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时空体:历时性与共时性
小说中的时空体是巴赫金发明的一个词汇。他从根本上看到了小说最基本的结构关系。任何小说无论短长都会有时空体,几乎不可以单独叙说其时间与空间,时与空仅是供分叙的方便,从性质而言他们是不可以分割的,任何时间都必须锁定为某个空间来认识,任何空间也必须介入时间的维度才能看清其性质。因此不论从时间角度,还是从空间角度,时空均是四维的。这样的时空体便成为人类的一种认知模式。我再进一步推究,时间假定它是线性的,那么认识时间便必须落实到一个点状,停顿在某个空间里我们才能考察时间的运动,参照空间的三维我们才能看清时间所具有的特征。空间假定它是立体的,我们作几何学统计时,必须参照时间的一维才能看清空间的无限性,因为我们计算的统计的是空间之中的实体容积率,纯粹空间状态只有在时间中才能推向无限。因此时空体便成为了小说最基本的元素之一。例如小说最小单位场面它是空间的,但场面的运动无论如何都是时间的,就小说而言,不论大小不可能没有场面,任何场面都是时空体,任何时空体也都是场面。哪怕它是瞬间静止定格作为场面的特殊描写,那仍然还是时空体。于是时空体成为认识小说的基本单位。
关于时空体,巴赫金在《小说的时间形式和空间体形式》中作了详细说明,我们简述一下时空体的要点。时空体(chronotope),这是爱因斯坦相对论中的概念,这个理论在时空最大尺度上,超引力之后,对人类日常生活是没有的。只有在人类认知结构内才具有意义,所以它不能是一个纯数学概念,或者纯科学概念,日常生活不能考虑时间超光速之后的时空反演。时空体只能作为我们认知事物的形式来理解,也就是说,在日常生活中时空体所具有的价值意义。我们今天使用时空体的特殊作用可能有这样一些:
作为人类认知和活动的模型,每个人必须在三维活动中占领空间,又因为他是要行动的,生命在延续过程中被知觉,这表明人是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存在,他的日常生活是在当下时空体中显现并发挥作用。
日常生活的时空体已经进入人们生存的无意识领域,只有文学形式上的反映才被我们理性地谈论着,这样,文学的时空体便兼有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因素,人们在阶段性上把握生活,加工并再现于文学形式之中,转化为文学的各种体式体裁,特别表现于小说形式上。因此,时空体是我们认识小说的一种绝佳方式。
时空体不仅仅有重大的体裁意义,还是文学形式的决定因素。体裁和体裁的异化性正好是时空体的关键作用。从小说来看,叙述是时间的表达,描写是空间的直接作用。时空体是我们人物活动与故事发展的最终手段。
时空体揭示的是时间与空间形式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是不可分的。事物形式质而言之它的两个面就是时间与空间。对于小说而言,人物的活动与故事的运动发展必须是空间性的延续,这个延续便是时间的,可见它们是统一的。一个环境中人与事物的成长一定是时间性的,这个成长时间在哪儿实现呢?一定是空间里显示价值,由此而形成的时空体在小说中从起点到终点都是不可分的。
《游荡的影子》是一部奇特的小说。法国作家帕斯卡·基尼亚尔近些年来创作了“最后的王国”三部曲,《游荡的影子》为其中一部,2002年获龚古尔文学奖。小说共分55章,全部由短文、杂记、评论、传说、诗歌、梦想、格言、考证等不同文体组成的词语迷宫。在这里每一个细小的局部均是点状构成的空间,词语空间。它们采用集合、分离、拼贴、秩序等方式使这些相连或分离的词语占据空间。但整部小说又是对一种进步发展线性时间的破坏性实验。第一章采用回溯方法,童年两岁由一个德国姑娘照顾读书生活在另一个王国中,读书,“他在他所逃避的帝国里游荡。”我回忆,我想象,“我在我们融入的城市的影子中走远。”他情愿生活在卡普里岛生活,“俯临大海的岩石的影子里。”1618年勒塞夫骑士就想周游世界各地。在布莱达他就住了13个月。结成了四个好友:若姆、笛·卡尔、勒塞夫、比克曼。他们参加了1648年8月27日的街垒战,1649年3月31日他们分开。
在第四章中他把时间定格在1941年12月7日,188架飞机轰炸了珍珠港。其余则是关于战争的短语。在第五章时出现了以地名:北滩岛为小标题。但我找不到名字,是落在哪里?“在这个名字上坐落这最后的王国。我们卢瓦尔河的河岸寻求它的一部分影子。然后我就创造了这个影子。然后影子接纳了我。”(我的影子在法国)朗塞在1673年说一切都可以可怕地逃走。表明“时间已经消逝。”我现在是1571年宗教战争的屠杀日。一切都是“闯入者”。接下来写了十章,罗列的时间有:395年、451年、486年、1933年、直到2001年的清单。作者干什么呢?其中11章颇有意思,它定位《明日》,“过去被建立在前进的时间的每一个浪潮中。”“过去与现在一样神经紧张地一样不可预见地生活着,它在现实中探出它的面孔。”他记下了各种关于过去、现在、将来的思考,此后又分别在44章、46章中强化两个年代:1989年10月9日离开贝格海姆镇。1998年10月10日美国通过世界宗教信仰自由的法律。49章交代如下时间:511年、1945年、312年、1733年,他把时间不断拉过来、闪回、定格,全书锁定最后的日子为:497年。(www.xing528.com)
他说,“作为第一时间的时间(始初的时间),作为第一时间的时间,作为最后一次的时间,作为焦虑的时间,作为必死的时间,这个时间只为人类社会存在。”基尼亚尔在探索过去、现在、将来三个不同段位的时间,他对线性时间进行清理,现在所谓的进步其本质便是线性时间留下来的恶果,所谓进步也就是清楚过去时间,形成社会性对过去整体的遗忘。人类便由文明而走向消亡,时间的方向表明了从起源必然有一个终结,时间的意义也由此而定位。这倒启示了中国古代相信循环时间所带来的思考。循环、轮回具有宗教的意义,因而从圆形时间里可以找到终结之后的再生。从第12章的表述里看他的批评时间仍然基于伦理时间的考虑。不是纯时间的本质性思考。从他全书构架与细部表述看,小说整体是一种历时性考察,仅在于他把过去现在时间不停地返回与拉近,定格与跳跃,在这个历时性维度里,他的文体方式仍是碎片式的空间布局,犹如一个时间棋盘布满了各种零散的棋子,而这些棋子因为彼此属性上的巨大差异,这就产生了迷宫时间。我们可以把这些材料性的棋子散乱地布满时间的棋盘,我们便可以得出共时性思考,刚好由各棋子的属性比较其差异,其文本的意义也正好由历时性与共时性获得。如果仅从历时的时间性考察会失于片面,如果从共时性的空间考察也会不全面,这时候,时空体概念便有更大更综合的力量,也有利于我们对文本整体的把握。《游荡的影子》侧重是对时间片段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主要在他的实践性实验上,在这个文本里,他把时间和语言,时间和思维、理念结合起来讨论的,因而时间作为观念时,语言、词汇也作为时间形式的一个部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深层隐喻和象征,那就是出入文本中的各种各样的影子,影子的特征,游荡,飘忽,闪现,消融,仿佛是一个幽灵。这实际表明为影子是时间的另一措辞,一切历史发生的传说与故事都可以视为一种影子,表明文本中影子可以是实体的图像,也可以是虚拟的踪迹,加强了文本时间实验的非稳定性,这正好也是作者反对确定性时间的一个话语策略。
与《游荡的影子》在结体方式不同的《吗啡》这部小说,也是布尔加科夫一个有意的实验。这个文本把线性时间作了一个牢固稳定的框架,按照传统日记体书写。我是一位儿科医生,从1917年冬在一个县医院里工作。突然接到他大学同学波利亚科夫医生的求救信。于是我(博姆加德)便赶往戈列洛沃医院,可是波利亚科夫开枪自杀了。留给博姆加德医生一本笔记本,继后便由这日记组成文本。日记从1917年1月20日起,到1918年2月14日上。在这些时间里至少有如下空间重叠着:其一,生活空间。波利亚科夫妻子阿姆涅利丝离开了他,他和安娜·基里洛夫娜相爱。其二,工作空间。波利亚科夫和几个同学分配到地方自治局,最要好的朋友伊万诺夫和博姆加德,波利亚科夫是一个很敬业的医生,工作状态无可挑剔,因为一次胃疼,安娜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从此吸毒上瘾了。其三,疾病空间。波利亚科夫明白吗啡上瘾之后,理智上抵制毒品诱惑,休假,看病,戒毒。但又控制不住偷药品,拒绝治疗。其四,幻觉空间。吗啡带给他奇妙的幻觉:
……老太婆朝我疾飞而来,她那件色彩鲜艳形如钟罩的裙子下面,两条短小的腿脚并没摇动……起初,我没明白她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也没感到惊恐。小老太婆不过是小老太婆呗。奇怪的是——这小老太婆怎么在大冷天里没戴头巾,只穿一件短衫呢?……我们在列夫科沃的接诊一结束,最后一批农家的雪橇便各奔东西,于是,方圆十俄里——便是一个人影也看不着的。有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的薄雾;一块又一块的沼泽,一片又一片的森林!而随后,我的脊背上一下子就冒出冷汗了——我明白了!这个老太婆并不是跑而正是在飞,脚不着地的飘飞哩。好兆头吗?……
布尔加科夫《吗啡》
小说在一个时间段内并置了许多空间,现实的空间与精神幻觉的空间,时而交汇,时而分裂,时而感性,时而理性,最终导致了他不能承受这种空间分裂,痛苦而走向自杀。空间应该有一种内在和谐的统一,否则只能毁灭。值得我们注意的《吗啡》之所以重要,在于他把再现空间与幻觉空间区别开了。波利亚科夫的再现空间很有层次,他与安娜的爱情,他去接受教授治疗,他偷窃了药品,这些人物活动的空间均有现实依据,但是我们不能忘了这个纸质文本是一种再现中的再现,《吗啡》是布尔加科夫的再现文本,但它借助了博姆加德阅读日记得以再现,但我们并不能完全把波利亚科夫的日记视为现实,他写日记是有选择的,我们注意到它撕掉的页码和日记选择的时间,表明波利亚科夫也在对自己生活与工作的再现。这是一种再现中的再现,具有多重布置的结果,这表明再现空间与现实空间不能等同分析,中间具有想象因素。不仅如此,人物还潜意识地自觉抵制了一些什么?波利亚科夫对现实空间是伦理的态度,具有道德责任心,每天接诊大量的病人而不出错。他的再现空间不自觉地再没有美化自己。他的幻觉空间是异常真实的,因为他加进了体验化的描写:
头一分钟:那是一种轻轻触摸脖颈的感觉。这种触摸、渐渐变成暖融融的,并且漫射延展开来。第两分钟里,心口下面陡然间有一股寒流通过,紧随其后而来的,便是思维异常明澈,工作能力的大爆发。所有不愉快的感觉全然中止而消逝。这是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得以发挥的极点与巅峰。
布尔加科夫《吗啡》
我们注意波利亚科夫的幻觉空间有这样几个特征:其一,想象性。其二,体验性。其三,审美性。往往将这三者交汇融合在一个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是忘却了时间的。除了这种直接幻觉以外,他还采用梦境中的幻想。“阿姆涅利丝在吟唱着,一切轻轻地摇动那根绿色羽毛,乐队呢,绝非尘世所有。音响异常丰满,不过,对此情此景我是无法形诸词语的。总而言之,在正常的梦中音乐是无声的……”“透明:是这样的。”“透过《阿依达》那一浪一浪地流溢开来的色彩……那盏灯,那锃亮锃亮的地板,全部栩栩如生清晰可见,而透过大剧院乐队的声浪……轻盈的脚步声,也俨然可以听见。”这里的幻觉空间体验非常真切,但它与现实空间无关。所有的幻觉空间从本质上说与现实空间相悖的,是一个纯粹的想象世界,变形世界。但他的体验具有某种超真实的感受性。比现实空间里的人的感受体验更为极致,而且会有一种奇异的美感。这是由想象因素的质性因素和系统特征带来的。想象是内部体验性质赋予的,不过想象因素和体验主体所具有的作用是完全不一样,我们似乎可以说想象因素是空间性决定其纵横宽广,体验虽有深度浅层之别但仍然是时间性的。这表明想象空间也是一种时空体。但对于幻想而言则是一种超验的意识体验。“想象体验中的假想因素的意向便是直接针对意向性的想象客体的,到那个时候,这个客体看起来就像穿上了一个观相外表的衣服。这个意向于是代表了这个客体,当然这不是说那个客体本身就是这里看得见的代表……想象体验中的想象客体的明见的现实什么也改变不了。”(《论文学作品》(波)英加登,张振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第228页)。想象与体验,客体与主体的关系表明幻想空间的复杂性。当然,这还不算最经典杰出的例子,我们仅是以《吗啡》为例。例如完全可以选《喧哗与骚动》更透彻地分析时空交混,精神错乱,换位变形等形式元素。小说的时空体只有到我们经过了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写作过程之后才能看得更清楚。如果仅就外部的形式特征而言,时间形式,空间形式我们都可以简单清晰地把握,重要的是他组成时空体之后而进入实验方式,时间与空间不是简单的形式特征,而是时空体内部性质上发生了很多变化,例如反讽、变形、悖论都不是我们从简单形式可以解说的,它是性质与关系的变化。如果我们不只是把时空体作为简单的结构关系,而作为某种观念上的命题,我们就要特别考虑小说在时间与空间的实验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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