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说技巧讲堂：细节写作的重要性

六、细节写作

为什么把细节写作放在这里来谈，因为传统上称细节是描写的因素。另一方面细节有一点道具性能，成为揭示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或者是诱发事件的关键，从功能作用上谈，它似乎也是一个背景因素。细节描写是一切现实主义作者格外重视的东西，而且对它提出了一个原则性要求：细节的真实。为什么提细节的真实，这还是摹仿论的属性决定的，强调对现实的摹仿，自然要准确、真实、生动，给人才能可信可感。细节怎样才能真实。其一，细节要来自于现实生活。这是讲必然性，生活中发生过的是最有力量的。其二，细节是人物与事件发生的一个合乎逻辑性的解释，人物细节的根据，在他的本性，有可能发生，事件细节是事件发生进程中的环扣，表明细节是常发生的东西。其三，细节是语境性。在日常生活中人与事处于常态，许多细节并不一定能发生，没有人无端想杀一个人，偷一件东西，或有仇或迫于生活。具体场景产生了某个契机，于是便出现了该细节，所以细节出现也有其偶然性。其四，细节也是创造性的。日常细节总有难与人物事件特别有机的统一。需要根据情景改造细节。因此细节又有了一些新的因素，细节想象、细节的艺术真实、细节变形、细节的幻想性、细节的隐喻象征、细节的夸张。其五，细节具有有用性。细节是发生的，这个发生一定与有用相关（装饰性也是有用），最经典的说法是，在背景上挂一把刀，到故事的终结，刀必须要出鞘。一个细节如果在人物与事件的整体中没有产生过作用，那么我们最好不要写它。尤其是短篇小说，细节尤为重要，有时一个短篇小说就是一个细节，或者说有时一个细节救活了一个短篇小说。《雨中的猫》关键性细节在侍女抱来的那只猫是一只大青猫。《桥边老人》的细节是老人在战争中想着的，是他的小动物。在短篇小说中细节有支撑的作用。在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如果没有细节那会很空。

细节的元素。我们说细节的元素与定义有很大的危险。古往今来只有人提出“细节”一词，似乎它不需要下定义。如果说细节指世界人与万事万物的细部，那也仅是一个描述性说法。人，事物，动作最细小的一个点，依然是个描述性表达。无法确定细节的上位与下位概念来定义，细节也就糊里糊涂了这么几千年。细节的上位概念是无限的，世界万事万物都会有自己的细节。细节的下位，似乎没有了。这倒可以给我们从下位一个限定，所有文本中一切不可以再分的细部，为细节。既然是最小的局部，那它无法延伸出其他的特征性元素来了。它的元素只能在上位和互相的差异来确定了。小说中三个最基本的元素是故事、人物、环境。那么我们可由此衍生三个类别的细节：故事细节、人物细节、环境细节。这三者又分静态和动态。静态的事件、人物、环境的细节是具象性的，有标志性特征我们可以指认出来，例如某人身上一个痦子，某环境中一弃物废墟，某事件中的一次谋杀，都呈示为稳定的固体的形态。这时它的细节我们主要从功能上判断，例如从痦子认出了他是某人，这个废墟旁发生了一次命运的转折，这把弯刀是杀人凶器。简单说，静态的细节我们在小说中容易识别，同时也表明这类细节在选用处理时也相对容易。动态细节要达到细致、准确、入微，对人与事有本质的表现非常不容易了。而且动态细节的准确命名也要难多了。

青年人，带着卖弄风情一般的笑脸，坐得更靠近一些，同那个含笑的朱丽叶说起话来，完全不曾留意他那无心的笑脸像一把刀一样刺伤了桑妮亚的心，她脸红了，现出不自然的笑容。在谈话间，他回过头来看她，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几乎不能控制她的眼泪，也不能保持嘴上那不自然的笑容了。于是站起来，离开了客厅。

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这个细节在写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是通过笑和眼泪的细节对比呈示出来的，但笑容与眼泪都是大众使用的，无法有更细微准确的词，于是我们只能看动态变化了。尤其是在人物内心活动的细节更是不好把握与命名，只能在描写过程中变化的差异来分析。细节还有一个不好言说的，是它的定量。在文本中我们可以说每一个词都是细节，但当词组成句子组成言语的河流，组成事件与人物变化的河流之后，细节并不是词汇性的，而是人、事、物三者中最小的单位。细节又有了物性、情节性、语境性了。特别是人的细节可谓千变万化。因为细节的依据在心理，在性格等因素的制约下。心理细节是发生性的，施蛰存《将军的头》中花将军执法杀了那个要强奸少女的骑兵的头，并挂在树枝上（细节），没想到死者的头嘲讽式狞笑（细节）。这两个细节还不是关键，它只是一个推进功能，后来出现了偶然邂逅的少女的可爱，而且有了深深地爱着她了的心里动机（心理细节）。这时才有了暗含的深意，到底骑兵该不该杀。后来花将军和吐蕃将军厮杀因为想着少女走神，被砍了头，花将军也砍了敌将的头。无头将军骑马又去会少女。将军被少女的言语打败了。倒在岸边，将军手中吐蕃将领的头却笑了（细节），而在敌人阵地上的将军的头却流泪了（细节），这真是细节的绝妙之作。骑士、将军、敌将三个人的头都发出了笑，但最后真正英雄的花将军的头却流泪了。我们分出个层次，骑士狞笑A，花将军爱她B，花将军斩敌头和被敌砍头C，少女失笑D，敌头笑E，将军头流泪F。

A+E=F，B+C=D，成立的推论。

A+E=D，B+C+F=D，不成立的推论。

从这两组推论的目的我们看事物的性质。第一组有前面累加的结果，所以出现了必然后果，这是悲剧性的。第二组前面的累加，不会产生，或者说不应产生的结果，不应该出现的后果出现了，这是喜剧性的。含有讽喻在内A、D、E三者都笑了。足够花将军反思了。这里所有的都是细节，但是它的组合关系却是微妙的复杂的。这几组细节我们还可以深入进行心理分析。它会提供很有意思的人物性格图谱，而全部奥妙都可以从那些笑里面获得。

细节在不同流派的写作中功能作用是不一样的。

现实主义细节产生于摹仿论，这表明细节是充肆于现实生活中的物化现象，但现实主义并不需要生活中的全部细节，它要的是限制性的细节。第一要义，是为人物服务的，细节是揭示人物性格的手段。这是为什么？从细节表现人物性格而不是别的。诸如环境，细致的精密的结构。人的行为与心理本身具有性格的规定性，有什么性格便有适合于性格的表达方式，从大处说性格仅是一个概貌，容易把各类型性格混杂，不易区分，而细节表现出来的性格，一方面，有差异有比较。另一方面细节性格表现有特点，易于记忆。还有一方面，细节的代表性。它作为人类的精华，不仅仅代表了人物而且还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特征。这三者使细节的功能具有其他元素不可替代的效用。例如阿Q花押时努力认真地画圆最后拖出了一个尾巴。祥林嫂头上一朵小白花。孔乙己说回字的四种写法，多乎哉，不多也。黑色人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鲜红的馒头，红的还是一点一点往下滴。雪中的山茶花。小狗阿随。爱姑看见水银浸。这是鲁迅小说中的一系列细节，有阿Q动作的细节，有祥林嫂饰物的细节，有孔乙己写字的细节，有药引线索上的细节，有大雪天红茶花描写的细节，有子涓喜欢动物阿随命名的细节，有七老爷旧势力象征的细节。区分这些不同的细节，多数是表现人物性格的。如阿Q、孔乙己、祥林嫂。(www.xing528.com)

第二点，是推动情节向前发展的关键。情节运动有自身的推动力和逻辑性，是矛盾冲突使然，但情节运动发展时同样有起承转合，有它的关节处。往往细节在其中能起到恰到好处的作用。其一，情节的发现与陡转一般都由细节产生，因此有时细节是一个秘密的标志。例如争夺某匣子内的物件。无意中发现某物，听到某话，某个人物形迹可疑之点，均是情节重大转折的关键处。《项链》便是一个经典例子。其二，细节作为动作过程中必要的部分，但关键作用巨大。《猴爪》在每个事件的关节处都会写那个猴爪在动弹。其三，作为某种行为的暗示为下步发生作用，是背景中发生的细节，这类主要用于作法自毙的写法。一把精心磨砺的宝剑是用于杀敌的，结果用于杀自己了。

第三点，文本中的细节是全文中或隐或现的贯穿线索。《死者》中的那首歌《奥格利姆少女》便是隐伏的线索，从小说一开始便反复地说唱歌，写各种各样的歌声包括舞蹈，其目的一直便是这首少女之歌。是一个少年叫格里塔唱的，那是死者永恒的声音。《被捆绑的人》中捆绑的细节便是显在贯穿全文，这时细节起到一种统摄的作用。除了人物、主题作用之外，它还有一种结构的作用。

第四点，文本中某一个细节是整个文本的眼。通过这个眼去读解文本内更深层次的含义。《河的三条岸》采用的是歧义，河有左岸与右岸，舍此皆无第三条岸。而父亲便在河上的船中，永远在船上便成了第三条岸。这是核心的眼，可不能简单理解。在生活与理想之间是此岸与彼岸，宗教也讲人生的此岸与彼岸。那么父亲抵达的第三河岸是什么呢？是他个人独白的一种精神追求。第三河岸成了一种隐喻的细节，但却是绝妙的。《年轻的布朗大爷》中布朗去参加同道圣餐大会，有两种细节：一是妻子粉红色丝巾发带；另一种是很多魔幻的细节，如蛇头杖。各种声音的细节。分别代表信仰与恶魔，布朗去接受了魔幻的诱惑。那邪恶的一系列的细节做什么用呢？在小说中说明恶魔强大，仅此，这个细节也没什么稀奇的了，暗示人们无法逃脱邪恶，这一人类宏大理念也显得空洞与说教。布朗似乎在理想与邪恶二者间都没选择。他忠实过一种自己的生活。这里似乎有一个问题，既然布朗是一种理想主义者，那写那么多且神奇的场景聚会干什么？这正好暗示一个深层思考。人的未来生活是建筑在他已经历过和思考之后的一种选择，而同道圣餐仪式正好是布朗经历后的认识。这里暗含人们要摆脱一种极为强大的东西是多么不容易。

上面四点分别就细节与人物、与情节、与结构、与主题的关系及其作用举例分析，细节的作用实际是无限性的，如同在生活中那样，甚至超出了生活的力量，提升到形而上。现实主义认为它可以揭示时代特征，可见作用巨大。在当代社会，其实细节作用并没有那么超常而巨大。一个高度物化的社会，其细节，物的细节是漫天飞舞的，有些泛滥成灾，因此现代主义作品中，细节走了两条路，各自在文本中发挥不同的作用。

现代主义的细节。现代社会我们把握它不像传统社会那么明晰，有条理，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现代社会是一个高度物质异化下的状态，这个状态是分裂的，人作为主体也是分裂的，物也是分裂的，环境也是分裂的。细节也不如传统社会在主体与客体之间，主次感那么强烈，但分工在每个元素中仍发挥作用。细节有些碎片化、漂移化。细节有时是超量的、增值的。内质与表象之间关系超载。因而有时细节便成为整体的象征，例如《荒原》，它是细节，但是一切现代社会细节的整合，死亡、颓废、悲观等各种理念的综合。荒原成为一个代名词了。不要以为茺原是诗歌，这个符号置于城市、乡村，置于人的精神处所都具有同质的含义。因而现代主义的细节表现是整体化、象征化的，由传统写作中属客体的局部化的东西，变成主体化的整体的东西。在传统中细节局部表现时是客观的、冷静的，而在现代主义写作中，细节是感觉化、意象化的。例如伍尔芙《墙上的斑点》本就取自生活中的一个细小点，她把一个细节漫天飘飞，不断循环再生，细节成为文本的主体，布满了整个视觉图像，是感觉体验化的细节描写。在传统写作中细节描写惜墨如金，唯恐写多了露出马脚来，而现代主义中细节是铺排的，是增值的，生成性的，意思指一个细节生出几个、几十个细节，是同质的叠加。由此我们看得出现代主义细节是表现论的。

在现代主义细节写作中还一点是与传统相区别的，传统中细节也有象征的，如鲁迅描写坟上的花环，表示出安特莱芙式的阴冷。沈从文写了许多河水雨丝意象，暗示人的情欲。这些细节标志表明表象与内质是统一的。你可以通过客体，物象的索源找到相应含义。而现代主义细节它是一种整体象征，如萨特的恶心，卡夫卡的城堡，象征物的客体，具象并不定和内质是统一有机的联系。恶心是存在主义寓言，世界本体是荒谬的，悲观宿命的，因而萨特、加谬、贝克特的许多细节并不是具体物象的，一对一的象征，肮脏、苍蝇、啰嗦、等待，无边无际地行走，重复的动作，阳光的烤炙，监狱，囚徒并非一个个都具体指向某一特定的含义，而是整个世界的无意义书写，无奈感、焦虑和恐惧感。人在一间房子里走不出去，传统的细节象征会指向专制压迫的权力结构，而在现代主义而言是象征人类整体的没有出路，无法突围。房门或窗也许都能打开，但是没用，心灵被围，所有的细节都是困境，是人类没有出路的象征。

后现代主义的细节写作，是现代主义的延续与发展。但不同的主要表现在两点：一点是非意义化，并不指向具体的观念意图，巴恩的《迷失在游艺馆中》游艺馆中漫天的动作细节，哈哈镜、霉味走廊、游泳、电子装置，每个局部的细节并不会给你特别的暗示，但游艺馆整体是一个象征世界，是一个迷宫，迷宫里所有细节都是迷失的小径。世界与人性本身都是在这种迷失中，无法找到自我，13岁的安布罗斯生活在碎片中也生活在迷失中。后现代主义细节会把它的写作方式，与细节目的都告诉你，但具体到局部细节你是不能一对一地求解的，刚好细节整体上是对意义的一种消解，游艺馆根本没有出路，我来过没来过都是在幻觉怀疑中。另一点是碎片化，非稳定感的。最典型的当然是索莱尔斯的《女人们》，那是六百多页的碎片，漫天飞舞的女人，你找不到任何头绪。巴塞尔姆是碎片写作的代表，《白雪公主》、《城市生活》、《教堂城》、《亡父》都是其重要作品。《我父亲哭泣的情景》全是父亲生活想象的碎片。父亲因车祸而亡，父亲之死，活着哭泣，淘气的父亲，父亲混乱的意识，父亲的荒唐行为。整个小说从父亲写起，后来却亦幻亦真，父亲碎片状态。要表达父亲的什么，在这个文本都是模糊的，于是父亲那一代成为我们不能沟通的断代。那么多父亲细节并不为展示父亲性格，而只说明一种荒唐人生。

后现代主义的细节具有强烈的幻觉性，由于超量的细节，而且细节又是非逻辑的组织，大量的细节挤压，造成失衡，视觉无法稳定地捕捉，形成视觉魔幻。巴思的游艺馆便是例证，哈哈镜是实写，但实际所有馆内细节都具有哈哈镜的效用，这说的是后现代主义写作中细节产生的视觉残留效果，同时后现代主义写作细节自身也使用大量的幻想手法。品钦，魁恩，他们就喜欢使用科幻的手法。用幻想的手法打破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罗伯特·库弗《电影院的幽灵》便把电影内容和看电影的场景混合，让你分不清真实现实与虚构的电影。致幻是当代社会一种异化的审美心理，这似乎和传统的幻觉描写没什么关系。传统写作中沟通人与鬼之间的写法强调的还是现实，它有一个现实的框架。今天的幻觉是淡入淡出，没有框架制约，视觉也是移动的，甚至是一些怪异的，如以精子、以胎儿、以光谱、以一些非人的视点但又是一种幻觉的感受。罗伯特·斯通小说《模糊的宝瓶星座》是两个人通话，在对话中导入到水族馆里，然后变成了艾丽森和海豚的对话，人与动物相互传达一种奇妙的幻觉。

综合看来，小说中某一种元素的性质功能与技法的改变其实也就昭示着一种小说写法整体上的变化，进一步也昭示一种文学性质的变化，这一点尤其在细节的表现上。细节描写有许多手法，如白描法、镶嵌法、增值法、缺席法、变形法、象征法、标题法、暗示法等等，都是一些操作方式，是比较容易掌握的一些技巧，写作中可以熟能生巧地去掌握，不易掌握得是这种技巧背后的意图提炼。或者细节揭示那些精神、情感、性格、差异时的细微区别。另外，细节写作不仅是细节的点滴描写的准确生动，而是细节的调节与控制的处理，简单说，是细节的非细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