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图或隐或现,对小说来讲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小说的方方面面均在小说的意图控制之中,它是一个整体。从这一点上说,又有些近似于主题。重要的是对小说而言,若非如此,意图或许只是一个实用的,或某一种潜在的动机。在日常生活中意图是缓慢地流走,或者是时空中一些别的因素,消解了它。这便有一个问题,小说要意图,是否所有的意图都具有价值,好的意图产生了好小说,而平庸的意图导致小说失败。这里有一个作家对生活态度的问题,我们无论如何都会自己追问,我写下这个文本干什么?有什么意思?而这又关涉到现实生活与理想的追问,我写的文本与生活,与理想有什么关系?是否具有什么意义?也就是说,我个人的意图有没有表达的必要。也许从个体意义来讲只是一种表达的吁求,但对公众而言意味着是大家都知道的一种常识,于是这个意图便没有可写性。
因此,我们首先考查意图的可写性。
一般而言,可写性是双向的,对写作者,是一种表达的冲动,即创作欲。一个文本对个体而言,你的书写至少是对你有意义的。或回忆,或记念,或表达对人对事的一种看法,或对世界的认识,一种情感流露。这些至少在你而言是有意义的。还有一种对美的表达,自赏自恋,在音乐和美术家身上的这个特点更明显。于己是这样,于他,你也许会认为某一经验,某一教训,某一感受,会对他人者有启发,于是你把自己的想法(意图)表达出来,这从写作动力学来讲,意图也是一种力量。另一方面是对读者而言,因读者是大众,大众会有各方面的需求和更广阔的视野,读者要认可你的意图的价值与意义,或是审美的娱乐,或是认识的启迪,或者也完成一次陌生历程,一次放纵的想象,简单而言,你的意图是要对读者有益的,否则,读者为什么要去读你的文本呢?所以意图必须是有意义的、审美的,而且是在作者与读者的双向选择上达到某种共识,这才有可写性。
也许还有第三种因素即社会的因素。社会是一个规范性行为,有固定的价值观,理想倾向。社会需要你的意图实质上含有两个维度,而这个维度刚好是矛盾的。一方面社会需要积极性的,创造理想和谐的人文社会,目的是建设性的,倡导一种和社会主导规范相适应的东西。表达一种真的,提倡一种善的,趋向一种美好。即构造一种理想社会与理想人格。这从小说的历史来看,这种写作是实用的、功利的,很难创造出一种伟大作品来。另一方面是否定性写作,是对社会进行批判的,倡导一种社会重建,这类写作表明人与社会是不完善的,是有缺点和错误的,需要重建作者认定的社会理想、社会价值与新的人格精神,因而对现实的社会持有强烈的批判态度。这类写作往往容易产生伟大的作品。
可以说,任何写作者都有一个内心的格式塔,趋向于一种自我认同的完形。这表明每个作者都有美好的愿望,但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好的作品存在呢?这里有一个价值观问题,有一种公众和私人问题,有些东西或许对私人有意义,而对公众并不一定有意义。或者作者客观地书写了人类的某种现象,但从社会价值上它却有负面影响,例如:性、暴力、邪恶、恐怖等意图的表达会诱发某种现象或问题产生。客观上有宣扬某种暴力和邪恶的效果。因此意图自身也有一个审美规范、价值系统。例如,爱者无罪这样的意图你可以写成小说,从本体到表达,作者技术都能办到,可你的小说问世却偏偏不行,社会公众不认可。为什么?一方面因为你的艺术表达达不到最高标准,不是真正的艺术品;另一方面,你仅是千百年来无数大师写过的爱者无罪的一个翻板。那么你的愿望再好,但是你的写作是无意义的。由此可见,写作的意图既是私人的也是公众的,既是明确的观点又是非理性的感觉。既是可以言说的表达方式又是一种神秘的直觉,这样我们便不能太小看意图了。意图在一个文本中是看不到的,是读者通过分析得来的,作者在表达意图时心理与方式都很复杂,是一种控制、一种把握,是必然也是随机,意图是一个看不见的运动过程。
博尔赫斯的小说《奇遇之夜》说听到一个故事。
那是1874年4月30日晚,夏季比现在长,我13岁在牧场干活,壮汉鲁菲诺带我去镇上玩,七点半鲁打扮齐整腰插一把银匕首,我们一起去洛波斯小镇,到了小街角一门厅很深的大房子,有小狗和几个妇女,有人弹吉他,喝杜松子酒,中间有一个忧郁清秀的女俘,她在讲自己经历的事件:
我从卡塔马卡来时年纪小,印第安人常来牧场突袭,抢走畜口和妇女,我哥卢卡斯安慰我这是谣言。我被这种好奇吸引了,常盼着突袭发生,傍晚我在日落地方眺望,夜里在梦中见到。我们终于在沙漠里看到突袭的印第安人,他们怪叫,打着口哨。接着上了街,冲进屋里的人个子很高大(老太太插话,那是胡安·莫雷拉大刀客)。他一鞭就打死了小狗。突袭的事件真的发生了。是在女俘讲故事的时候。
我躲在一个小通道里,听到楼上楼下杂乱的声音。这时女俘在轻轻地叫我,她用梳妆袍包着我,我摸她的脸,身体,解开她的长辫,但我不知道名字,有枪声把我们吓一跳,房子被警察包围了,一个人翻墙被警官刺死,他说莫雷拉今天跑不了。安德列斯·奇里诺拔出刺刀。
我按照女俘的指示跑出小镇,找到鲁菲诺回家,这时已经天亮了。我在短短的几个小时看到了爱情与死亡。(www.xing528.com)
这是一个极平常的故事,几乎没有多少可写性。现在我们讨论的是意图,作者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如果意图是说出童年人生第一次经历的传奇,那仅是一个私人说话,对公众没有意义。博尔赫斯是这样说的,几小时里我看到了人生两件大事。岁月流逝,这故事讲了许多遍,我究竟是真地记得事情的经过呢,还是只记得讲故事的话语。原来博尔赫斯意图并不在讲述故事,而是在于迷恋这种说话的方式。人生第一件真实的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如何形成一个记忆过程。这才是博尔赫斯写这篇小说的真实意图,这本身给人们极好的启发。每个人都不会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的红色,第一次听到音乐,第一次见妈妈的样子,这说明第一个真实是忘记的,而重要的是我们因此形成的记忆过程,也就是柏拉图理论:认识就是再认识。借一个平常故事揭示记忆的奥秘,意图是形而上的认识论。
博尔赫斯许多短篇小说,如《南方》、《等待》、《刀疤》、《决斗》、《结局》均是写复仇的,复仇是一个母题,是一个原型。这是博尔赫斯非常顽固的一个意图。经常在脑子,用他的话说是经常发生在梦中的,于是他写了许多复仇的短篇小说。古往今来,写复仇的小说是车载斗量,一般的复仇故事可以说是没有可写性。但在杰出的作家那儿依然写出极品来。《遭遇》便是这样一个极品,我看这比博尔赫斯认为自己写得最好的小说《第三者》要好得多。为亲情友谊而牺牲女人的意图应该说是平常的。《遭遇》写复仇不是异化,异化的写法很多:复仇使人失去自我,使人疯狂,仇恨使人类变成非人。这个意图是小说史上是常见的,而复仇居然物化了,在我有限的视野里还未见过。两个没有仇的人,本不想决斗,特别是敦坎,而乌里亚特事后哭了,他没有想到会这样,无仇而决斗,有意思,但作者的意图没停顿于此,而落在是两件兵器要决斗,物凝聚了仇恨,仇恨史是历朝累代的深入,最后变成物性。永久地凝固,这就非比寻常了。从这个小说看博尔赫斯完成了一个创造意图的过程。它让世人看到仇恨是不可解的。此处不复仇,在彼处也要复仇。当然我们必须讨论一下,难道这个世界是充满仇恨的吗?如果这样博氏在鼓吹仇恨,这也显得太没有大师心怀了。不是,博氏的意图没那么单调,在小说中乌里亚特和敦坎两个是无辜的,特别是敦坎似乎觉得做了一个梦,复仇使两个不相干的人受到不幸,不论童年的博氏还是老年的博氏都明白这是一个悲剧所在。他同情但又无可奈何。这就使我们进一层分析意图,我们最好最初就不要播下仇恨的种子。因为仇恨的力量太大会伤及你的后代,而我们却是要维护永久的和平。这就使我们对一个作者的意图提出一个很高的要求。
第一,建立意图要高远,要新颖。是最为独特的一种个人思想,而不是重复别人的思想,甚至不能重复自己以往的写作。这点很难,连博尔赫斯自己都说,好奇的读者会发现某些相似处,有些情节老是纠缠着我,缺少变化已成了我的弱点(《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316页,渐江文艺出版版)。因此一个人的写作有许多基本主题,如博尔赫斯的基本主题是迷宫、复仇、永生、镜像、时间、幻象。在他一生并不特别多的小说里也有许多是重复的,一个基本意图变成几次书写,这当然是可以的,但关键的是变化,提供新意,他确实有些绝妙的新意,但也有不少庸俗的重复。
第二,小说意图要含混复杂一些,不能把意图变成简单的概念。这在博尔赫斯探讨迷宫、永恒的意图的小说中是做得比较好的,提供的是一种多方位的思索,读者不能一下简单窥破作者的意图。例如在《代表大会》给出的表面意图中我们还可以探索列深刻的意图。最好的意图我以为可以带点神秘主义的直觉,一种非逻辑的联想。这样的意图会涵盖更广,因而也会更深刻。深刻并不一定全从逻辑上去立论,可以让人感受事物的深刻性。《遭遇》的深刻是完全可以感受的,从一个形而上的东西到物质形态的凝聚是可以让人震惊而感叹至深的。
第三,小说是一个意图的创造过程。这从许多小说中都可以看出来,只不过《遭遇》是典型例子。我说的不是一个意图简单创造成功,而是一个意图被创制:一是多样性;一是无限性。博尔赫斯有许多短篇小说写决斗,是各式各样的决斗方式,真正以决斗为题的有两篇,一篇决斗是两个人的画笔。另一篇则是两个人抹了脖子以后,决胜在于谁最后倒下,最后两个人都不知道结果,自己无法看到胜利。这告诉我们,一个意图具有多样性的表述。现在提出的是另一个问题,一个意图是否被表述尽了,简单地说意义是否枯竭了。这便涉及到无限性问题,我个人以为是不可穷尽的,许多人会感到意义已经穷尽了,这只表明一个人才学识不够。例如复仇从古希腊到莎士比亚都层出不穷地写到,到了博尔赫斯仍有绝处逢生的新意,我相信千百年以后仍会有写出绝妙的富于新意的复仇小说,只是它的难度会越来越高。我写过一篇小说《风俗考》,目的意图在探讨不可能产生的仇恨中同样有复仇的可能。在夫妻之间有仇杀不奇怪,但把这种仇恨的种子播种给自己的孩子却不多见,把自己丈夫的头砍了做成尿罐让儿子去撒尿,这种仇恨已经超出人际关系之间的二者仇杀了,它仅是一个个人心理问题,也就是说,这个女人不是复仇,因为复仇在杀掉丈夫以后便完成了。她的目的要把这种意念给他们的儿子。在他们的儿子之间展开仇恨。于是仇恨成了一个生长的概念。仇恨已成为人类的一种风俗,具有荣格心理学所说的原型。这表明仇恨不仅是个体的,而且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这是一种悲剧吗?深刻吗?即使仇恨具有了这种无限深度,我们仍要重新认识它。例如一个种族,一个群体真正没有了仇恨,消解了全部个人冲突的力量,那另一个问题出现了,个人没有争斗的力量,便意味萎缩,没有张力,随之而来的是人的功能退化。因此我们要学会复杂地看待许多问题。我提出的不是一个意图的制作过程,因为一个小说的完成,在最后结尾时意图业已定型,所以爱伦·坡、欧亨·利他们都努力地把一个小说的意图最后制作定型,成为毫不动摇的一种思想意义,如同一只精制的瓮。我承认这种意图制作也出现了许多经典作品,但我们仍然要强调意图是一种创制过程中发生的,因为只有创造才能不断打破原有的意图,使意图丰富发展,使一个朦胧的意图逐渐走向清晰。一个被创造的好的意图直到小说最后它不应该是一个概念,不应该是一个被回答的问题,而是一个开放性的不可单一的回答,并且要把该意图又引入更深层的思索之中。两把刀剑凝固成的物的仇恨,会怎么样呢?作者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再一次相遇,物比人的寿命长!仇恨呢?仇恨比物还长!那么人的命运既然那么短,人执著于仇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因而《遭遇》的意图无论在哪个角度都是无法回答的。结论均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第四,小说意图的可写性,必须从现实性与永恒性两个维度去考虑。许多意图只有当下的可写性,为一定的历史时代所左右,为一定的意识形态所左右,这样的小说在一个历史阶段内产生了轰动效应。对于个人创作我认为这无可厚非,个人有选择写作的自由,他乐意作为一个时代的“走卒”,很实际地实现自我价值,也是不错的。毕竟我们需要一些现实的、时代的书记员。但我真正信奉的还是对时代现实的一种突破,立意在一种人性的永恒性上。从今天的反思看来,历史或许真没有什么必然性,这个必然性经常会被未来修改,所以今天的永恒性,在未来是否还认为是一种永恒,这真给我们一种茫然。但我以为是否坚持一种永恒性是一回事,我们能否立意一种永恒性又是另一回事。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探索偶然性、可能性才有意义。例如,我们首先确立一个基点,人的存在。以他为前提,衣食住行便是永恒性的,但在不同时代,衣食住行的重要性程度却不一样,如果全世界面临大灾难了,衣食住行便是最重要的了。当今世界范围内半数以上的国家是福利制,衣食住行则是一个次要的问题。可见意图也有一个语境问题。
也许有人认为意图并不重要,而是表达意图的形式重要。在古典写作中表达爱、复仇、性、自由的作品可谓无数,从意图上说都是好的,可今天留下的是形式上独特的,艺术上最精美的,永恒性并不取决意图。我以为这个问题不能分割开来看,好的意图和好的形式应该统一。绝对经典的作品不会是一个绝好的形式而意图很平庸,甚至毫无意义。好的意图是会融汇到形式里去的。我们如何知道意图具有永恒性呢?这当然是对一个作家才学识的考验。有两点应该注意:一是有超一流的艺术敏感,从直觉能知道自己所获得的灵感具有永恒性。二是要有理性的反思性,把握古往今来的经典,理性地突破传统,创造新的美学意图。
小说创作止于今天也有千百年历史了。有许多人提出了小说消亡论。一种文化产品的消亡应该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如同一种新的传媒手段产生一样,在中国古代社会里人们不可能想象今天的电视所具有的效果,也没想到电脑改变人们的书写方式,如果将来真有一种文化产品可以代替小说,小说的消亡也不是不可能的,例如古代人他会坚信不移地相信民间小戏、江湖戏班子是绝不可能消失的,道理很简单,一万年以后人们还是要看戏的,可没有想到电视如此地进入每家每户,悄悄地代替了小戏。京剧是如何的伟大,最后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假定今后人们的日常生活使用的是手掌电脑,每个人的书写也都在电脑里完成,那么可以肯定小说的纸面阅读就有可能消失。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即使小说未来消失了也没什么了不得,在更远古的年代,小说没有产生,人们也有自己的文学艺术门类,根据历史发展的经验看,即使小说有一天消失了,但小说的经典还在,它以一种古典的传统而存在,例如芭蕾、京剧、汉赋、宋词、元曲都是过去辉煌过的东西,今天还有谁去作为一种日常练习呢?但作为经典传统,我们依然还要去学习它。古典的传统依然有启示作用,有审美作用。因此我们仍需坚创作绝新意图的好小说,使它成为经典,成为后世的一种艺术典范。因此,我们就不得不在意图的永恒性下功夫。
第五,一个好的绝妙的小说意图得来真是很不容易。在一个作家的基本技能娴熟了以后,写一篇平常的小说很容易,可要有一个绝好的意图便极难。一种可能是由冥思苦想得来的,是强大的理性反思的结果。一种是生活经验、人生历程的偶然所得。还有一点确实是灵感,天启所得。这也和诗歌一样,作者一生小说创作,绝妙之作也只有一部或几部,多数作品也还是平常的。从几千年的文学史看,一个作家、一个诗人的优秀绝妙之作占半数以上都极少,没有可能全部作品都是神奇的天才之作,莎士比亚的戏剧不能,李白的诗歌不能,鲁迅的小说也不能。今天看鲁迅的小说不好的反而占多数。其绝妙之作超不过十篇。因此绝妙的意图也只是偶然所得。还有一点经验教训是,一个作者技术成熟了而决定他绝妙作品的往往是由其绝妙的意图而决定的。上文说的《奇遇之夜》、《遭遇》、《决斗》等小说,从写法上模式化,技术也是一般化的,确实是意图显示了该小说的绝妙。例如世界上以访问寻找方式构成小说的何止千万,它的核心意图在结局上只有两种答案:一种是找到;一种是没找到。前者是人类的一种重要精神含义的归宗,后者是子虚无乌有。中国古典散文《桃花源记》便是以意图决胜,它的妙处在哪儿呢?突破了找到和找不到的二重选择,把二者提升为另一种观念形式,即为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桃花源存在于精神世界,而在现实中却寻找不到。它只不过是人类的一个理想,陶渊明虽写的是一篇散文,但对小说的启发也是不言而喻的。我写过一篇《考古学》,意图始初是找一些故乡的记忆踪迹,由此而发现了前辈人的战争。战争中的九个妓女。但在寻找中却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别的东西,结绳记事,历史与战争的悲剧在根本因由上是反历史的,偶然与细节左右了历史,这个小说的结局还告诉我们,所有的外部寻找是没有的。你要寻找的仅是自我,一切都在你身边,包括欲望。这个小说形式和语言均是实验的,有许多绝妙的细节,但一直被行家所忽略。许多小说写法上都差不多,但意图与内涵使某些小说成为了经典名篇,特别是短篇小说。文学史上的例子有《项链》、《年轻的布朗大爷》、《侨民》、《好人难寻》等。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