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情节制造的原则
情节是制造的,总原则实际上亚里士多德已经给我们规定了,千百年来的传统小说情节编撰无出其右者。他说诗人的职能不是叙说那些确实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描述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情或出于偶然,或出于必然(《亚里士多德》全集654页)。这实际上告诉我们情节不是摹仿一件完成的事件,而是在摹仿一件正在发生的事件,否则情节便不可能是对行为的摹仿,因他又说,作为对一种行动摹仿的情节,它必须摹仿单一的完整的行动。但组成情节的事件必须严密布局,以至于如果搬动或删除其中任何一个成分,整个整体将会松散和崩溃。如果某一件事的出现与或缺都不会导致显著变化,那么这个事件就不是整体的一个有机部分。
这告诉我们两点:一点,情节是永动的行为摹仿,正在进行之中。二点,情节的永动是一种逻辑连贯或必然,或偶然。前者说情节必须在行动中,后者说情节在行动之间必须有联系。我们今天说保持故事正在发生的幻觉,实际是对亚里士多德情节论的回应。说得再明白一点,我们所叙述的事件正在走,而且是相互关联地行走。行动一旦停止,情节也就停下来了。据我个人的写作经验,我们写小说永远是关注下一步将会怎样,因为正在行为中的叙事你笔头已成为完成式。下一步写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是针对情节小说是如此,其实针对一切叙述文字,包括散文以及论辩也都是如此,把下一步考虑好了,你的推进才能充分。一旦叙事终点你觉得抵达了,你的情节也就结束了。
有经验的写作者,永远是给下一步留有从容的空间,不要一动笔便撞墙,这告诉我们不要针对结局开笔,行为一定是可以发展的。这也透视了情节的另一原理,情节是有长度的,这个长度因时间决定安排的,所以为什么情节一直是我们最好记忆的东西,又是我们本性对它保持一种特别的爱好,均是由以上一切基本原则决定的。
人类喜欢过程,这是最古老的也是最现代的。
而一切过程都是行为的。这也使情节具有永恒的魅力。情节是一个动态系统,是变化着向前移动的,它的复杂等于生活的复杂,鉴别人类精神的复杂,本质上是不会有一个万能的方法与准则的。但综合古今中外的情节制造,大致又有一些规律可借鉴,用中国的话来说,万变不离其宗。
首先,情节存在一些基本模型,它遵从一些准则,那便是从故事形态研究中得来的母题形成(Motivation),俄国普洛普将其欧洲民间故事分为31个类型母题。中国民间故事,钟敬文先生分成了45个母题。李扬分出了50个母题。这表明世界情节无论多么复杂,它的基本规律还是服从这种母题类型的。当然这些母题并非绝对穷尽的,例如德国爱本哈德著有《中国民间故事类型》归纳出246种母题。故事形态中称类型,我称它为情节母题。其原因是俄国民俗学家维谢罗夫斯基认为主题是由一系列母题(Motif)组成的,注意这是一个从法语来的词。母题,通常指日常生活或社会现实领域中的典型事件。所谓主题是各种情景(母题)在其中移进移出的题材,是新的母题可以嵌入其中的变项,因此母题是具有首要意义的单位。这个分别取得了普洛普的研究认同。这观点的核心是什么呢?其一,母题是最小的情节单位;其二,故事模型中保持了一些基本不变的主题,但有许多场景、事件经常在故事中移进移出,使情节发生新的变化,这便是母题形成。从母题形成看情节的一些基本模型。这就是说故事主题大致如此,而变化的情节使故事形态类型有了新分类。因此从母题形成我们能准确看到情节制造的新元素与规律,乃至于变化中不变的模型。
母题是人类原始期的基本现象和问题。以此作为人们对根本性现象的判断,在漫长人类生活发展中融合成为一些可叙说的情节与模型。为什么情节会成为模型,是因为母题不断成为形象,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重复出现。凝固为一套思维程式,并成为心理积淀的事实组成了日常生活习惯。因此,我们很好理解,为什么故事是人类的一种本性,是一种共同期待的视野,单凭逻辑关系,是不会那么大的力量的。明白地说,构成母题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结果。
德国形式主义者狄伯里乌斯提出母题(Motiv),德语中表示为最基本的情节因素,1928年汤普森的民间故事类型也是这个意义上使用。母题形成实际指明的是一个情节制造中它的不变因素(受过去情节模型影响的,前文本因素),和它在一个新情节形成中又增加了哪些新的可变因素,这样该情节才有独立意义,否则只能是一个旧故事的翻版,这样故事便失去了写作的意义。这表明母题形成是很重要的。
常见母题有如下几种:
1.寻找母题。有寻找宝物,寻找父母,寻找自我等,启动第一个序列后,便有反角设置阻碍,然后捐助者帮忙,主角进入第二个序列,如此循环往复,终于找到目标,最后大团圆。
2.复仇母题。开始以反角追杀,消灭复仇根源,主角总是在捐助者护佑下逃脱,序列在交错发展,特殊机会下主角反抗,杀死反角,取得胜利。
3.忘恩负义母题。长辈亲戚、朋友及仗义救命,恩师等有大恩于主角,接下来序列是千辛万苦之后,主角成功然后忘恩负义,主角变成反角,而设计谋害有恩于他的人,害人之后,有另一主角来匡扶正义,惩恶除奸。
4.错认身份,歪打正着母题。主角冒充假主角,身份错替随时都有被揭穿的危险,但主角总是有一个捐助者暗中帮助,使假身份合法化。或全部系列反之,假主角冒充真主角制造冤案,助手历尽千辛万苦,帮助主角,最后胜利。前者喜剧,后者悲剧。
5.老少婚配母题。一般说是少妻在乱伦状态下作奸犯科,反角作乱,在各序列中做一连串坏事。最后被揭发出来,另一个隐在的主角出来伸张正义。
6.狼外婆母题。外婆主角去看外孙女三姐妹,狼吃了外婆,扮成假主角,用骗术吃人,但在最危险时总被识破,最后三弱者成了主角,杀死狼而获胜。
7.董永嫁七仙女母题。主角忠厚善良受反角欺辱,助手仙女解决危难,以爱成婚。王母另一反角出场,破坏主角产生灾难。助手成为主角,反抗反角,序列中一再失败,最终以另一方式团圆获胜,随序列改变,可作喜剧,也可作悲剧。(www.xing528.com)
8.有情人终成眷属母题。第一序列订婚或者私情,第二序列出现灾难,出现反角干预,主角历尽艰苦,每个序列变化时,爱情刚刚接近又被拆散,最后捐助者帮忙,或者主角有足够能力改变命运,然后再团圆。
9.流浪母题。第一序列家道中落,第二序列受难。困境中总有反角的压迫与捐助者帮助,序列变化,主角境况总是越来越差,主角偶然改变了命运,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但主角顿悟,富贵浮云,继续流浪。
我这里列出了极为常见的9个母题,如要深入可以研究普洛普的31母题,这里最要注意的概念是母题形成,情节是变化的,要不断注放新的要素,我们写作需要的不是31或者50个母题,而是母题形成的丰富多彩的变体。
第二,情节内部变化的原则。还是由亚里士多德说起,他认为情节分单一行动摹仿和复多行动摹仿。所谓单一行动是连贯的系列行为没有反转、跳跃、插曲的而是直接奔向目标。我们推重复多的行动摹仿,这样的情节构成需三个变化的成分完成,使情节出乎人们的意料,这涉及认识能力的差别,变化也使得情节不完全是人的机械控制。亚里士多德指明了它的三个要素:情节的两个成分是反转与认辨,第三个成分是苦难(《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657页)。
第一原则发现。发现就是认辨。亚里士多德把它分为标志、创造、回忆、推理、歪打正着,事件本身发展产生的第六种模式,这六种发现又可互相交叉。发现是指整事态无论是作者,还是其中人物均都不知道下一步发展是什么,随着情节展开给提供的认识路线是由不知到有知,发现是对人物,对事件的发现,这表明人和事物均有伪装,或伪装必须在关键或偶然状态下才能认识出来。发现的方法是多样的:其一,为命名、介绍、交往的方式。其二,为人物在交往过程中对相互的秘密、性格、阴谋的发现。其三,作为故事的关键处对另一真相的发现。其四,为成长、寻找、探索的小说,是持续不断的主人公自我发现,是一个性格成熟过程。充分体现为一种心理变化过程。其五,发现为一种新故事的出现,说的是事件变化了产生新格局。其六,为目的专一地寻找宝物或某一东西,为复仇而寻找的人,或某一个梦的寻找。所找的东西是一个表象,而发现的却是一种思想与观念。其中精神发现往往是最困难的。模式一般是记叙性事件与人物的故事。发现总是不断的,无论是好是坏均如此,但好与坏均都加速情节向某个方向转化,《猴爪》的功能是不断发现的,由事的发现到人的发现,所有小说的不断深入均是发现,这是因为读者也在同你一道发现,他们要知道下一步发现了什么,与他的认识相符或者相反,前者深化认识,后者带来惊奇。博尔赫斯的小说几乎都是关于秘密的发现,还有一点,他的发现大抵是抽象为一种理念,即思想。发现是全方位的,但具体情节只能是单一发现,社会因素的发现,自然奥秘的发现,个人本能心理的发现。总之,这个发现应是一个作者异于别人的独特发现。
第二原则反转。情节是有方向性的,一般与时间同步与目标一致,情节趋向应该是前进式。单一情节如同一个跑步运动员从起步注定跑向预定的终点。我们不仅希望情节纵向变化,还希望它会横向变化,甚至反向发展,遵从人与事物自身规律。变化让我们有新的认识,反转则令我们更大惊奇地发现,原来人与事还会出现这样的状态。《社会游戏》便是一个绝妙的反转。还有博尔赫斯的两篇小说也使用了这种绝妙的反转,一篇是《刀疤》,另一篇是《马太福音》,这种反转有两个最通俗的说法:一种方法可用做法自毙。二种方法是最亲近的朋友是最危险的敌人。也许还有第三种我们可以叫它视觉盲区,或叫灯下黑。例如《失窃者的信》。如果有第四种的话,那叫无意识犯罪,人格分裂,我调查犯罪者,最后发现罪犯竟是我本人。现代小说这样的例子也不少见。总之,反转要有惊奇,令人意想不到,由于我们的思维误区,我相信有许多绝妙的反转还没有被我们发现。
第三原则苦难。世界事物与人本来就含有多灾多难一词,所谓好事多磨。苦难的原则必须让当局者动心,而让旁观者担心,自身恐惧,疼痛而令旁观者同情。苦难一般指毁灭性打击,例如怀特太太失去儿子,孕妇失去父亲,年轻人失去瓦什纳小姐,都是人生一些惨烈地打击。此外还有各种伤害,或者痛苦,都是提高情节煽情的力量。痛苦不要那么大喊大叫,这种宣泄对人物本身或有作用而读者未必感动。乔依斯有一篇绝妙的小说《死者》,写了两个人的痛苦都是回肠荡气的,这比怀特太太丧子和年轻人失去情人的痛苦有更深层次。中年小学老师格布利尔·康洛依,同妻子很相爱,他同妻去参加一个舞会,格莉塔年轻曾被大黑眼睛且温和儒雅的17岁小男孩深爱,舞会上听到一首《奥格利姆的少女》,这是过去一个叫迈克尔·富里经常唱的,他在煤气公司干活儿,格莉塔认为是为她而唱,一个死者和标题呼应。他为她而淋雨,病死于高尔韦修道院。丈夫这时才发现妻子心里有一个浪漫的情节,我虽是丈夫但在她心里微不足道。仿佛我俩没做过夫妻一起生活。妻子睡了。他怜爱地看着妻子,她那么遥远,冷漠。丈夫也成了一个活死人,他快死了,落雪,灯光中雪花飘远,在平原,在山岭,在富里的小坟,雪厚厚地盖落爱尔兰,盖在所有的生者与死者身上,他的灵魂也慢慢地飘逝。
这个小说写得很狡猾,大量写姨妈客厅的舞蹈,唱歌各种人物对话、冲突。丈夫活跃,爱妻子,丈夫所有一切视之为美好的东西都是表象。妻子的痛苦是长期的,丈夫的痛苦是顿悟的,但小说并没有说一句痛苦,而把两种痛苦绝妙而深沉地表现出来。
我们千万不要简单理解痛苦,作为情节的痛苦包括了所有的情绪要素,一切快乐、忧郁、绝望、幸福、期待,一种病态,等候,包括悬念,那些未绝的不仅包括命运,也含有喜欢与厌恶,痛苦是这一切的轴心。在三个原则中,痛苦是一个更内在更隐形的东西,也是高质量的东西。
第三,情节必须是关系的,因为所有动作过程的发生必定指向二者之间,是一个能动过程,有一个动作发出便有另一个动作呼应,主体与客体之间是有关系的,没有关系便没有情节,一个永动仪顺着惯性走下去那有什么情节。我认为用关系一词比较准确,取代过去矛盾一词,因为矛盾是冲突的代词,是紧张的,即便缓和仍然还是矛盾。关系不然,关系可以和谐,可以紧张,顺应与冲突均可。情节永远是上一动作的延续,可以是因果的,可以是秩序的,到今天了我们完全可以对情节有一个开放性的理解,不能仅局于因果关系的外部链条式情节,因为世界事物之间的关系联结方式应该是多样的,线型,确定性固然重要,非线性,不确定的偶然联结也重要,也同样普遍。如果我们把关系作为情节的基本要点,其实我们在散文中也能看到情节因素,例如一篇散文表层写风清月白,而流露的是淡淡的忧愁,表层的美文和内层压抑的情绪构成了一种张力,一种关系,那我们仍可视为一种内在情节。独白,一个人精神冲突,情绪的汹涌澎湃,思辨强烈,个性叛逆,这仍可视为一种内在情节,因此,我们以为《尤利西斯》、《达洛威夫人》也是有情节的。因此我把情节推动作为文本前进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关系的力量。一部小说内部发生各种复杂的变化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力量,不同的体裁,不同的知识系统,简单说它一个大杂烩,是互文的,有浓厚的超文本性,我们也可把它视为一种内在情节,凡属这种混沌复杂的作品更是关系交叉点,矛盾,融合,歧义多,正是这种强力推动了小说向前发展,那么从情节的性质来看,我们是可以看成各种多复杂的情节,研究文本内部关系它更合乎情节特征,由第一个序列引发第二个序列,或第二序列推动第一个序列,或者一个序列引发多个序列,多个序列或有果,或无果,整个文本会有数个序列在涌动,牵制,彼长此消。因此,我们今天更应该开放性看待情节的功能、性质。情节的表现也可以是无数复杂的形态。这样便可以执一种情节的标准赞成什么,反对什么,不会因传统与先锋而争执不休。吴尔芙《墙上斑点》是著名的意识流作品,我们用情节方式去分析。破题引出第一个序列,抬头看见墙上斑点,确定它为幻觉、回忆,冬天第一次看见,导致孩童时的印象。二三四序列一拥而上,假定又一个序列产生,钉子留下的痕迹,引发下序列艺术品背后的思想,或赝品这个有意思的人家,他们生存状态,火车,网球,分手。斑点是什么?生活偶然留下的痕迹,神秘的奇妙,接下来的序列是家里丢失的东西,各种各样的东西消失,如一小时50英里速度被飞射出地铁,或管道。接上一个回应的序列,来世呢?所有的静物充肆着。又假定墙上斑点,夏天玫瑰花瓣造成的假视。特洛伊城,到远古的飞翔,我与古老的人,各种各样想法,在屋子里谈植物,一朵花,查理的种子,我们过去认识事物的错觉,只有真正的事物是现实的,幻影的。各种各样的幻影。还是墙上的斑点,凸点,影子,一个古冢。过去历史的事件。包括历史的想象。钉子可能钉下去两百年,序列在这儿是发现的,这个发现是钉子,玫瑰花,木块裂纹,这三种斑点是想象,假定,都是某种情绪的象征。
斑点在反转,大自然的诡计,给人类的不愉快。我在大海上抓住了木板,墙上的斑点,幻觉中的思索,一块木板的序列牵引一个森林、树林、虫鸟、木质感,与木相关的一切,帆、船、房子。我想到什么地方了,高峰便是思绪,结局是管家唤醒我。买报纸,该死的新闻与战争。哦!墙上的斑点不过是只蜗牛,这个小说很合乎情节结构,破题、展开、冲突、高潮、结局。斑点便是各种关系的驱动力,如果用情节分析小说的内部结构编撰得精致严密合理,是一个完整的结构,非常统一的整体。
如果我们承认内在情节这一术语,便可以打开当代小说中许多特殊的通道,情节不仅是文本结构方式,也是我们对人与事物,以及精神世界的认知方式。
第四,情节是文本的重要结构形式。把情节看成一种结构方式已经是传统的意见。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结构这术语,当然在另外章节我们还详细地讲它,但我们必须弄清情节与叙述,情节与话语在结构上的认识。结构在小说里是一个单独的概念,如故事、人物、环境、结构、语言、叙述方式等,这都是小说的基本元素。如果,我们认为结构是安排组织文本中的各单位,设计各种人与事物的关系包括语言的节奏,速度与韵调都是结构艺术的术语。情节便只是结构中的一种形式,传统叫情节结构。以情节的变化判定结构的组织关系。那么结构整个便归叙述来控制。叙述来安排结构,语言作为结构、情节、人物、环境的表述。
现在有一个问题,如果把结构理解为一种关系,按结构主义来认识,显然情节便是安排各种关系的,情节是最小的单位,它推动母题形成,情节自身便是结构了。传统小说故事结构便是文本的结构了。它们是不可分的。
我这儿还是把叙述结构与情节结构区分开。一个叙事小说结构形态是多种多样的,而情节结构只是其中一种。但我也认为情节自身便有一种巨大的结构功能,所以我还是把情节的功能、元素分离出来,结构是其功能之一,这样,情节的其他原则、功能、方法会更清楚,例如开头和结尾,发现与反转,冲突与高潮等都属情节的因素。所以,一是,叙述方式在安排结构,情节由叙述设计。用不同的方式可以处理同样的情节。二是,情节是组织事件的,使之成为序列,它让我们看到故事的形态,也因此而影响故事的意义。这一点上,我的观点又和内在的情节有矛盾冲突之处。这个理论问题我们在叙述与结构的时候将深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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