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结构与图式
小说的图式,既表现在依时间顺序叙述事件的故事上,也表现在有关人物因果关系的情节上,而形成小说的美感。在小说里,情节诉诸我们的智能,因为它是小说的逻辑面;图式则诉诸我们的美感,构成叙事脉动的线条,起伏有致。
这种图式,跟作者所要创造的气氛应该适当地配合,使小说中散乱的人物与事件,可以以一条他们自己血肉编织而成的线串联起来。在福斯特《小说面面观》里,这位小说家及评论者说道:
图式是小说的美学面。虽然小说中任何东西(人物、语言、景物)都能有助于美感的呈现,但美感的主要滋养物还是情节,情节可以自生美感,……此处所谓的图式面与情节紧密相结,它生自情节——美感有时就是一篇小说的形式,一本书的整体观,一种连贯统一性[7]。
事实上,图式并不仅产生于情节,它是小说整个叙事架构所形成的一种图式。福斯特为我们介绍了两种图式:一是钟漏型(the shape of hour-glass),一种是长链型(the shape of a grand chain)。
前者可以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泰丝》(Thais)为例。小说中描述禁欲主义者伯福鲁士要去拯救妓女泰丝,他们分居在不同的地方,逐渐地,碰头了。碰头以后,泰丝果然因此而进了修道院获得救赎;但伯福鲁士却因与她见面,而掉进罪恶之中。这两个人物互相接近,交会,然后再分开,刚好形成一个钟漏的图型(。长链型,则可以路伯克(Percy Lubbock)的《罗马假期》为例。该小说描述一位在罗马游历的观光客,遇到一位朋友,介绍他去参观咖啡厅、画廊、梵蒂冈、意大利皇宫等,最后他又遇到这位朋友,才晓得此公原来是他女主人的侄儿。两人兜了一大圈以后,又合到一起,故为长链型。
另外,康洛甫(Komroff)也介绍了几种图式。第一种(图一)是斯坦贝克《人鼠之间》、康拉德《吉姆爷》、德莱塞《美国的悲剧》等小说所采用的:B代表觉察点(point of recognition)。小说开始以后,进行到B点,读者就会发现一张命运之网已经被编织起来了;到达B点以后,故事便顺着命运的终局,一降而至结尾。
第二种(图二)则恰恰相反,到达B点以后,读者就发现命运是如此美好,这条途径是向上的,代表一个灰姑娘(Cinderella)式的成功故事。
第三种(图三)则是滴漏型,如泰丝故事那样。
第四种(图四)是圆形的故事形式,弯曲的线条,绕回开始的地点,凡指向“永恒的循环”(eternal recurrence)或兜回开始地点的故事,都常采用这种图式。
第五种(图五)是类似横8字的图样,小说中有两个主题,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行程,它们在E点上相遇、分开,然后再连在一起,如《雪拉斯・麦纳》(Silas Marner)就是这样。
第六种(图六)则是一种上升的锯齿型,类似《堂吉诃德》一类插曲式的长篇小说属之。在此类小说中,每一桩奇异的事件都会跃升到一个最高潮,读者逐页翻阅时,故事的全部力量及含义也会逐渐增强,结尾才回到开头的水平上[8]。
像这些图式,在中国小说中大体上都能找到例子。譬如《西游记》就接近锯齿型,而由悲剧转为喜剧的情况则更多。这显然与康洛甫所说不甚相同,而与我国特殊的哲学思想有关,不同于西方悲剧的传统[9]。另外,如《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一类小说,也都在天命的架构底下,形成了一种开头放线,然后逐步收网的结构图式。小说开始时,人物逐渐出场,小说即杂叙某人某事,但这些人与事慢慢地朝一中心点幅凑(如《水浒》的梁山泊、《红楼》的大观园、《儒林》的泰伯祠等),聚拢之后,再逐步流失、消散、死亡,以“空”为结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用画的卷轴来说,画家在一方空白的长卷子上,虚空落笔,一点一画,一山一水,逐渐勾勒出一处大观园、一泊梁山寨,然后风起云涌、烟消雾灭,长轴卷舒之后,毕竟仍只是一方白绢,一壁空无无限的虚与白。故《三国演义》写如许风流英雄、如斯时代慷慨,而乃总归为一阕《西江月》,词云:(www.xing528.com)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是超越观点下,瓦解有限时空的图式,深刻而令人惊栗,以及领悟。
(1985年9月15日写成初稿于淡江)
注释:
【注释】
[1] 美与现实的关系,读者若能参看朱光潜《西洋美学史》,自会发现它贯串了西方整个美学思潮与文艺活动。但在中国方面则不然。另详颜崑阳,《庄子艺术精神析论》,华正,1985。
[2] 详见蔡源煌《当代美国小说对“现实”观念的探讨》(美国文学与思想研讨会论文集,中研院美国文化研究所,1984,第309—316页),及王德威的评论(同上,第317—318页)。
[3] 见波兰尼(Michael Polanyi)《意义》(彭淮栋译,联经,1984)第四章~第七章。
[4] 参见刘君灿《中国的时间与空间》,《国文天地》,第七期。
[5] 见林顺夫《儒林外史中的礼及其叙事结构》(《中外文学》,十三卷六期,胡锦媛译)及本书《境界形态的美学》。
[6] 以上均详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先验感性论》部分。
[7] 见福斯特《小说面面观》(李文彬译,志文,1976)第八章。
[8] 见康洛甫《长篇小说作法》(陈森译,幼狮,1978)第二章。
[9] 详龚鹏程《唐传奇的性情与结构》,收入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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