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汉 兴
汉王跋山涉水前往南郑,途中就有一些将士逃回楚地去了,军中常唱楚歌以寄乡思。官位还不高的韩信,后来佐汉王平天下,用兵若有神助,这时也开过小差。
韩信,淮阴(今名仍旧)人,少贫。项梁渡淮水,韩信仗剑相从。项梁死,韩信从项羽,为郎中。韩信以其兵略说项羽,项羽漠然置之。汉王入汉中时,韩信去楚投汉,初为连敖,后迁治粟都尉。丞相萧何曾与韩信深谈,叹为奇才。韩信因汉王未予重用,一度逃亡,为萧何追回。《史记·淮阴侯列传》记其事曰:“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曰:‘韩信也。’上复骂口:‘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汉王思贤若渴,从萧何议,设坛场,具礼节,拜韩信为大将,全军因事出意外而大惊。
汉王向韩信求教,问以如何东争天下。韩信说,主要对手是楚霸王。楚霸王勇悍过人,但只是“匹夫之勇”;慈爱待人,但只是“妇人之仁”;所任唯亲,“诸侯不平”;所过喜杀,“天下多怨”。“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邯、欣、翳三王为秦人所痛恨,“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汉王大喜,军务悉委韩信处置。
汉王一行到南郑不过三个多月,就北上关中,降塞王欣和翟王翳,围雍王邯于废丘(在今陕西兴平东南),定三秦。这时,楚、齐正在交战,楚军烧杀,齐军顽抗。
公元前205年——汉王二年,春,汉军出函谷关。楚霸王杀韩王成,张良重投汉王,汉王以张良为成信侯。汉军与塞、翟、魏、殷、河南五诸侯兵共56万人,攻克彭城。汉王以为大局已定,连日与诸将会饮。楚霸王亲率精兵仅3万人自齐鲁回救彭城,一鼓作气,大破汉军。汉军崩溃,死20余万人。汉王突围西走,途中问张良,何人可与共成大业?张良答以黥布、彭越、韩信三人。黥布为九江王,与楚霸王不和;彭越是自成一部的义军将领,未受封,曾与齐共反楚;至于韩信,则是汉军的主将。后来汉胜楚,果然是这三人出力最多。
公元前204年——汉王三年,广野君郦食其建议汉王复立六国之后,以为如此则诸侯必叛楚而从汉。汉王从其言,让人刻好了六国的印。命郦食其出使行封。郦食其将行未行时,张良谒见汉王,汉王正在进食,说起此事,张良以为断不可行。《史记·留侯世家》记张良借汉王进食所用的箸为汉王筹划,一连指出八个“不可”的缘由,最后一个是:“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张良的结论是:“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醒悟,吐出口中的食物,骂郦食其道:“竖儒,几败而公事!”当即让人销毁了六国的印。
这时的张良,认识大有提高,不再以报仇复国为念,而能为统一大业着想了。在张良诱导、辅佐下,汉王的认识也今非昔比,能看清历史前进的方向了。
楚汉争战历时三年半,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楚霸王终于不敌顺历史潮流而行的汉王。楚霸王一度建议以鸿沟(在今河南,流经荥阳、中牟、开封、通许、太康、淮阳诸地)为界,其东属楚,其西属汉,平分天下。汉王表示同意,但在楚军东撤后即纵兵追击。最后一仗的战场是垓下(在今安徽灵璧东南),汉王召韩信、彭越、黥布等各引所部兵合击楚军。汉军逾30万人,楚军近10万人。韩信用兵,自称“多多益善”,虽不是每战必胜,但总能反败为胜。这次是最后的决战。汉军主力全是韩信的部下,韩信自将中军,其部属蓼侯孔熙、费侯陈贺分别将左军、右军,汉王和其余诸军殿后。韩信先进兵,不利。左军、右军俱进,楚军败退。韩信纵兵追敌,楚军大败,汉军合围。《史记·项羽本纪》云:“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酒罢,楚霸王上马,率精骑800突围南逃。次日黎明,汉军骑将灌婴率5000骑追击楚霸王。过淮水后,能跟上楚霸王的只有100余人了。到了阴陵(在今安徽定远西北),迷失方向,便问一个农夫,这个农夫骗他们向左拐,让他们跑进沼泽中去,以致追兵赶上了他们。到了东城(在今安徽定远东南),楚霸王身边只有28人了。楚霸王对他们说:“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到了乌江渡口(在今安徽和县东北),乌江亭长正驾着船,对楚霸王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楚霸王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楚霸王下马步战,负伤十余处后自刎而死。时为公元前202年初——汉王五年十二月。[36]
项羽终身自负,虽有谋士而不能用,虽有百姓而不能抚,虽有江山而不能保,至死不悟。《史记·项羽本纪》文末太史公评项羽曰:“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因楚怀王曾封项羽为鲁公,汉王乃以鲁公礼葬项羽。项伯受封为射阳侯。项氏入汉后尚有桃侯、平皋侯、玄武侯,俱赐姓刘。
是年二月,汉王即皇帝位于定陶,是为汉高祖。
五月,汉高祖在洛阳南宫宴群臣,论及刘、项的成败,《史记·高祖本纪》记其事:“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按,“子房”乃张良字);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从娄敬、张良议,汉高祖奠都于长安。是年六月,汉高祖入关中。其实,与楚霸王相像,汉高祖也眷恋旧乡。后来他寻访故里,一住就是半个来月。《史记·高祖本纪》云:“高祖……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约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刘邦为沛公时,对儒生无好感。遇到有人戴着儒冠去拜见他,他常把那人的儒冠摘掉,撒尿其中。有时还骂儒生为“竖儒”,“竖”者奴也。薛人叔孙通曾为秦待诏博士,逃于项梁军中,后来降于汉王。叔孙通儒服,汉王不喜;改服楚制短衣,汉王乃喜。楚人陆贾从汉高祖定天下,官拜太中大夫。陆贾常在汉高祖前称引《诗》、《书》,曾使汉高祖不胜其烦,但终于使汉高祖懂得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道理。《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记此事:“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37]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祖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在中国统一的历史上,秦人只解决了一个问题,即如何取天下;汉代的楚人比秦人多解决了一个问题,即如何治天下。治天下的关键,就是汉宣帝所总结的“以霸王道杂之”[38]。霸道和王道缺一不可,运用之妙在于因时制宜。西汉早期承秦之弊,董仲舒以为“如朽木粪墙矣”[39],诸帝为政尚清静,以求息兵养民。于是,黄老之学大盛。景帝母窦太后雅好黄老之言,颇尊黄老之术。武帝时成书的《淮南子》,主导思想也是黄老之学。楚人受道家影响既深且广,容易奉行以静制动和以静求动的方针。武帝中期以后,才改为杂用法家和儒家了。
汉朝之所以称汉朝,是因为楚人项羽把楚人刘邦封在汉中和巴、蜀,称之为汉王,刘邦即皇帝位后不改国号,如此而已。究其实,汉朝是楚人建立的。
秦灭楚,只是秦国和楚国的此胜彼负。白色的旌旗,萧森肃杀,插遍了一统的九州大地。楚国王室和贵族的失败使民众也饮恨受辱,但它并不等于民众的失败。王气虽收,民气尚存。楚人和秦人的角逐,归根结底,是两种文化的较量,它并不因楚国的覆亡而终止。旧形式的斗争结束了,新形式的斗争由隐而显地展开了。在新形式的斗争中,王室只留下了一个徽号,辉煌而空虚,但它能使民众回忆光荣的过去,发扬踔厉,追求光荣的未来。贵族也只是配角,但他们的声望、学识、经验等对民众的斗争有益。主角是民众,无论其为贫民、寒士、小吏,乃至吴中健儿、市井狗屠、江上剧盗,都显示了改天换地的英雄本色。一个“民族”的潜能,说得准确一些,一种文化的潜能,在生死存亡的决斗中一泻无余地发挥出来了。
亡国之痛,不独楚人有之,韩人、赵人、魏人、齐人、燕人亦有之。秦末的民众起义由楚人发动并由楚人完成,绝非偶然。细寻缘由,不止一端。楚地最广,楚人最多,此其一;楚人对秦人仇恨最深,此其二;楚人反压迫、反奴役的斗争精神最强,此其三;楚文化水平最高,气魄最大,此其四;楚人有混一夷夏的传统,容易团结东周其他各国的遗民,此其五。
楚亡秦,是楚人与秦人以及楚文化与秦文化的此胜彼负。飘扬在一统的九州大地上的,已是鲜亮火热的红色旌旗了。
汉人像楚人那样,也有宽阔的胸怀。汉文化像楚文化那样,也能博采众长而独创一格。但汉人有所得也有所失:所得者,广土众民,长治久安;所失者,奇思异想,特立独行。也许,历史就是这样,任何前进都包含着后退,只要所进者多、所退者少,民众就满足了,不知读者以为然否?
【注释】
[1]参见曹桂岑:《楚都陈城考》,载《中原文物》,1981年特刊。
[2]阳陵君,《新序》作“城陵君”,不知孰是。
[3]此据《史记·春申君列传》,《史记·楚史家》所记为“熊元”。
[4]此句,《战国策·楚策》所记为:“李园不治国,王之舅也;不为兵将,而阴养死士之日久矣。”
[5]旧注以为临武君为楚将,不确。参照《史记·赵世家》和《荀子·议兵》,临武君应即赵将庞煖。
[6]悍,金文作“感”。
[7]参见刘和惠:《寿县朱家集李三古堆大墓墓主的再认识》,楚文化研究会第五次学术讨论会论文(1990年)。
[8]参见洛阳市博物馆:《河南洛阳出土“繁阳之金”剑》,载《考古》,1980(6)。
[9]参见丁邦钧、李德文:《寿春城遗址遥感调查的新收获》,楚文化研究会第四次学术讨论会论文(1988年)。(www.xing528.com)
[10]负刍,金文作“夫莝”。《史记·春申君列传》司马贞《索隐》云:“犹有庶兄负刍及昌平君,是楚君完非无子。而上文云考烈王无子,误也。”此事无从辨正,存疑可也。
[11]裴驷《集解》引徐广曰:“势,一作(‘新’)〔断〕。”
[12]《史记·白起王翦列传》所记为“蒙恬”,同书《蒙恬列传》则谓蒙恬于四年后始为将。按,据同书《六国年表》,其明年及后年,蒙武随王翦破楚。则与李信同击楚的也应是蒙武。
[13]《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原文为:“李信攻平舆,蒙恬攻寝,大破荆军。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按,“蒙恬”误,应以“蒙武”为是,见前注。“鄢郢”距平舆、寝、城父过远。亦必误,疑为“鄢陵”。城父有二:其一在今安徽亳州东南,西距陈郢已有约100公里,秦军不得至此,其二在今河南宝丰东,恰在秦军归国的途中。
[14]《史记·秦本纪》所记为“昌平君”,杨宽《战国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0)据云梦睡虎地秦简《编年记》订正为“昌文君”。
[15]《史记·秦本纪》以为秦王政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虏荆王”,“荆将项燕立昌平君为荆王”,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昌平君死,项燕遂自杀”,记事前后颠倒,今据《史记·六国年表》和同书《楚世家》、《白起王翦列传》等订正。
[16]参见张正明:《地中海与“海中地”》,载《江汉论坛》,1988(3)。
[17]秦始皇自称为“朕”,其命为“制”,其令为“诏”。
[18]《史记·秦始皇本纪》。
[20]《史记·秦始皇本纪》。
[21]《史记·李斯列传》。
[22]《史记·秦始皇本纪》。
[23]《史记·陈涉世家》引贾谊《新书·过秦论》。
[24]语见《史记·项羽本纪》。“三户”,或以为乃城名,在今河南淅川西北,近鬻熊所居之地;或以为乃津名,在今河北磁县西南,项羽引兵渡古漳水大破秦军之处:两说俱不可取。或以为乃昭、景、屈三姓,亦不可取。“三户”应如裴骃《集解》引瓒所云:“楚人怨秦,虽三户犹足以亡秦也。”语意原不费解,求之过深反而失真。
[25]秦始皇二十六年“更名民曰‘黔首’”。
[26]秦律,徒刑四年谓之“城旦”。
[27]此句,《史记·李斯列传》所记为“若有欲学者”。
[28]《孟子·尽心》。
[29]《老子》第74章。
[30]三老,本义为上寿、中寿、下寿,年皆在八十以上,后指乡官。
[32]秦讳“正”,因称正月为“端月”。
[33]“卿子”,义同“公子”。“冠军”,因其位在全军众将之上,故云。
[34]《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所记为“先至咸阳者王之”,语意微异。
[35]项羽、范增原议只给刘邦巴、蜀,经刘邦、张良以厚礼央项伯说情,才加上了汉中。
[36]刘邦也以夏历十月为岁首。
[37]秦、赵俱奉飞廉为远祖,由此,后人或称秦室为“赵氏”。
[38]《汉书·元帝纪》。
[39]《汉书·董仲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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