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说技巧讲堂：空间内外的分析与认同

四、空间内外及写作

空间内外是相对的，在文本内外，内空间是指设计的空间场景，外空间是指一个文本所产生的时代与环境。在人物内外，内空间是指人的心理与精神的主观空间，外空间是指文本的语境与场景。事物内外，指情节之内的活动，或者利用的一个特殊空间如网络空间、异类空间、幻觉空间我们叫内空间，相对而言我们可以把文本叙述、语境、关联活动称之为外空间。我们写作的目的主要集中在内空间，那为什么还要提外空间呢？其一，只有参照外空间我们才能更加清楚内空间的性质、功能及特征。对空间的认识我们也要建立认知模型，在模型中视角是格外重要的，对空间的认知不可不建立视角，是透视的，是散点的，是测量的，是结构的，是解构的。空间形态是丰富多彩的。其二，空间认知有一个效果，还有一种预期。同时空间功能并非我们完全可以通过统计来满足的，这就是空间的拓扑性质。其三，小说的复杂性往往导致文本内的多空间的重叠与并置，导致空间的分层模式，这就是说有文本内的多空间结构，我们就更需要把空间内的分析和空间与空间之间的关系分析区别开来的必要。总之，我们区分内空间与外空间是一种空间分析的需要，至于纯粹空间不可能有这种内外关系，我们只能总体上称之为宇宙空间。当然，从科学角度我们仍可以分出宏观空间与微观空间。

空间分类有许多原则，这仅仅是针对认知，如果我们用于写作或者分析，我们对空间的感受性要具体得多。写作的空间计划，构设均可视为一种时间行为，我们以文本空间作为写作例证又是一种分析行为。我们到底按观念来分类还是按形式来分类呢？如果按形式分，那么想象空间的复杂与类别会是一种无限状态，我们无法穷尽地表述。如果按表达性能分为幻想空间、再现空间、表现空间、建构空间、解构空间，那可能仅是一个大的美学主题上的区别，无法让我们具体到实际空间精细评价。如果我们按现实世界的客观空间划分，那可以说每一个命名、处所，类别都是一种空间区域，这是无法反映我们小说发展史以来的众多空间现象。我想也许只能按小说创作的空间独特性来介绍一些类型，目的仍在找到一些空间处理的方法。

第一，独体空间。单个空间是我们表述的基础，特别针对短篇小说而言，一般仅选择设置一个独体空间，这样达到集中、紧凑、精练的效果。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三言二拍”均达到极高成就。古典空间里表述得清楚明白、条理，在空间内事物也是相互关照的，“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静雅。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纭辉映，但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右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团一坐。左一间放着朱红橱柜四个，都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长书桌，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醒世恒言》第十五卷《赫大卿遗恨鸳鸯丝》第168页）。这是一个古庵小院空间，三间房舍一一展示，特别展开了空照女尼的居室。这处静庵写得别有深意，空照经书文理皆通，但描写了“花卉”、“炉香”、“古琴”、“斑竹榻儿”这些都是移情之物，映照了这个小尼姑的情色心理。这个空间里物件实用，日常，又有文化暗示，还是人物性格的。可见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其性质也与这空间关联的。关于独体空间的表述，核心在场面、背景、器物几个方面，我在“场面与背景”一讲作了详细论述。传统的场面空间描写特别要注意的是：其一，场面器物与人物要形成相互关系，可以彼此呼应。这才是一个活的空间，一个有意义的行为空间。其二，场面空间有主次，要突出起核心作用的关键处所，空间总是充满了动与静的矛盾，要有气韵流动，使得空间内部充满张力，这个张力表现为许多对矛盾：声音与静默，行动与停止，色彩的明暗对立，器物的实用与装饰，人物外部的装点与内心的冲突，场面发生事件的起承转合，总之它是一个特别布置的空间。其三，空间不宜特别铺开，要善于提取细节。与环境、事件、人物特别相关联的一事一物，所谓的蛛丝马迹。有时一个精彩的细节便照亮整个空间。其四，空间要处理稳定与变化的矛盾，经典名言是，墙上挂一把剑，在空间关闭时这把剑一定要出鞘。因为空间要经历事件，它一定是变化的，要留下痕迹的。从故事的发展与人物的命运看，空间的绝对值是要发生变化的，即便是地理环境的空间，日积月累之后也会发生变化的。其五，空间形式与空间深度要从表层进入隐深的内部结构，或者说从形而下走向形而上，建立一个空间的意义系统。传统意义上重视固体空间、写实空间；现代空间重视虚拟空间，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可传统与现代都会使用象征空间。我的意思不要总让空间处于一种浅层隐喻，处于一种意义重复的表现。在空间的意义上要有深度，要出新。传统空间和当代空间在意涵上几乎是矛盾的，对立的，因为我们要研究语境，不同时地的语境，空间关系的性质和意义会截然不同的。其六，空间属性也是在相对关系下确定的。例如一天，一个小时，我们认为是时间的，但一天或一小时它也是空间的，特殊状态下时间即空间。再例如，空间是对象化的，是它者，但也可主体化，空间也是一个角色。空间有自身的表演性。通过空间确定事件性质或人物的身份认同，这也是常识。空间处理即使它不说话也有表演性在其间，特别是建筑空间，社会意识形态化使得空间也分出尊卑，在高贵与低贱之间可品出许多等级关系。无论什么空间均会体现出价值空间，旅游地理本身便是经济的价值空间。另外还有审美空间在未来更具有其特殊价值。因此，今天我们看待和分析空间一定是多元多维的意义空间。

独体空间是基础，一切复杂空间从它出发，这形成了空间的一种推导关系。特别在小说中，某些独体空间有着特殊关键的意义和作用。

原来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桌凳；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杆，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边放着个洗手盆；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一副仕女；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

《水浒传》施耐庵著

这是阎婆惜的室内存设。这是一个楼屋空间的二层。婆惜是做妓的所以室内布置暧昧：春台，红罗帐，棱花床，金漆桌子，仕女画。作为好汉的宋江并不适应，渐渐疏远了婆惜。只是这个空间描写的时间颇有心机，宋江娶婆惜是夏天的故事，在县西巷内，已经转过一个季节，到了中秋时，他会完刘唐后再被阎婆惜拉回家，这时的空间描写颇具深意，因为这时宋江已经知道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下属张文远通奸了。那么这个空间便与宋江有格格不入的东西了。同时这个空间的床栏杆是放招文袋的必然处所，洗手盆也为下步杀阎婆惜，早起而用。这里的一个浪荡空间马上就变成了一个杀人空间。空间性质的转换反差极大，在前后比较之中空间的张力极大，隐含意味也就深刻了。就宋江而言这也是人生至关重要的一个空间，即命运转折空间，此前他还是县城的一个小官吏，受人敬仰，此后他变成杀人犯，走上了流亡的道路。让他没想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物理空间，成了他人生命运的起始空间，从功能上说又是一个交叉空间，《水浒传》处理这类空间游刃有余，灵活机动，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提供了这类空间书写的典型范例。

第二，套盒空间。古典小说空间基本由两种类型构成：一类是板块空间，随着人物与事件的移动而搬迁，一个文本分成几个大的块面空间，全部故事也就集中在这几个大的块面来表述。套盒空间是空间中的空间，是大空间套小空间，而且各空间均处于封闭关系中。这种套盒空间从物理状态来看是几何性的，但在社会人文中有暗含某种等级的关系。现代社会里一切空间具有套盒空间关系存在，即便微观的物理世界或人体世界都是如此。空间套生本是一个自然现象，当它未被强化时，空间这种互相的遮蔽是一种常态，一旦小说特别突出或强化便有某种异样的性质了。封建社会从人文制度到建筑居住都是这种分层的套盒空间，长期以来的中国居民便有了四合院，南方有天井的院居均是如此，由这种套盒居住形成中国人的潜意识心理也是这种套盒状态。个人内心的层层叠叠是与文化相关联的。空间的环环相套，重重叠叠地衍生各种空间格局很容易构成迷宫空间，旧小说中许多宗教寺院都描述为这种迷宫模式，一部分成为危害妇人，作恶藏凶的处所，另一方面又具有某种宗教上的神秘玄妙的暗示。封建官僚、地主首领把自己的庄院都构筑成这种套盒式空间，使它成为一个闭封的私人社会，另一个优势又让他们方便管理。北方的大宅院都把自身环扣成一个“回”字形状，这种无惊无扰，幽深晦暗的空间培养了中国人有史以来的一种超稳定状态的心理结构。说句大实话，也带来了中国人的心理不够敞亮的毛病。

中国小说典型的套盒空间有《金瓶梅》和《红楼梦》。其中《金瓶梅》不仅书中以套盒空间形成结构，另外它还是一个文本套盒。其源处，文本发端于《水浒传》武松的故事。潘金莲在武大的空间，王婆的空间，西门庆的空间均有不俗表现，原著仅用了四个回目叙述其生平传记。移至《金瓶梅》之后重新构设空间，成为了主导空间。潘金莲便处于典型的重叠套盒式空间。它的关系如下：清河县—县前街—西门宅院—花园—东墙院（金莲房）。这是个三间一套的楼房与这种套盒空间相应的，是故事套故事的文本结构。我们便可以推衍故事的重叠状态，水浒故事，武氏兄弟故事，斗杀西门庆故事，西门庆勾引潘金莲故事，潘金莲和李瓶儿的故事。延续下去西门庆死后，潘金莲和陈敬济的故事。这种套盒空间的故事本是中国特色的，因为它和中国的建筑特征有关系。无独有偶，《红楼梦》把宁荣二府分割为两个空间，然后重点在荣国府，府内各院均是独立的小盒空间，其间包括那个栊翠庵，后来修了大花园：大观园。又在花园里分出很多小盒空间，类如西门庆花园的扩展版。这些盒层空间往往又和人物是互动的。空间性质因人物命运与时间发展而改变，表明对空间的认同要建立起对人物与事件性质的认知，这使得很多空间因人物与事件发生以后皆使空间变成一种观念的代表。在西方小说中也有空间重叠的。但常见的是作者仅着力详尽地表现一个利益攸关的空间，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空间，他的表层系统仅充分书写其中出一个，而另一个却着重某种暗示。《杀人者》全部力量写小酒馆里发生绑架谋杀的时间空间，但最后落点却在安德森拳师懒洋洋地躺在床上，面对仇杀无动于衷，他居然麻木地等待着。《一个小时的故事》发生在大厅里，当然大厅内套了一间路易丝的卧房空间，在这里决定人物的生死，根源却是在旅途空间里一次时间上的误差，丈夫由“死”而复生，夫人却因生而复死，强烈反差构成了空间张力。西方小说的特点是在多重空间重点写一个空间其余的空间作为暗示，或补充，或转换，或深化，或象征。《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她的小院空间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三十年前她父亲死后有异味了她不忍安葬。后来强行安葬了她父亲，多年后她有了恋人荷默·伯隆，在铺路工程完结以后伯隆离开小镇回去，失恋的爱米丽小姐整整六个月没上大街。她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在74岁时去世，死在她家楼下的一层房子里，当人们清理楼上房间时，惊奇地发现楼上一间过了四十年未曾打开过的房间，打开后那个男人躺在床上变成了干尸在他身旁有枕头和人躺过的痕迹，枕头上是铁灰色的长发，爱米丽小姐伴着她亲爱的干尸睡了几十年，并毒死了他。这个木屋里的几个空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第三，戏剧性空间。戏剧空间不是一个形式表述而是一个性质的揭示，它可以发生在一个空间，两个空间，也可以发生在多空间。主要利用的是戏剧性，或反讽性，其方法多有巧遇、误会、设计圈套、移置、挪用，还有幻象、迷宫等。在空间性上可以采用并置、环合、反差、对立、疏离。一般来说戏剧空间是智性的，具有某种性质上的深度拓展，除了巧合以外，这个空间是智力运用后达到某种目的和作用。似乎这个空间还有一个特殊的形态：悖论。它阐明的是这样的空间不可能存在，可是它却存在了。悖论空间既有必然的也有偶然的。戏剧性空间可以利用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不协调、压抑、反弹、矛盾、对立冲突造成特殊的效果。空间关系不是相融性便是矛盾性，由于精神空间导入物理空间往往使空间性质复杂化。戏剧空间往往使“空间”一词不易类化。哈代的《彼置特利克夫人》让我们对复杂空间有了刀刻一般的印象。

斯泰普福德庄院是一个古老的空间。这个没落的庄院空间置于密尔普尔镇的一个大空间之中，老提摩太已病在床上（病态空间），长孙媳安奈塔怀了孕生了儿子，安奈塔是个漂亮女人在一个不善经营的彼特利克家族中，希望儿子继承贵族血统。某天她生病了感觉到死亡，便把丈夫叫到床前说儿子是她和另一个贵族侯爵的私生子。提摩太·彼特利克匆匆跑到祖父床前告诉真相，要求改变遗嘱，取消野孩子继承权。如有可能遗产将由另一个孙子爱德华继承。祖父和妻子都死了，安葬后，他再选女人结婚，也就没人知道他儿子的丑闻了。由于怀疑和仇恨女人的不贞，他没能再结婚。履行对妻子诺言照顾儿子长大成人。有天他在花园散步掉了鼻烟盒，儿子卢柏特玩耍的样子引起他关心孩子，妻子在结婚前热爱过侯爵克里斯明斯特，这个儿子是他的种。儿子长大了。他才渐渐消除敌意。弟弟爱德华也找了一个子爵的女儿结婚。这件事让提摩太觉得家族遗传了英国最高贵的血统而高兴，他老婆作为一个平民女人竟想得到了公爵的高贵血统，这个女人有独特的眼力。我不行，可孩子是高贵的。是妻子改善了这个家族的血统避免了自己家族恶劣丑陋的品质流传，因此提摩太早晨晚上都感谢上帝给了他贵族孩子。可是由于他嫉妒取消了儿子的遗产继权承，他在被取消的遗嘱和第二份遗嘱中动脑筋了。他修改了第一份遗嘱，把日期挪后了两个星期，使卢柏特有了遗产权。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也有独立能力了。提摩太认识一位医生，以前是他妻子的医药顾问。他说起安奈塔母亲，祖母有一种幻觉：把梦想当作事实。而且提摩太妻子也有这种精神幻觉，那个对丈夫的忏悔便是她的幻觉，这让提摩太目瞪口呆了。

事实上安奈塔爱恋的侯爵在她结婚的头一年便出国了，并且至死未回故乡。原来他的儿子继承的姓氏和财产只不过是普通平民的血统，不会有高贵望族来做他的后继者了。他在卢柏特的额前看不到高贵与光辉了。他对儿子冷淡了。感到自己这个家族一切的丑恶都被卢柏特继承了，他感叹道，为什么一个儿子不能同时是自己的，又是别人的呢？后来那个老贵族来庄园了。提摩太发现了他高贵的风范，回房以后他便说儿子是个小骗子，为什么没有皇族气派和相貌。儿子说，我又跟人家挨不上边。爸爸吼道，那么你就应该挨得上边才对。

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我们确信，卢柏特的空间是移动了的，由贵族怀种，而降生平民，贫与富是两个空间的事实。寻找到安奈塔家族疾病史，我们发现了一个幻想空间。那他们儿子的空间从来就没变化过，父亲把儿子在两个空间中比较着，并表现着他精神空间不断变化，实质由他个人的价值观来决定。这使空间充满了悖论、反讽和一个荒唐的戏剧性。这是在一个空间之内实现丰富的复杂性。

《项链》中玛蒂尔德是一个平民女子爱慕虚荣，丈夫罗瓦赛尔仅是教育部一个小职员，两人为参加晚会借了弗雷斯蒂埃太太的一串项链，结果弄丢了，花了三万六千法郎买了同样一串还回去，为了还债他们夫妇奋斗十年。偶尔在大街上再会那个太太说起此事，没想到那是一串假项链顶多值500法郎。这个空间里的戏剧性够让人深省了。但它的含义不在空间里丢失什么，而是实现在未来空间增加什么，两人十年的奋斗使空间意义增加了。

《麦琪的礼物》是发生在两个空间里的戏剧性。迪林汉·杨夫妇有两件宝贝。一是吉姆的金表；一是德拉的头发。他们决定了在圣诞节双方各送对方最好的礼物。但他们贫穷买不起贵重的礼物，德拉把自己最美丽的头发卖掉，给丈夫凑钱买了一条表链。而吉姆则把自己的金表卖掉，买了一套精美的套梳，互相见面赠送礼物时，发现双方失去了头发与金表。珍贵的礼物套梳与表链在二人之间变成了无用之物。两个空间发生的事情均是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汇合在一个空间里彼此发现了两个空间的悖论与反讽。两个人分别占有空间，把德拉和吉姆的空间封锁起来，两个空间里事物的发展变化均依自身逻辑进行，只有到了家里，这个交汇空间里我们才发现两个空间的性质是矛盾的冲突的。这是典型的戏剧冲突空间，这种空间类如一个组合框，只有在交汇空间里才能发现性质的矛盾冲突。

第四，并置重叠空间。套盒空间是分主次、等级的，具有封闭性，或者说它的环合方式含有权力关系的相套。而并置空间是平等的，具有开放性，甚至互相并不干扰，这使得两种空间的性质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划分，如果就纯空间意义而言，我们知觉模式里的空间都是被切割与组合以后形成的，应该说所有空间都应该是并置的，如果发生环扣是指连接中的空间界面，作用是功能性的，只是因为有了人的介入才产生权力空间。套盒空间分空间主次、等级，层次均是人划分的结果。可见并置空间消除了等级关系显得更纯粹。品钦的《熵》把华盛顿公寓里的空间分为上下两层作为分叙空间，即说一个空间再说一个空间。楼上是54岁的热动力学家卡利斯托和女友奥芭德用了七年时间做成恒温试验室。楼下一层是肉球、公爵、罗亚斯、文森特、帕科垮掉了的一代疯狂地派对。索尔从三楼窗口爬进来，这暗示还有一个未被叙说的空间。这三个空间置于一栋公寓楼，表明这栋楼外仍有一个更大的空间。试验空间、晚会空间、生活空间均是并置重叠的但没有主次等级的分别。库弗的《保姆》共108节分成小段，属于一种碎片性写作，但文本始终让不同空间并置：哈里家中的空间，保姆给孩子洗浴。家中有一个电视机始终开着电视画面不断变幻，它形成一个影像空间。另一个是哈里朋友家里的空间，分别三个空间里占位的是：保姆、警长、哈里。这三个空间并置顺序是零乱的没有逻辑关系。我们只能通过事件的发生与进展来推断三个空间的存在。

《黑暗的左手》写的是一个科幻空间：冬星。她把冬星也分割为两个空间了。一个为卡亥德王国的活动空间。一个为欧格瑞恩王国的活动空间，主人公金利·艾分别在两个空间历险。这种并置空间有许多亚类型，是根据空间的具体属性来进行拼贴的。有同一性拼贴，有差异性拼贴，有蒙太奇拼贴，有图案与文字交叉拼贴，有问题拼贴，有解释性拼贴，有拓扑拼贴。空间从功能上有各种各样的组合方式，我们可以把这些亚空间类型全部称之为组合空间。上述七种类型是其基本的空间格局，我们也可以寻找出十类二十类这样的亚空间类型。在浩如烟海的那些文本之中找出这些类型也许不困难，难在各类空间也许是非纯一的存在，文本可能是各种类型空间的交互融合。我们只能根据具体的文本语境而确定，要作更多类别细分其意义并不大。

第五，变形空间。正常的物理空间全部产生在宇宙之中，是可以用几何规则去要求的，并可以用测量和统计学去规范任何一个空间，我们只要给出一个坐标，其空间便可以不受视觉的限制。但是在艺术空间之内这种纯物理空间是极少的，雕塑、行为艺术、波普艺术可能有我们说的物理空间，其他一切艺术文本空间可能都是不规范的，具有极大的可塑性和想象性。因而我们可以说，艺术空间基本可以算作异形空间，或曰变形空间。(www.xing528.com)

变形空间受视觉限制，一般我们认为是主观空间，这里似乎又会有如下的情况：

1.科幻空间，人们通过想象或通过已有科学知识的推导出来的空间。

2.灵异空间，这是一个不受三维制约的古灵精怪的空间，自古传统中已有，中国的《西游记》《聊斋志异》。国外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与传说构成各种灵异空间。今天的灵异空间从性质上简讲与传统不同，传统的灵异空间是歌颂英雄与神迹，主题在惩恶扬善之中。今天的灵异空间有戏仿、反讽、拆解。颠覆等方法去贯穿。从主题上说这样的空间可以分为古典、现代、后现代三种性质。

3.虫视法空间，以动植物的视角看待空间，一切物理空间都会有超容量的增大和变形。例如最典型莫过于卡夫卡的小说《地洞》从老鼠视角看待空间，不仅如此，还虚拟一种动物心理状态。安部公房也许受到卡夫卡《地洞》与萨特《墙》的启发创作了《砂女》，小说写一位中学教师去沙漠采集标本，掉入一沙坑和一单身女人同居，他不断挖沙不断逃跑，总是逃不出沙坑，沙坑是不断坍塌的，他和一个女人在沙坑共同生活46天。终于逃出沙坑了，中途又陷入沙坑，村民送回来又和女人生活在沙坑，最后不再逃跑而适应了沙坑生活。并研究出了沙漠取水装置，整整七年。法律首先认定他失踪，最后宣布他死亡。这个教师的不死而死的沙坑生存充分揭示了存在的荒诞性。这是一个寓言空间，具有西绪福斯的神话模式，一切逃亡都是徒劳的，人无法逃出你的自我生存，你的处境。环境的强大实际也是空间的强大。虫视法是处理异化变形空间一个极经典手段，这一方法为存在主义和荒诞派广泛采用。虫视法本来就是非人的，借助动植物的视角看人，人的正常形态变化是必然的，不过这也分传统与现代的界限，传统神话中人物是夸张的，具有无比神奇的力量，人格的力量是超越空间的，而现代主义的虫视法，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个人力量低于环境力量人的正常功能被压制人变形为物或动物。卡夫卡的《变形记》便是典型文本。

4.超微空间，我们把宇宙物质世界分为宏观与微观两个空间，还有一个在人类眼睛看不到的超微空间，这就得借助显微镜与望远镜。科学的宏观与微观空间具有试验色彩，无论超微、微观、宏观，可视、不可视的空间应该都是一个客观空间，科学便是反映这些客观空间的基本属性与功能作用，例如原子空间。这种超微空间除了科学知识以外，还需要超凡的想象能力。布尔加科夫是学医的，借助生物医学中的显微镜工具，发现人类基因，或者生命现象中一些特异的要素。说得明白一些，他在拿超微生物来说故事，说人类生命中种种丑恶的现象。生命原本不过就是一个特别的《孽卵》。1928年4月16日，莫斯科动物研究所所长佩尔西科夫，在赫尔岑大街动物研究所里发现了骇人听闻的灾祸。（详细介绍了佩尔西科夫学术研究的历史，眼下正在研究蟾蜍，可试验蟾蜍已死去）。但佩尔西科夫在显微镜的目镜下面发现了奇异现象：白圆盘有点浑浊，模模糊糊的阿米巴虫，在白圆盘中端坐着彩色的涡纹，像女人的卷发，这种彩色的光束会干扰观察，他观察5分钟之久，惊讶中有一些惶恐。他捕捉到一种奇异现象。

阿米巴虫得以有一个半小时持续承受这束光的作用……在把红色的利剑穿射之处，却发生了一些奇诡的现象。红色光带上，生命在沸腾。那些灰色的阿米巴虫一个个伸出伪足，使出全部气力朝着红色光带爬去，而一落入那光带上便（就像是着了魔似的）立即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像是有一种力量激活了它们身上的生命气息……繁衍……以闪电般的速度大量地繁殖……一个在两秒中里就生成为一个新的，鲜活的有机体。这些有机体在几个刹那间就长大而成熟……随后便是整个圆盘上都越来越拥挤了，一场不可避免的争斗开始了。那些再度裂生出来的，彼此之间凶猛地互相攻击，互相撕咬，互相吞食……

布尔加科夫《孽卵》

上述所引便是在显微镜中发生基因突变现象，超微状态下的生命断裂，生命竞争。到了6月1日他发现这些青蛙卵子产生了令人震惊的结果：两昼夜期间从那些小小的卵子里就孵化出几千只蝌蚪来。再经一昼夜蝌蚪迅速长大了。一只一只大青蛙凶狠与贪食，互相吞吃，仅存活了一半，但他们毫无限制地产卵，又产生新的一代，而且不计其数地爬出试验室尖锐地合唱。孽卵就此形成了。

小说写这样无限生成的孽卵，成为罪恶之果，这种邪恶之卵产生了鸡瘟，鸡蛋里居然孵出了蛇。引发巨大的灾难，最后连人也变成了孽卵，罗克，卡利索涅尔，站长，甚至包括研究者佩尔西科夫教授。在显微镜下出现了一系列的词汇：基因、细胞、蜕变、裂变、变性、异化、繁衍。人类遗传千万年的卵生情节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灾难。这种超微空间里的生物试验与我们日常生活空间的生命现象处于惊人的同构，这是一种象征隐喻。或者说这就是我们社会空间，人类空间里发生的实情。

5.虚拟空间。这里的虚拟空间应该是一个大类，是指信息化的今天出现的网络空间、赛博空间，我们说它是虚拟的又有超真实的地方，因为它是真实图像的互动，除了映象之外还有声音，它直接传导人的一切信息，我们还可以互动对话。将来这个网络空间大大地超过我们的文本空间。但我这里现在仅把它当作大众文化下的图像空间。今天这个空间不仅是一个造型空间具有一切纸质文本的功能，而且它还是一个信息互动平台，可以在上面直接写作，他变成了一个写作空间。不过我们应该冷静观察，这个空间我认为是一个人类超级利用的一个实用价值空间。我们不能把一切艺术审美空间都移到这个网络空间去，否则也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很可能直接导致人的艺术的毁灭。

6.心理空间。这也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分类，把他暂时寄于变形空间是因为自现代派以后，心理空间基本上是非常态的，是异化变形的。这类文本众多而广阔，我们不必取例分析它几乎遍布所有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文本并且有变态的心理空间的精彩表述。对心理空间的划分还会有众多的分类。我在意识流空间一章中还会谈到它。

第六，迷宫空间。有没有真正的迷宫空间。有，那是空间自身的复杂性所致。没有，是人类对空间认知的失误，受到认识能力地局限。这个迷就纯空间概念而言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它超出了人类认知能力的极限。而且今天仍是一个假定。我们知道光的速度是每秒钟30万公里差一点，一光年该有多远，我们借助望远镜可以看到四十多亿年前的星球，那么自宇宙大爆炸以后，我们的光应该行进了多远。直到今天我们观察光谱仪还呈红移，表明光在撤退，那么宇宙空间仍然没有到它的尽头，这个空间该有多大？我们感叹之下只能用一个词：空间无限。无限的空间难道还不是一个谜？这告诉我们空间的边界是永远不可抵达的。今天我说的迷宫空间仍是在我们可以理解，可以构建的空间之内。简单地说，迷宫空间仍在地球空间之内。

博尔赫斯的《阿莱夫》说的故事是维特波在2月份一个早晨去世。那天我发现广场铁架换了广告，广告牌是无穷系列变化中的一个，世界在变化我始终如一，我怀念她。4月30日是她的生日，在加拉伊街我去探望她父亲，她表哥达内里。我看维特波各种各样的照片，自1921年开始照片如同她的传记生活。她1929年去世以后每年我都会在4月30日去她家看看。七点一刻到坐二十分钟，1933年遇上一场大雨，1934年去时已到八点留在那里吃饭，我获得了达内里的信任。达内里在南郊一家图书馆工作，喜欢诗人福尔，1941年4月30日他为现代人辩护，书房的现代人根本不需要旅行便可以获知一切，他朗诵他的诗并作大量的评论，在细谈长诗《福地》时认为一万五千多行的诗包罗了一切，诗歌可以表现整个地球。我到午夜才回家。两个星期后达内里电话约我4点钟见面。在咖啡馆里他又给我念诗。他说维特波和那个叫阿尔瓦罗的一直很好。在10月的某天达内里打电话说，加拉伊街他们的房子要拆迁，老房子成为表妹的投影。他要起诉苏尼诺和松格里，要求赔偿十万比索。

达内里在写一首长诗，老房子不能拆，因为地下室里的角落有个阿莱夫：阿莱夫是空间的一个包罗万象的点。这是一个秘密：从各种角度看到了，全世界各个地方所在的一点。阿莱夫是不可转让的。我以为达内里犯了神经病但还是止不住去加拉伊街看个究竟。我们下到阶梯的第19级，躺在黑暗中慢慢适应，几分钟后便看到阿莱夫。我照着他的办法，我看到了阿莱夫，一个神秘的微观世界，包括万有。那一刻我看到几百万愉快和骇人的场面，而且所有的场面在同一地点没有重叠，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时发生的，而我记下来的则是先后顺序，我只能记下其中的一部分。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们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于是我从阿莱夫看到了全世界包括我的过去和未来。我从宪法大街回来经过几个不眠之夜，我把一切都忘记了。这里的阿莱夫就是一个迷宫空间。但小说中叙述得真有其事，但它为何物又无法说清，阿莱夫便徘徊在叙事的确定性与真实的不确定性之间，阿莱夫成为我们对人与世界的一个认知方式。在小说中与阿莱夫具有同位结构的是诗，是图书，他们也可以看到世界的全部，因此我们可以说阿莱夫是一个希伯来首字母，一个点一个球一个宇宙，也可以说它是与诗、书、图书馆同质的包罗世界万有。阿莱夫是图书馆，图书馆便是阿莱夫。

博尔赫斯设置的迷宫空间以此为代表的有形空间包括花园、宫殿、图书馆、沙漠等。另一些迷宫空间有时间迷宫，指无形的、精神、梦、思想、观念等。例如《通天塔图书馆》便是时间迷宫。阿特伍德的《露西之死》又是一种时间迷宫。关于迷宫空间的写作我在《先锋小说技巧讲堂》中有专章论述。

第七，意识流空间。这里指主观空间，既有意识空间，又有无意识空间。传统的心理小说可以归结为意识空间，那是一种理性的意志的、情感的心理的空间表述。这包括心理描写、人物独白、回忆、心理辩证法等等。他们可以是心理印象，浪漫心理，心理现实主义，心理分析，可以说在现代主义作品之前的一切心理描写都可作为意识空间的写作，这在西方有一个强大的传统，非常明确的界限可能始于1678年的《克莱夫王妃》，代表性作家有菲尔丁、歌德、卢梭、拉克洛、夏布多里昂、斯塔尔夫人、霍夫曼、奈瓦尔、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劳伦斯、托尔斯泰等。其方法有：其一，心理活动表现为对外部环境的投射。主要采用移情的手法。其二，强调行为和动机统一论。事件发展过程与人物心理互为因果，使主观空间与客观空间统一融合起来。其三，心理活动是一个人物性格内在逻辑，心理是行为的基础，行为暗示社会文化心理，所谓命运悲剧实际是性格悲剧。其四，传统心理描写有特别判断的标志，走入人物内心的领词有：回忆、看到、想象、印象、感到、想起。有某种心理活动的形式标记。其五，人物是主体，故事有中心线索，时空关系也是清晰明白的。我们还可以清楚地划分出人物心理活动的界限。绝不会把现实空间与意识空间混淆起来。

意识流空间则复杂得多。我有专章论述，这里仅简单介绍。意识流实际指人的潜意识领域里的表述。真正发现潜意识并提出该术语的是1896年由弗洛伊德首次提出。表现潜意识的文本则是杜雅尔丹的《被砍倒的月桂树》，小说发表于1887年5月的《独立评论》杂志。值得注意的是，文本试验的意识流比发现和使用潜意识概念要早，最初他与另一个小说家拉尔博通信探讨他们找到了一种新方法，但无法命名。乔伊斯的意识流小说也因杜雅尔丹和拉尔博的小说实验所启发。正式有意识流小说一词还是源自多萝西·理查森的《人生历程》共12卷，写了23年。辛克莱针对她的长卷小说而使用了“意识流”一词。意识流的经典作品很多，《海浪》、《达罗卫夫人》、《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荒原狼》、《柏林·亚历山大广场》、《芬尼根守灵》、《喧哗与骚动》、《尖尖的屋顶》等，作为意识流的重要表现技巧有：1.幻觉与梦境。2.内心独白。3.自由联想与自动写作。4.心理分析与感官印象。意识流小说技巧请参看《先锋小说技巧讲堂》专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