。因此它其实只是一阕神话式的讴歌而已,王国维《人间词话》却强指它能“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真是冤枉它了。

不过,就神话的性质来看,它似乎可视为对宇宙和人类生命的一种解释,因此它有一部分即是一种原始科学,试图解释变幻无常的自然现象。所以王国维的话也不算太错,但问题是:我们必须分判原始神话和文学中的神话运用,其关系和差异各如何。

(二)表现的形态

神话的面貌和内涵,时随不同学派的认知活动而扭曲,姿影模糊,以下这一定义较具涵盖性:“神话是许多故事混杂而成”,有的本之实事,有的出自幻想。但基于种种理由,人们素以神话为宇宙与人类生命内在意义的表现[5]。换言之,神话乃是一个奇异的故事,它可能是真人实事的夸张,也可能是神仙遐想或寓言,更可能是对社会形态及自然现象的诠释……但是,这些故事在表现上,常因宗教观念、个人意识等各种原因,而有不同的形态:例如早期的神话叙述,多集中在精灵、动植物、咒术等形态中;到神人同性论(anthropomorphism)的宗教文化期,神话才开始有人态的倾向,记叙性神话逐渐取代原先的解释性神话,并开始划定神话人物的从属关系和血缘系谱等。由文学的观点来看,它由说明文学步入叙述文学,神话的文学性即逐渐浓厚了。(www.xing528.com)

以《山海经》和六朝志怪、唐人传奇互勘,这种差异自然非常明显。同是狐狸,《名山记》只说是古代名叫阿紫的淫妇所变,所以它善于迷人。干宝《搜神记》卷十八就敷演成一则男人被狐狸勾引的故事。前者是说明性的,后者则是叙述性的,但叙述故事中仍不脱说明之意。到了唐人小说《任氏传》才完全以叙事小说姿态出现。比较《东次二经》及《封神演义》中的九尾狐,同样可以得到这种结论。可见神话常随宗教观念、个人意识等因素而流动变化,而逐渐成为“文学”。

所谓由神话变为文学,意指本来探究自然本义、解释历史发展、或实用祭仪效果等性质,经解消作用而稀释;艺术效果和文学的鉴赏意义,则经纯化作用而增强。于是,神话便成为文学中最具撞击力及魅力的部分[6],而诗人有时也会因艺术或其他目的而添加、改变或创造神话。仍以陶渊明诗为例,《读山海经》之七说:“粲粲三珠树,寄生赤水阴。亭亭凌风桂,八乾共成林。灵凤抚云舞,神鸾调玉音。虽非世上宝,爰得王母心。”珠树出自《山海经・海外南经》,桂林见《海内南经》,鸾歌凤舞的轩辕之丘则出自《海外西经》,都非王母山中故物,诗人却为了配合自己的创作意图而任情移易,所以黄文焕《陶元亮诗析义》就说:“三珠在赤水,八桂在番禺,不属王母山中,却拈来合咏,直欲将山川世界更移一番,以他处所有,添补仙神地方之所无,想头奇绝。”陶渊明以后,如李贺、李义山也常有这类作品。与其说这是陶李诸人独特的成就,毋宁说这只是神话在流动变化中一种普遍的现象。谓余不信,请看清朝李汝珍写的《镜花缘》吧!李汝珍借用《山海经》、《博物志》、《拾遗记》等书中的奇邦异域和怪禽野兽,增损变造,即成为另一个更为荒诞谲怪的世界,创造了新的意义。像伯虑国、无ꀡ国、无肠国等,都是如此。伯虑国的人:

虽不忧天,一生最怕睡觉。他恐睡去不醒,送了性命,因此日夜愁眠,……终年昏昏迷迷,勉强支持。……此地唯恐睡觉,偏偏作怪,每每有人睡去,竟会一睡不醒;因睡而死的,不计其数。因此更把睡觉一事,视为畏途。

伯虑国在《山海经》里只有个名字,郭璞注中也未提到,但李汝珍在此却借以表达一种人类潜存的恐惧,是对死亡永恒的不安,和对不可知世界无可名状的忧惕。无ꀡ国则刚好相反,《海外北经》郭璞注说该国人“穴居,食土,无男女,死即埋之,其心不朽,百廿岁乃复更生”,李汝珍就根据这一小段记述,重新塑造了一个毫无机心、死生泰然的世界,以人世为春梦、以名利为虚幻,死亡即是睡梦,活着也是在做梦。神话的意义遂因此而歪曲润饰,成为作者个人的幻造了[7]

职是,我们大略可以说,除了素朴的原始神话世界之外,在后世文学作品中,神话或成为诗人创作的素材,或成为诗中不可免除的意识基础(所谓“原始类型”)。而更重要的是,文学家们也常假借或幻构出一套新的神话幻想世界,传达他们对宇宙人生的看法。这种看法,较简单的结构,可以李商隐嫦娥》诗为例;较复杂些,则可以《红楼梦》、《封神演义》这类巨著为例了。

李商隐《嫦娥》诗说:“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早期神话中说天帝夋的妻子常羲(又名羲和、常和)生了十二个月亮,她常替月亮洗澡。当时又另有月中蟾蜍的神话,所以马王堆新近出土的西汉帛画就绘一蟾蜍、一白兔站在一钩新月上,下有一女子乘翼龙飞翔。大概这就是后来讹为帝羿妻嫦娥盗药飞升故事的张本,汉人不明嫦娥之所为,遂说嫦娥入月,化为蟾蜍。其实本是二物[8]。李商隐一方面接受了这种神话解释,感叹“浪乘画舸忆蟾蜍,嫦娥未必婵娟子”(《燕台冬诗》);一方面又借嫦娥之寂寞,以为诗人之悲哀。其意与李白“欲斫月中桂,持为寒者薪”的讴吟虽不相同,改造神话以表露个人的情志世界则相仿佛。透过他这首个人神话,他整个身世、心境的隐曲,即不难揣知[9]

《红楼梦》一书较此尤甚,神话在书中的地位异常重要,譬如宝玉口中衔的就是女娲补天石,林黛玉本人则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棵绛珠草。珠草,据《山海经・海中山经》讲,原是天帝之友所化[10];大荒山无稽厓,则显然出自《山海经》的《大荒经》。这一切神话原材,经作者变造后,即成为一种全新的神话结构,作者对人生宇宙的体悟和他所欲传达的全部意旨,均借此神话结构来表现;叙述中又常夹入神话情节(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以达成神话结构所欲点出的题旨。观我鉴斋《儿女英雄传》序认为《红楼》一书“虽旨在诚正修齐平治,实托词于怪力乱神”、“显托言情,隐欲弥盖其怪力乱神”,就是说《红楼》真正的用意,乃借怪力乱神予以表达;而假托男情女爱等事件来叙述的,则非本旨所在。徒见其言情,不能洞见其神话结构所欲传达的意义,真不免错识《红楼》了。

(三)“梦”与“媒材”

李商隐和《红楼梦》如此,其他作家作品当然可以循例类推。本文所指中国文学中幻想与神话的世界,除原始神话之外,较侧重的也在这一类重新创构的神话宇宙上。主要原因有二:(一)神话若为人类心灵的基本架构、原型(archetype),则必不择地而出,漫无限制,较难讨论,(二)神话若只是文学作品中的媒材,则与用典和咏物并无太大不同,亦可不论。这两类本文所不讨论的表现形态,分别说明如下。

就内容而言,典型的神话主题涉及人类的价值观信念,与对死亡、再生的恐惧及希盼等,并反映在一切传说、民俗和意识形态中。既然在一切人文活动及产物中均能看到神话,文学又何能逃?但如此讨论文学中的神话与幻想,则显得漫无边际,茫茫然若不知其涯涘。因为文学中一切情爱、灵魂、禁忌、死亡、归乡等,无一而非神话所有啊!何况,除了共同潜意识的导引或支配之外,文学作家必然还有他个人意识的创造,他必不甘心仅作一个“集体人”,因此文学作品所表现的,必有不同于神话表现之处,譬如“梦”。

梦,据荣格说,和神话一样,是潜意识臻至意识层面表现的媒介,所以原型往往会在梦中显示出来。可是文学作品里的梦却不然,它通常是个有条理和逻辑的世界,而非潜藏意愿的扭曲变貌。梦的形成和表述,其实即是作者意识的直接构成,是有意的创造,以表达或象征某一事实与意义,因此它的作用虽仍与神话相同,却与原型无关。作者利用神话的暗示或梦境的展开来提示某种思想和情感时,这些象征是可以依据主题而安排的,像刘鹗《老残游记》第一回梦到蓬莱阁观日,遇见一艘横流失楫、险遭吞噬的大船,就是作者对目前和未来命运的说明与拟想;这种拟想配合第八章桃花山、柏树峪那段若仙若幻的经历,便带出所谓“三元甲子”、“北拳南革”的预言,完整地表达了刘鹗存在的感受。而申子平雪夜入山,进入一个奇幻的世界,也仿佛《枕中记》里卢生钻进青磁枕中。枕中之梦,使人嗜欲都消,桃花山一夕夜谈,也点醒了申子平许多迷妄。梦,其实正是作者安置他意识构想的框架[11]!由此看来,文学中的梦境,并非潜意识的白昼现形;文学中的幻想,亦非只实现不可达成的欲望。探索文学中幻想与神话的世界,当然无法由这条路子进入了。

另外,文学中神话情节的出现,有时只是作者主观情志的假托说明,神话在此并无决定性的作用,譬如人心思归,则闻杜鹃啼血而哀戚;人情虑老,则见羲和催御而悲伤,像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说“耀灵纵辔,急景西迈,乐与时去,悲亦系之”,运用太阳神驾马西行的神话,只在说明光阴流逝之感,别无他意。阮籍咏怀》中所云“壮年以时逝,朝露朝太阳。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也是如此。同理,李商隐的“望帝春心托杜鹃”、贺铸的“泪竹痕鲜,佩兰香老,湘天浓暖”,作用都只在做文学典故或譬况说明之用。还有一些则是借用片断神话作联想、或在咏物记游中提到神话事件和现象,再不然就是对远古神话事件的歌咏,例如唐吴融的《子规》诗:“举国繁华委逝川,羽毛飘落一年年。他山叫处化成血,旧苑归来草似烟。雨暗不离浓树绿,月斜长吊欲明天。湘江日暮声凄切,愁杀行人归去船。”诗从望帝变成杜鹃写起,但诗旨却不在神话意义的抉发或再创;而望帝化鹃,在诗人心目中则是确实存在而可信的史实。若依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及弗格森(Francis Fergusson)的分析,这正是一种运用神话以自娱娱人、求得心理的平稳与满足的创作态度。作者不但不怀疑杜鹃变化的可能,还把他们自己的意欲投射或附着于神话之上。可是他们却未尝试用诗来表达神话主题,用神话来说教或传达真理,以激起读者的情绪、影响读者的态度[12]

以上两类是我们所不处理的。但是有些文学作品与此两类不同,以元杂剧来说,《玉萧友两世姻缘》、《王月英元夜留鞋记》、《迷青琐倩女离魂》、《萨真人夜断碧桃花》、《王文秀渭塘奇遇记》等,都以一神话情节作为主要的表达方式,神话情节即是作品意识本身的投影,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跟《柳毅传书》、《张生煮海》一类故事的只以神话幻想为涂饰者,迥然不同[13]。奇迹与幻想,在这些剧本中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全剧的意义也蕴涵其中。这犹如陈鸿和白居易写长恨歌事,没有结尾那一段仙山缥缈、玉钿寄意的叙述,便点不出“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意义;又如《孔雀东南飞》和敦煌变文《韩朋赋》,若无化禽变树的神话表现,就逼显不出情爱的永恒价值。这类文学作品,虽不像《红楼梦》那样把神话置于统驭全局的位势上,但却在神话与其他现实情节融合中,呈露出点化人间的创造性音义[14]

我们要谈的,正是原始神话和这类重新创构的幻想与神话世界。这个世界当然幽奇怪谲无比,我们暂时分成几大类型予以探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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