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命的境界
(一)主体价值的世界
由于肯定了人能与天地合一、肯定了人能通过自身的修养而不断超越提升,因此中国哲学中认为人生不是平面的进步或阶进式的进步,而是立体地提升;中国哲学亦同样因此而不呈显为平面的分解系统,而多显示一境界义。
“境界”一语,最早用于佛家经典中,梵语为Visaya,《俱舍论颂疏》中有云“若于彼法,此有功能,即说彼为此法境界”(第二分别界品第一),指人内在意识中确实有所感受者而言,同时也指自家势力所及的境土[12]。近人最熟悉的境界说,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非大词人不能道。
这几种境界的分疏,固然脍炙人口,但却非独一无二的。在此之前,如庄子《应帝王》中所说的壶子四示、禅宗所说的三关,乃至孔子自述为学的阶段,都是类似的例子[13]。
中国哲学为什么喜欢做这样的分判呢?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就是在中国哲学里对人生的看法,不是倾向平面的或直线式的世界观与人生观,而是立体的。惟其如此,人生才能有这样不断趋高的境界,而且人也才能与天相通相合。
在平面的人生观与世界观里,才会有内外、主客、“能”“所”二元对立的问题,宇宙上下两层不能相通。如何由平面变成立体呢?这就必须讲价值了。由价值讲存在,能(主体)与所(对象)便不是对立的存在,二者都由价值来提住。例如,中国哲学中的“道”,虽说是道法自然,人又法道,但我们却不能理解为人生价值规范是依宇宙自然律而建立的,因为假若宇宙自然律是支配万物生成变化的根本原理,人当然也在此规律中活动,不能自作主宰,如此,则与中国哲学基本的认定不符。在中国哲学中,如果人确实能自作主宰,则一价值之道的建立,只能来自主体的自由,自然律不可能为人生价值规范提供基础,不能从存有来讲价值,仅能从价值来讲存有。在人生实践的过程中,至多只能说人可以“选择”自然律为其行动的典范。但自然律一经人的选择,即以价值的身份纳入主体对行动的抉择判断中。换句话说,中国哲学中,存有论其实就是价值论,依人在价值实践历程中所达到的境界,来讲世界的存有。人的实践路数不同,所达至的心灵状态亦复不同,于是世界遂也不只是客观实然的既成事实经验世界,而是依我们的实践不断升进,而升进、而异趣。这些不同的世界,显然都属于价值层,代表了实践的心灵价值,呈现了多层而非平面的世界。这种世界,就具有不同层次的境界[14]。
由此来说,如王国维所讲的人生三境界,并不是平列的,乃是立体的。中国艺术品鉴中,喜欢立品立格,如苏辙《汝州龙兴寺修吴画殿记》说:“画格有四:曰能、妙、神、逸。盖能不及妙、妙不及神、神不及逸。”(《乐城后集》卷廿一)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论画体工用拓写》中说:“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15]这种立品立格的优劣区分,最直接的渊源,形制上当然是本着《汉书・古今人表》的九等人物区分,观念上则来自价值与心灵的境界义,故况周颐《蕙风词话》中判定词品之高下,认为最高的“穆”,即是来自性情的深静真诚[16]。这便显示中国的艺文批评纯是价值论,而价值又定在主体的修养上。
如此,则中国哲学所认为的宇宙,基本上既是个价值的主体世界,它便不需再从这个世界之外去寻找一个超越的世界,以作为现实世界的价值基础或根源。这就与西方哲学大不相同。自柏拉图以下,西方哲学一直把宇宙截然二分,一层是现实、物质或罪恶的世界,一层是超越、价值、神性的世界;在下一层中是没有价值根据的,超越领域才能使其价值有所依托。这种看法,深刻影响到他们的哲学、宗教与科学。即使像康德、黑格尔这样伟大的思想家,也无法解决这个困难。
康德把知识划分为感性知识、悟性(理解)知识和理性知识三种;其中感性知识是经验科学所肯定的外在对象,理解的概念知识是人依感性经验所建立的上层知识活动,再将此一悟性理解,统一化合理性,即成为纯粹理性的知识。而这整个活动之所以可能,在于人有一个先验统觉的超越自我,人依其超越的自我不断向上发展,可以把人类知识提到最高层。依康德这个讲法,显然有两个问题。第一,超越的自我,只是知识的主体,不能变成知识的对象,这即与康德认为一切知识皆可变为知识研究对象之说不合。第二,超越自我所形成的知识系统,其最初来源,来自本体界,于是显然在超越的自我之外,还有一个超越一切而自体存在的“物自身”(Ding-an-Sich)。故即使把超越的自我提至最高,也不能笼罩整个真实世界之全体。其世界依然不是真正立体的[17]。至于黑格尔,认为东方古代乃受实体性自由所支配者,非由人民分工出发之主观的自由,前者如小孩从属于父母,没有自己的主见,要等到主观自由发生后,才能从外在现实性深入到自己的精神中,形成对立的反省,否定现实,而在内心趋向绝对精神。但黑格尔回到自己之绝对精神,乃关联着上帝而说。人类精神的最高实现,即是神的精神。所以后来便形成右派有神论和左派泛神论。依然没有解决问题。
在中国哲学中,则没有这一类问题。如《华严经》说“上回向”的精神,即是要人实践地使精神一步步向上提升,进入价值世界,而价值世界,又不在此一世界之外。这是因为哲学之“理”,乃是关涉人存在的相互主体性真理,不是客观真理。所以人内在至善,也就是人人相互主体性实存的肯认[18]。人通过其主体心灵的修养功夫,也就同时开显了世界、成就了人生境界。
(二)境界形态美学
这种境界形态的哲学倾向,自然也影响到我们对人生的看法和艺术的表现。例如上文所曾提及的“无锋”、“不工”、“无剑胜有剑”之类,就跟我国哲学息息相关。
苏东坡尝说文与可画竹,“遇物赋形,得于无心”,所谓无心,乃是由功夫转化而出的境界。这种无,可以概括老子的无为、无知、无欲、无身、虚其心,庄子的无己、无功、无名、吾丧我,甚至还可包括儒家所说的克己。都是指人能刮除生命中的虚妄与执著,真正以本心来观物赋物,所以它是指实践的功夫。但经此功夫,当然也会造就出无的艺术和人生,如《礼记・乐记》所说:“乐由中出,故静;礼由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简易,就是整个礼乐文化精神之所在。因为乐的本质,是从天性湛寂之中自然感发流出的,不是情欲的恣动或发泄。故乐,必然是静淡,如孔子所谓“无声”(《礼记・孔子闲居》)及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而不可能是五音繁杂,令人耳聋的。这样的分际,就像诗歌本来是语言的舞蹈,但若真正知道诗歌不只是语言的艺术,更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则诗艺术便脱离了文字巧丽精工的层次,而进入了“大巧若拙”的境界。黄庭坚《大雅堂记》说得好:
子美诗好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文集卷十七)
又《与王观复书》:(www.xing528.com)
文章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衰薾,其病至今犹在。……所寄诗多佳句,犹恨雕琢功多耳。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
无意于文,是功夫,简易平淡则是境界,代表诗艺术的最高极致。在这种平淡简远之中,其实蕴涵了所有人生一切智能与力量。所以它的平淡,并不是真正的贫乏无味,而是含藏了一切滋味与内容,山高水深,可供人永远含咀品赏、挹之无穷的。刘劭《人物志・九征》说“凡人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即是这个意思。这就是我国含蓄的美学观,温柔敦厚的诗观与人生观,讲究朱弦疏越的一唱三叹、逸笔草草的简远高逸、太羹玄酒的滋味无穷、内家拳术的抱璞归一,以及诗文的音余言外,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这所谓风流或气韵生动,都不在文字表现处见之,反而常是无表现的表现。如戴复古论诗说“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不就跟严羽所说“不落言诠”的诗学观念相符吗?徐瑞诗:“大雅久寂寥,落落为谁语。我欲友古人,参到无言处。”也跟黄庭坚揭示倡导的“无意于文”的大雅风范相吻合。可见这是共法,其法亦可通之于书法绘画等一切艺术表现,如李修易《小蓬莱阁画鉴》中所说“恽王叔云: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可谓善言气韵者矣”,即是一例。
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才能讲无声胜有声。因为如只在平面的世界上讲,则文字与声调旋律当然是愈繁复曲折、愈抑扬多姿,愈能让人感到有兴味;语木声希的音调,必然会使人像魏文侯那样,闻古乐则欲眠倦。但我国艺术不是这样说的。由艺术的本质来看,艺术的创造若出自人类的创造性心灵,那么,艺术便不能只是情欲生命虚妄的鼓荡,而应该也是透见宇宙真理及价值的一种途径。但是,文字表达,固然是真理的表现(representation of truth),然而,太造作或执溺于文字,却经常甚或必然形成对真理的误传(misresentation of truth)或曲解(falsification)。因此,艺术创作,就是要用最精简朴素的语言形式,最有效地显示真理;用最不执著语言的方法,来使用语言。于是,在创作态度上即形成忘言忘象忘画无意于文的形态,而在艺术表现上则成为简淡朴拙的风格。
这样的艺术创作,就显示一种特征,显示它不只是一种技术,而是真理(道)的呈现,是一种技进于道的历程。从人间事相的描摹,跨越到超越的价值领域上去,而保证了文学的道德价值。如此,中国文学乃在评价上肯定了“繁华落尽见真淳”是最高级的艺术表现形态或人生境界[19]。
除了风格上有这种特征之外,在小说表现上尤其可以看出境界义的人生与小说形式之间的关系。以西方文化来说,由于整个西方文化中传统的善恶对立两极化倾向十分浓厚,所以小说形式与结构上最主要的表现方式,经常是以平面化的两极对峙为主,例如描写善恶冲突、战争、警匪等,淋漓酣畅,至为精彩,肯定正反双方公开而严重的对搏。另有些小说并不直接处理对立冲突,不同时正面肯定双方,而只凸显一极,以这一极朝向另一极活动,描述一个人的行动、挣扎、冲突、追寻的历程。故其小说与戏剧多有一主角或英雄,以此为一主线,构成情节及追寻终始的结构。除这两种之外,也有表现理想这一极的,致力描绘天堂、乌托邦或爱情等。
这三种模式,在中国文学中皆甚罕见。我国文学不仅少有单纯歌颂描述理想世界,以供人作追寻或投入;少有将爱情、天堂、乌托邦等视为人生的价值领域,对之俯心膜颂,认做崇高伟大若不可亵渎者;也很少处理善恶对搏的问题,跟西方小说戏剧比起来,冲突性不高。再者,我国小说戏剧也不必以一主角来串联情节,形成事件的结构关系。
譬如《水浒传》,一百零八名好汉,谁非主角?林冲夜奔时,林冲是主角;杨志卖刀时,杨志是主角;武松打虎时,则武松便是主角。这些主角,乃是随机呈现的。换言之,整个小说的世界观是开放而广含的,仿佛一个具体的人世,在这个人世里,本来就是人人皆为主角的,不像以个人主义哲学为基底的世界观那样,一切事件人物皆缘主角个人而联结成一组有意义的关系。或许有人要以为这种情形,只是缘自中国小说形成的历史背景。因为早期小说的构成是由说话人说话,而章回小说再把故事连缀起来所致。但后期小说的写作,早已脱离说话的背景,何以仍然保留并显示这种特色呢?《红楼梦》、《儒林外史》、《金瓶梅》都是如此,可见它之所以这样,必有思想上的因素。因为只有这样,读者才易于接受,否则即使是说话的连缀亦不可能出现。何况,根据李商隐“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骄儿》)的记载,说话在早期,根本就已经是多位主角的随机呈现了。这正是我国哲学肯定每个人自为主体的结果。因此希腊最早的史诗《伊利亚德》、《奥德赛》,是英雄大追寻的故事,而我们的说书最早则是说三分鼎立的人世。
由于缺乏主角的情节统驭性,所以我国小说或戏剧,若据西方文学的标准来看,基本上多是不及格的。如《红楼梦》、《水浒传》之类,一章一回,均可单独看待,因此根本也无所谓“情节”或“结构”。蒋瑞藻《小说考证续编拾遗》第61页谓:
《儒林外史》之布局不免松懈,盖作者初未决定写至几何人几何事而止也,故其书处处可住,亦处处不可住。处处可住者,事因人起、人随事灭故也;处处不可住者,灭之不尽、起之无端故也。……将谓其以人为干耶?则杜少卿一人,不能绾束全书人物;将谓其以事为干耶?则势利二字,亦不足赅括全书事情。则无惑乎篇自为篇、段自为段矣。
就是以西方小说概念对中国小说的批评。这种批评观点,又可在胡适的言论中看到,他说:“这一千年的小说里,差不多都是没有布局的。内中比较出色的,如《金瓶梅》、《红楼梦》,虽然拿一家的历史做布局,不致十分散漫,但结构仍旧是很松的。今年偷一个潘玉儿、明年偷一个王六儿,这里开一个菊花诗社、那里开一个秋海棠诗社,今回老太太做生日、下回薛姑娘做生日……翻来覆去,实在有点讨厌。”(《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20]
以西方小说的概念来说,他们这种批评一点也不错。中国小说及戏剧普遍缺乏统一的结构。像《水浒》,武松打虎、杀嫂、打蒋门神等等,在整部书里占了十回。而全书只有七十回,要写一百零八名好汉,居然为了武松就耗去十回。而且这十回跟全书前后呼应的情节发展关系又很小,与智取生辰纲、林冲夜奔、三打扈家庄之类,可说全无关系。因此,这是极不符合小说叙事原则的写法,显示全书的结构性薄弱。同理,戏剧中如《白蛇传》,固然有主角、有情节发展、有冲突的戏剧行动,但戏中一折一折,却根本就可以拆开来,不必相联属。譬如游湖借伞、水淹金山寺、祭塔、合钵,在演出时,多半独演其中一部分。而在这一部分之中,既无情节,亦无行动,可能只是如游湖那样,几段唱腔和身段的表演,观众便快然已足。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必须知道,西方小说戏剧,在发展中深受悲剧传统的影响,因此小说艺术的构成主要就是以悲剧的叙述结构——“情节”——为主。情节中必须含有戏剧性的冲突。这些冲突,包含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与争抗,而其进行则有赖于因果关系,因为“叙述”是与时间相呼应的[21]。中国小说完全不是这样,既乏情节与结构,亦未必有戏剧性的行动。
它仿佛一幅中国绘画,并无固定的透视焦点,而是多重透视的。在这个“世界”中,人人皆可自为主客,每一部分也都完具圆足,自有主角。所以一幅山水,截下一角来,也不觉得是个残缺的部分,而根本自成一幅山水;一出戏,只演一折;一部小说,只看一回,亦皆是如此,自成佳趣。不必一定要镶在一个固定的情节构成的结构中,才有意义。它可以交光互摄、随机流动,以气脉相通的方式,呼应综摄为一整体,展现不同的结构型能[22]。
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在《中西宇宙观的鸿沟》及《中国文化的思想基础》之中,曾经解释:中国人一向认为宇宙及人,并不由宇宙之外的力量(external force)或终极原理(ultinate cause)所创造,中国人视宇宙为一自足(self-contained)、自生(self-generating)的活动历程,宇宙各个组成部分也互相作用成一个和谐有机的整体。我们想,中国小说戏剧的这些特性,恰好显示了中国这种独特的宇宙观。
正因为具有这种广大和谐的世界观,使得小说戏剧在解说事件及其关系时,不可能采用因果律的直线式时间性结构,以至于习惯了西方小说戏剧形态的批评家,要误以为中国小说戏剧是没有结构的了[23]。甚至有些批评者,认为中国文学动作、冲突都太少,提供的人生经验也很少,对现实世界很少刻画模仿,对特异的人生经验更少予以关注,所以内容太过贫乏[24]。其实,这正是境界形态文学作品的特色。佛性大事,不过穿衣吃饭,中国文学,也正是在穿衣吃饭中显其精彩,初不必穴奇导幽,以鬼窟为活计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