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形态的美学
哲学是一切学术及文化的根本,展现在一个文化团体的各种表现上,诸如行为、观念、艺术及器物等,均可以发现哲学在其中发生的作用。因此,谈论哲学,既可以系统性地陈述该哲学内部的结构及其所处理的问题,也可以“由用显体”,说明该哲学的精神风貌。本文采取的是后一种方式,所以,我打算从金庸(查良镛)的一篇小说谈起。
在金庸的《神雕侠侣》里,叙述男主角杨过在襄阳危城中,为了化解武氏兄弟对郭靖之女郭芙的痴恋,杜撰言语,打败二武,却不幸身受李莫愁的冰魄神针,中毒颇深。郭芙气恼他口齿造谣,二人言语冲突,郭芙一怒之下,斩断了他的左臂。杨过负痛,逃到一神雕居住的谷中。那神雕饲之以蛇胆灵乐,又导之上高峰、入激湍,勤习武技,复出江湖,遂博得神雕大侠的尊号。这只雕,大有来历,乃是昔年剑魔独孤求败的伙伴。那独孤求败,“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寇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奈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所以号称剑魔。神雕曾引导杨过攀上他埋葬兵器的峰岩“剑冢”上观看。但见这冢背向山谷,俯仰空阔,占尽形势;杨过在剑冢旁仰天长啸,四下回声不绝,把膝而坐,迎风呼吸,又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
那独孤求败所设的剑冢,有说明谓:“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冢中埋有四柄他平生所使用的兵器,一是利刃,凌厉刚猛,无坚不摧;二是软剑,三十以前所用;三是玄铁重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以前恃之横行天下;第四柄是木剑,四十以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后来杨过就是练习他的玄铁重剑。这四柄剑,代表独孤求败五种境界,由争锋而渐至无锋、无象。杨过虽然机智武功俱臻上乘,却终究只能达到第三层境界,对于第四层以后的境界,终有“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象”的感慨[1]。
这个奇特的人物表现,以及小说所流露的哲学意味,都很有可谈之处。首先,我们应当注意:独孤求败,是位不为人知的豪杰,他从未站到舞台上正式演出,可是舞台上的主角,却往往是透过他,才能成为真正的技击者。杨过如此,《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也是如此。换言之,他虽不主演历史,却推动了历史,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历史创造者。而他这种表现形态,也即是一种无表现的表现。正如他所开创的“大巧不工”、“无剑胜有剑”的境界一样,庄子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圣人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情,是故至人无为”,无为亦是无表现的表现,独孤求败的人与艺,均具体显示了这个特征。(www.xing528.com)
其次,独孤求败,以一往无前之境,开令人难以想象之局,孤雕为侣,怅望天下,而独寄情于求败,也是非常奇特的。所谓求败,是指他这个人生机悍恣,不可抑遏,但内在却自存有一种克制的渴求。这种渴求,能够止住自我的膨胀与奔驰,使自我的超越和成就,不致转成虚妄之气与骄矜之情。
因此,他在形迹上固然未尝真的一败,在意义上则仍是求败。也唯有如此,故能永远不败。这种求败意识,迥异于追求天下无敌或统驭武林的求胜意识。求胜意识,主要是在胜利中肯定自己,以虚妄的自尊,来换取、来遮掩对失败内存的恐惧;所以这种人永远不能失败、不敢面对失败、不能相信失败,而必然遭到失败。这种情形,在中国哲学里说,就是“夫唯不居,是以不去”,而其所以能够如此,则在于他能内在地有求败的要求。这种求败,即是克己的功夫之一。因克己始能复礼,使生命归于正道,不致偏邪流荡;而且人若能时时克己,自然可以慎独、持敬,涵养也必能充实而成其大。
再次,独孤求败这种涵养充实的情况,具体表现在他那五层境界的开显中。从用利器、软剑、重剑、木剑,到无剑胜有剑的境地。其进步不是追寻到的,不是对上帝或外在理想的逼进,而根本即是自我的提升,一层层不断向上。而且,对于其他无此修养及体验的人来说,这种境界与提升,实在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境界义,本身便含有浓厚的体验性质,无此体证,便很难透过理智或想象揣摩去印证。这,当然也是中国哲学的特征之一[2]。
从一个小说人物身上,居然可以发现这么多哲学理趣,自然很令人高兴,以下我们便顺着这几点来稍做讨论。这种讨论,不是理论性的铺陈,而只是观看哲学的表现,以进窥中国哲学之美,稍稍借以了解中国哲学的特质及其影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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