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吴亡、越兴与楚人
危难可以兴邦,白公之乱平息以后的楚国就是这样。
公元前477年——惠王十二年,发生了一次不大的外敌入侵事件,巴师包围了鄾邑。令尹公孙宁和寝尹王孙由于、箴尹固率楚师击退了巴师。为此,惠王封公孙宁于析邑。
这时,楚人所关注的不是西边和北边、南边,而是东边的吴和越。越人步步进逼,吴人节节退缩,楚人则坐山观虎斗。越这只虎尽管凶猛,但对楚人似尚无敌意。吴这只虎曾使楚人受害不浅,这时楚人希望越国灭掉吴国。当然,两虎俱毙更好,但这在当时是绝无可能的。
奇妙的是,在吴、越的政治舞台上,主角虽是夫差和句践,导演和几位要角却都是楚人。吴国方面的导演先前是伍员,后来是伯嚭。越国方面,句践不再深信给他带来失败和耻辱的巫术,改弦更张,倚重楚人范蠡和文种了,范蠡是导演,文种是要角。范蠡不仅运筹决策,使吴人接连失误,还找来了一位善射的楚人陈音,教越人远射。
公元前476年——惠王十三年,春,越师侵扰楚国东境。这是一次佯攻,意在使吴人产生越国已把楚国当做主要对手的错觉。楚人却是认真对待的,做出了严厉的反应。是年夏,公孙宽和公子庆率楚师追击越师,东渡长江,打到了位于今安徽广德和浙江长兴之间的冥邑才撤回。同年秋,叶公沈诸梁率楚师南渡长江,打到了位于今江西吉安附近的敖邑,与外界称之为“三夷”的当地越人会盟,然后归国。
其明年冬,越师突然进攻吴国,势如破竹,迅即包围了吴都。吴人固守,越人不退。双方相持了整两年,越师才破城而入。夫差自缢,吴国灭亡,时为公元前473年冬,上距吴师入越只有21年,上距吴师入郢也不过33年。
吴国倏然而兴,倏然而亡,何以如此?战国时代的魏武侯曾向李克提出过这个问题,据《吕氏春秋·适威》所记,李克的答复是“骤战而骤胜”。李克认为:“骤战则民罢,骤胜则主骄。以骄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少矣。”李克的见解不能说全无道理,可是没有说到根本上去。“骤战而骤胜”未必亡国,也有兴国的。楚庄王就是“骤战而骤胜”的,他却把楚国引到兴的路上去了。
《淮南子·主术训》对吴国的灭亡另有一种见解,认为“民气”是决定因素,夫差胜是由于民气“实”,夫差败是由于民气“虚”。那么,民气何以由实变虚了呢?据说是因为夫差有“纵欲”、“距(拒)谏”、“遂过”三大弱点。这比李克的见解要高明一些,但也还没有说到根本上去。“纵欲”、“距谏”、“遂过”的君主容易亡身,可是未必亡国。仍以本书已介绍过的君主为例,楚灵王就是只亡身、不亡国的。
后人一般的见解认为,吴国之所以亡,是因为夫差亲佞臣伯嚭而疏忠臣伍员,乃至任伯嚭以政而赐伍员以死。这个见解与《淮南子·主术训》的见解其实无二致,它讲的是果,而《淮南子·主术训》讲的是因,但果复为因,而因复有果。假如只看君臣与兴亡的关系,那么,说阖庐任伍员以政而使吴国兴,夫差听伯嚭之谗而使吴国亡,这是不算过分的。总之,使它兴的,使它亡的,都是楚人。(www.xing528.com)
伍员与夫差的关系,远不如他与阖庐的关系那么融洽。夫差即位伊始,与伍员的关系就是在异样的亲近中羼杂着异样的疏远,不久,就因伍员的政见总是与自己相左而变成了双向的猜忌和愤懑。阖庐将死时,群公子争立,因伍员进言,阖庐才遗命夫差继位。夫差喜极,说要把吴国分一半给伍员。夫差不过说说罢了,并不当真,伍员则是绝不会接受的,但这就在他们之间结下了一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芥蒂。后来伍员对吴国的前途绝望了,在一次到齐国聘问时拜托齐大夫鲍氏关照自己的儿子。这事被伯嚭告发,添油加醋,夫差才派使者把属镂之剑送到伍员那里去,要伍员自杀,悲剧就是这么酿成的。
就爱国来说,伍员这个楚人比吴人更像吴人。因此,吴国的百姓怀念伍员。在伍员死后两千多年,吴地民间仍把伍员奉为神灵。
伍员所爱的只是吴国,不是楚国。但有一个事实也许会令人大惑不解,即楚人屈原也称赞伍员。周代的爱国者所爱的国有三类:其一是乡国,即出生之国;其二是君国,即奉仕之国;其三是祖国,即《尚书·禹贡》所谓九州之地。伍员虽不爱乡国,不爱祖国,然而深爱君国,所以是杰出的爱国者。屈原《九章·涉江》云:“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这是把伍员与商代杰出的爱国者比干相提并论。《九章·惜往日》云:“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这是为夫差不听伍员忠谏而发的感叹。《九章·悲回风》云:“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这是屈原要把伍员作为榜样,不惜以身殉国。
后世的浅识者,对吴国灭亡的缘由还有一种见解,认为主要是夫差为西施所蛊惑。西施是越国献给夫差的一位美人,原是乡村的浣纱少女,被选中后受过专门训练,仪态万方,娇媚无比。据说夫差得西施之后,全不以国事为怀,终至于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这给后人留下了永恒的谈资和诗兴。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记郑寂夫有诗云:“十重越甲夜成围,宴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唐人皮日休作《馆娃宫怀古五绝》数首,其一云:“绮阁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也有见识不凡的,如唐人卢汪有诗云:“惆怅兴亡系绮罗,世人犹自选青娥。越王解破夫差国,一个西施已是多。”此等风流往事,一经后人渲染,便会失真。渲染愈甚,失真愈多。其实,夫差得西施之后,仍几次自将北伐,可见他不是五代李后主那样的政治废物,西施只是使他更奢靡些、更淫逸些罢了。无论如何,吴国和伍员的悲剧确实值得后人深思。唐人李中作《姑苏怀古》诗有句云:“阖闾兴霸日,繁盛复风流。歌舞一场梦,烟波千古愁。……花疑西子脸,涛想伍胥神。吟尽情难尽,斜阳照路尘。”
吴国由兴到亡如此迅速的根本缘由,在于它没有丰厚的文化基础。它本来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奴隶制方国,在淮夷瓦解之后,被时势推上了列国竞逐的政治舞台。对此,它没有充分的准备。大门打开了,华夏文化的芬芳气息扑面而来,吴人载欣载奔,在匆遽之中不免步伍失次。吴王为争霸而忙碌,因逞欲而陶醉。从屈巫到伍员,这些楚人所教给他们的,只是如何去攻打楚国。吴人尽管建造了不少城垣和楼台,制作了不少兵器,训练了不少士卒,还开凿了一条运河,可是在文化建设上没有做切切实实的努力。吴国没有系统的官制、法制、礼制,甚至没有自己的货币。吴墓的随葬器物虽则不乏精品,然而不讲究组合,不凸现主体,甚至把不少楚器和徐器也拿来作为主要的随葬器物,这是吴国没有丰厚的文化基础的实证。据《史记·鲁周公世家》所记,夫差曾大言不惭:“我文身,不足责礼。”可见,他对先进性、制度化的文化建设何等轻视!由此,喜剧很快就转化为悲剧,一个“地方二千里,带甲七十万”[6]的强国,在“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7]之后不久,竟灰飞烟灭了。
句践是一位能吃大苦、能忍大辱而百折不挠的国君,他毕生所追求的是打败吴国以至灭亡吴国。在一度蹉跌之后,句践卧薪尝胆,折节下士,躬耕恤民,终于得以雪耻。文种所教给句践的,是治国治民之道。范蠡所教给句践的,也有治国治民之道,但更多的是误敌、用兵之道。卑辞、厚赂、美人,这些是范蠡用以误敌的主要手段,相传西施就是他选中的。越师将攻破吴都时,夫差派使者膝行向句践请求宽宥,句践一时觉得于心不忍,正是范蠡劝阻了句践,斥退了吴使,并且亲自击鼓进兵,越师才破城而入了。
范蠡是一位奇才,灭吴国后,便弃官而去,一说把西施也带走了。范蠡到了齐国,派人带信给文种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8]不久,文种果然被句践赐死。相传范蠡经商致富,号为“陶朱公”。
越国对文化建设也不重视,以致被楚国轻易攻灭,但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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