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经验与虚构的辩证法
小说就传统而言,经验与虚构是绝不可少的原则。真实地反映社会与自然,真实地展露人的本性,必须要有真实的生活细节,而真实的生活细节只能从经验中来。经验成为现实主义小说的支柱。有了经验小说就能给人以真切的感受,因而经验的丰厚与否决定小说的真实性。小说与诗歌不同,小说以布置事实为主,事实就一定是经验的。可以肯定,毫无生活经验的人是无法写出真实感人的小说来。但经验往往是零散的,片断性的,或者经验总是在经验过程之中成为一种感觉性的东西,当人们理性把握经验之时会有稍纵即逝的感觉,所以经验总是依靠积累,经验积累的越丰厚越好。准确的实际经验很少来自想象,它一定是本源经验所给定的,据实地把经验写下来那只能是一个应用文,最多是写实性散文,小说需要把经验罗列、组织、秩序化,并形成某一个结构,做这个工作的便是虚构。虚构可以提供经验,也可以还原经验,作为小说,虚构主要集中经验而不是对经验的机械复制,而是取其特点地、生动地、精辟地加以组合。更重要的是我们从结构经验去发现人类一些深刻的东西,使它成为启示经验。
虚构便是对经验加以整合、改造、提高,成为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创造一个新的艺术性文本。经验与虚构形成关系之后会产生新后果,小说的面貌也就会千奇百怪,经验是基础,虚构是品味。经验产生的反作用力很怪,一方面,经验在虚构中产生伟大的经验。另一方面,经验在虚构之后产生反经验的东西。经验可以产生经典之作,但也可能产生平庸琐碎之作。经验伟大,虚构更伟大。伟大的虚构征服伟大经验才能产生伟大的小说。
经验决定虚构,虚构也可以创造经验。
虚构决定经验的面貌,经验规定虚构的性质。
小说家对经验与虚构的处理因个人的才学识不同,天性禀赋不同会决定小说的面貌大不一样。不会两个作家写一模一样的小说,除非抄袭。就经验与虚构,让每个作家谈谈他的小说形式也是不一样的,我们很难要求规律化。
一、经验的强大征服虚构,这决定了小说内容的强度。
强大的经验对作者和读者都会产生强烈的冲击力,作家会在无意识状态下扩大经验的强度。我15岁时在钱粮湖农场的乡村中学教书。学生年岁和我差不多少,那时候老师会定期去学生家里家访,放学后我沿着河堤走了约五里路,上渠道沟顺着一排排杨柳树向村子里走,记得太阳已经掉在芦苇丛中,湖波还是金光灿灿的,在村头的菜地便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正好我的一位女学生家在那儿,我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在草垛上堆草,草垛下部被菜地栅栏挡住,什么也看不见,隐约一个木叉在挥舞,“咯娘买屁股的,高一点,再高一点。”如此数次之后,那男人恼怒了,溜下草垛沉重捶打,开始我听到几声女人的号叫,一会儿便只有男人发狠的痛骂,我赶过去,那个叫海老倌的高大男人正用木叉打他老婆,那矮小女人一头血倒在地上,我拉开他,“你会打死人的。”大概因为我是老师,那男人也就罢了。我让他女儿去找医生。老头不让。我进他们家少许,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我同老头说他女儿的学习情况,不多一会儿那女人给我做了一碗鸡蛋汤端来。她笑了,脸上还有血迹,这真让我万分惊讶!大约二十年后我返故乡,在渠道边碰到了我那女学生,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我问她妈妈还好么?“妈还好,我爸死了。”我听了半天不吱声,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竟先于那个矮小而病歪歪的女人死了。
1980年代后期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河北有一个叫赵婧的女孩慕名来访,想着写写小说,我们在红领巾公园聊天,她无意中说男人打老婆的事,她那儿叫赵州桥,有一个女人很爱干净,喜欢穿白衣服,男人发狠揍她,每次衣服上都溅有血迹,这个女人不洗血衣,而是用剪刀把那溅血的地方挖一个洞,然后贴一个补丁。日久,一件衣服全部由补丁组成,如同百衲衣样。这两次残暴的事例在我心里滚动,家乡故事在心理放了十多年,碰上了赵婧的故事,我一口气便写下了《金小蜂》,又过去了20年,至今我依然认为那是一个漂亮的小说,它是不可重复的。
二、虚构的强大征服经验,会产生小说文体上的特别。(www.xing528.com)
2000年后某天我和《芙蓉》主编颜家文去百花文艺出版社会朋友,与王俊石、马津海、董兆林、刘书棋等一同吃饭,还带回了百花文艺出版社许多书,那次家文和我谈起湖南人,又谈了湖南对日的四次会战,非常激烈。一师一团的被打光了,日本人进湖南非常困难,不惜动用了细菌战,洞庭湖上发生了空战。岳阳之南有一条新墙河是战争的天然屏障,最后蒋介石在撤退时发布了焦土令,火烧长沙,不让日本人得到一砖一瓦,一场大火几天几夜。我心震动。正好那时候爆发了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我想写一篇小说,但迟迟没有动笔,后来亲去新墙河采访,就材料可写中长篇,反复思索后写了一个短篇《考古学》,我不满足那是一个故事,或者仅是一个血的教训,我希望它还是一个特别的小说形式,我们今天寻找的战争碎片应该镶嵌成一个工艺品。
三、有意虚构与无意的经验。
我生长在洞庭湖北岸,一直向往洞庭湖的中心地带,并有意想写一篇小说,几十年不断想象这篇小说的面貌,几乎觉得它应该瓜熟蒂落了。洞庭湖也几乎成了中国人的一个梦,那篇《岳阳楼记》,君山岛上的二湘妃,还有洞庭湖的《柳毅传书》,洞庭湖有一个古老的名字:云梦泽。这两个名字都充满神话与诗意。2008年12月29日潘刚强、沈念我们三人去洞庭湖的中心地带,船在湘江主航道行走半日,到了一个环境观测中心,转头我们去了荒岛,所有芦苇被砍尽,许多土地被拖拉机翻耕,还有几条大沟渠,渔民专门捕捞小鱼,这里有各色流民,惊惶不定之色,在梅塘湾我们看见翻倒的一只水泥船,匆匆搭建的一些芦苇棚、小酒馆、小商店,赌徒与苦力,还有几分姿色而身份不明的女人。洞庭湖的中心地带称之为本底湖,资源枯竭,水泊落尽,彻底粉碎了我关于洞庭湖的梦想,回来后几个夜晚不能平静。2009年元月22日动笔写了《无相岛》,三天一气呵成,洞庭湖完全是另一个面貌了,那天上午完成,第二天便是新春佳节了。我取了佛家“无相”一词表达的不是我的出尘脱俗之意,而是无尽的哀愁,绝望与虚无。一个深冬雪夜的无相岛,所有的人与事都构筑在悖论之中,写完以后给了《山花》何锐,很快发出来,很快被韩国版的《世界文学》译成韩文,后来又被中国先锋十年选作为头题。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但我仍觉得读这篇小说还需要时间。
四、非经验非虚构的感觉写作。
2000年以后我有许多小说也不借助经验,也不刻意虚构,仅是一种感觉,有一种对语言写作的愿望,在稿子上写几句话,好像后来的句子排着队在那儿等着似的,心中也没有明确的意图。写上千儿八百字后似乎有一种东西在脑子里聚拢,语言自身推动着我往往写到三千字就比较顺畅了。然后小说开始带着你跑起来,一顺流便跑出自己特别的格局。我用这种方法写了《博物馆》,这个小说也就两天写完,我让中央台科技频道的导演朋友帮我录入打印,他从军博出发了,我在屋里转,小说没有标题,20分钟还没有标题,坏了,我不能给小说标一个无题。听到他从楼道上来,咚咚嗵嗵,敲门之际标题有了,“博物馆”。午饭我们俩闲谈,他说为什么用博物馆,那里是青铜器、瓷器、古董玩意。我说,我的博物馆盛装的是革命、爱情、复仇、谱系、恋母等词语,小说发表后,辽宁一女士打电话问了同样的问题,她特别喜欢,我不认识,奇怪的是她从哪儿找到我电话的。小说后来得了武汉市文联的年度文学奖,王一川带着他的硕士、博士开了一个研讨会,社会效果一直很好。这类小说我写了不少,有《裸体荷花》、《民族志》、《没完》、《墙上鱼耳朵》、《爱的野百合花》、《民间格式》、《鱼眼中的手势》,包括长篇小说《梦与诗》。
虚构与经验总是矛盾的,又是统一的。虚构往往是在最高意义上的对经验的整合,决定经验的意义与方向。反经验的写作里,虚构不再对经验指手画脚,虚构从意义的海洋里跳出来刻意追求的是一种方法上的东西。我们千万不可轻视虚构,这里,我们似乎要明白区分一下经验逻辑的理性虚构与形象直观的感性虚构。这两种虚构各有其妙,感性虚构自然流畅,小说中随时随地发现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有一种丰沛的感受性体验,它直接流露作者许多无意识心理与思维奥秘。理性虚构的小说结构感强,材料事实丰厚,组织严密,对社会的反映建构立足在总体性上思考,这样的小说是一种规范性写作,可以归属社会人生小说,往往构成社会的主流派文学。
最后要说明一点,成熟的文学大师往往不囿于经验与虚构这样的概念,完全把这两个概念内在化,小说创作如羚羊挂角,去留无迹,天然的一种自然状态。漫长的创作时期习惯于处理经验与虚构问题,那样也会被这二者所异化。你的一生都会按规范写作,被一种形式所困扰,就很难创作出杰出的小说,反抗规范才能获得创作的自由天地。
无人、无事物、无世界最后达到无我,就一定会有好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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