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白公与叶公
惠王初即位时,也还年幼。执政大夫奉昭王后期的遗规,莅事勤谨。
社稷转危为安的教训,公族融洽团结的气氛,以及臣僚志虑忠纯的辅弼,铸就了惠王随和、稳健的性格。
惠王在位的最初十年,除了难得与上国往来的秦国不算,楚国是一个民众最能安居乐业的国家。当时的吴王夫差,不满足于先王打败楚国和自己打败越国,他的自我感觉好得出奇,傲然有霸主之志。由此,当时的国间冲突以吴国为元凶。不幸的是,牵涉在其中的多数国家还有时起时伏的内患。于是,局势显得闹腾腾、乱纷纷,愚蠢和顽劣多于智慧和明达,直是瓦釜雷鸣。
公元前488年——惠王元年,吴王夫差北上与鲁哀公相会,有重兵随行。过宋国时,索求百牢——即牲礼一百。按当时的礼制,至多不过十二牢,因为十二是“天之大数”。夫差强求,宋人只得如数奉献。到了鲁国,鲁人也不得不向夫差奉献百牢。其明年,吴师北上,先伐鲁,后伐邾。又明年,吴国开凿了邗沟,以便吴师北伐。邗沟,后世又称韩江,是中国最早的一条人工运河。是年,楚伐陈,这是一次聊胜于无的行动,目的只是提醒对方不要亲吴而叛楚。
公元前485年——惠王四年,吴与鲁、邾、郯合兵伐齐。齐大夫鲍氏弑齐悼公,把他的尸体献给夫差,但齐师力战不降。吴大夫徐承率舟师航海伐齐,为齐师所败。吴师不得志,水陆俱退。伍员反对伐齐,《吕氏春秋·知化》记伍员说,齐只是“疥癣之病”,越才是“心腹之疾”,“吴、越之势不两立”。夫差为句践伪装的恭顺所迷惑,觉得伍员的话是无稽之谈。其明年,齐伐鲁,吴伐齐以救鲁。夫差将行时,伍员又苦谏,夫差不悦。多次受句践重赂的伯嚭进谗,说伍员居心叵测,嘱夫差不可不防,夫差竟赐伍员死。是年,吴师大败齐师于艾陵(在今山东莱芜),夫差志益骄,气益盛,目空一切。
公元前482年——惠王七年,夏秋之际,夫差率主力北上,与晋定公、鲁哀公会于黄池(在今河南封丘南)。句践见有隙可乘,起兵伐吴。越师先小挫,后大捷,占领了吴都,俘获吴太子友。夫差听到这个消息时,尚未与晋定公、鲁哀公相见,乃令知情者七人在帐篷里自杀,在歃血为盟后才星驰回国。越师待吴师主力将到,即撤离吴都。是年冬,吴越议和。约一年半以后,子西、子期以楚师主力伐吴,一直打到桐汭(在今安徽郎溪、江苏高淳一带)。吴为越所困,势难专力与楚周旋,只能消极防御。
公元前479年——惠王十年,夏,孔子死于鲁国。孔子虽然没有到过方城以内,他的学说对楚国还是有些影响的。《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孔子传《易》于瞿,瞿传之于楚人臂子弘(按,即子弓)。《史记·礼书》记孔子既死,其弟子“或适齐、楚,或入河海”,另张守节《正义》引《论语·微子》说“亚饭干适楚”。亚饭干是鲁国的一位宫廷乐师,到楚国后是否仍为宫廷乐师则不可知。据《汉书·儒林传》所记,孔子弟子澹台子羽也住在楚国。
是年夏末秋初,郢都发生了白公之乱。白公,即太子建之子胜。
胜原在吴国,惠王二年子西派人把他迎回楚国,命为白公。白是县名,在今河南息县东。白公胜为报父仇,请求伐郑,子西不许。惠王八年,晋伐郑,郑向楚求援,子西领兵救郑。晋师退走,楚师也撤回了。白公胜以为子西亲郑,怒不可遏,于是图谋杀害平王的遗族。据《淮南子·人间训》所记,白公胜“大斗斛以出,轻斤两以内”。如此伎俩,无疑是要收揽人心。子期之子访问白公胜,正巧见到他在磨剑,便问,王孙怎么自己动手磨起剑来了?白公胜答道,要杀你的父亲!子期之子大惊,走告伯父子西。子西全然不信,说,白公胜像个蛋,是在我的翅膀下成长的。以后我死了,他不是令尹就是司马。言下之意,是说白公胜犯不着杀他。这话传到白公胜那里去了,白公胜说,令尹怕是发疯了吧?他如果能善终,我就不是白公胜了。
白公胜确实要作乱了,他对有勇力的死士石乞说,对付大王和两卿(子西和子期),我看只要五百人就够了。石乞问,哪来这五百人呢?白公胜说,市南的熊宜僚很有本事,把他找来,足可当五百人。石乞随白公胜去拜访熊宜僚,熊宜僚正在“弄丸”——即把几颗弹丸上上下下抛着玩,不使落地。石乞代白公胜说明来意,熊宜僚表示不愿为白公胜效力,但可为白公胜保密。石乞拔出剑来搁在他头颈后面,他神色不变,弄丸不辍。白公胜说,他不为利诱所动,不为威逼所屈,不为求媚而出卖别人的秘密,我们就算了吧!此事,又见《淮南子·主术训》。熊宜僚号称“市南宜僚”,大概是一位隐于闾里的异能之士,体格强壮,身手矫健,精通武术和杂技,而且徒众多以数十百计,但无求于功名利禄。因此,《庄子》一书把他说成是“少私”、“寡欲”的道家,多次称引。(www.xing528.com)
平时,白公胜是住在白县的。是年夏秋之际,白公胜击败侵扰楚国边境的吴师,请求入朝献其所获,得到准许。白公胜乘机率其党作乱,在朝廷上击杀了子西和子期,劫持了惠王。石乞要杀死惠王,白公胜以为弑君不祥,不许。白公胜要立子闾为王,子闾宁死不从,为白公胜所杀。惠王被关在称为高府的仓库中,由石乞守门。大夫圉公阳凿破墙垣,救出惠王,背在自己身后,秘密送进了其母昭夫人宫中。[4]白公胜对昭夫人尚不敢冒犯,惠王暂时还是安全的。白公胜迟疑了多日,终于自立为王。
叶公沈诸梁闻讯,从方城外赶到郢都。进郢都北门后,遇到箴尹固带着私卒正要去投白公胜。沈诸梁说服了箴尹固同他一起去攻击白公胜。沈诸梁打开大府,用其中的物资周济国人;打开高库,用其中的兵器装备国人。作乱和平乱的双方展开了激烈而持久的巷战,据《淮南子·道应训》所记,打了十天之久。乱党终于覆没,白公胜逃到城外的山中自缢,石乞被处以烹刑,白公胜弟王孙燕则逃回吴国去了。这场叛乱,自始至终,一说为十九天,另说为一月余。
《说苑·立节》记大夫申鸣引兵攻白公胜,白公胜听说他是大孝子,便把他的父亲捉来,胁迫他投诚,申鸣说:“受其禄者毕其能,今吾已不得为父之孝子矣,乃君之忠臣也。”说罢,战斗不止,他的父亲由此遇害。白公胜既死,申鸣也因未能尽孝而自尽。此事未必真有,但楚人的传统确实把忠看得比孝更重。
白公胜杀令尹、司马而囚惠王,起初还不是为了夺权、篡位,而只是为了复乃父之仇,泄一己之愤。他在歇斯底里状态中,神志已不大正常了。《韩非子·喻老》记白公胜将作乱时,凝神久思,竟倒持手杖,手杖的尖端刺破了他的下巴,血流及地,仍不自知。西汉贾谊认为:“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也,发愤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匈(胸),固与俱靡而已。”[5]
近人有以为白公胜是一位革新家甚至革命家的,基本的理由是白公胜“大斗斛以出,轻斤两以内”。其实,白公胜此等行径只是用之于一时的手腕。把手腕看成理想,无异于把脂粉看成本色,结果便是把假象看成真相。
事平之后,叶公受命以一身而兼令尹、司马两职,这在楚国是空前而绝后的。惠王赏叶公食田六百畛,以褒其功。
叶公镇守北疆,劳绩卓著。平白公之乱后,威名远播。《战国策·楚策》说:“当此之时也,天下莫敢以兵南乡(向)。”叶公的才略,在当时列国的群臣中,确实难得。至于他的状貌,却似乎全无英雄气概。《荀子·非相》说,叶公“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孔子在世时,叶公曾向孔子问政,《论语·子路》记孔子答曰:“近者说(悦),远者来。”《韩非子·难》记孔子对此所作的解释为:“叶,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悦近而来远。”白公之乱既平,叶公贵极人臣。《战国策·楚策》记莫敖子华对楚威王问,以叶公的“崇其爵,丰其禄”与令尹子文的“廉其爵,贫其身”作对比,可见昭惠时代楚国的大臣不再以俭朴自奉为荣了。
这位叶公源出番裔,仍有崇龙之俗。《论衡·乱龙》记“叶公好龙”,墙壁上、器皿上都画着龙,据说真龙大为感动,光临叶公的府第,叶公见之,大惊而逃。真龙现身虽是后人编造的寓言,叶公好龙却实有其事。后人对假的比对真的更感兴趣,叶公就成为嘲讽的对象了。如唐人李百药过叶县,作《登叶县故城谒沈诸梁庙》诗,有句云:“馆宇肃而静,神心康且逸。伊我非真龙,勿惊疲朽质。”
白公胜作乱时,陈师侵楚境。白公胜败死后,楚人觉得陈国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太多了,决意把它灭掉。为此择帅,子西子、武城尹公孙朝得吉兆。公元前478年——惠王十一年,公孙朝率楚师一举攻灭陈国,即以其地为县,这个颠三倒四的陈国永劫不复了。陈国与郑国相像,也在四通八达之地,商业的兴盛仅亚于郑国。《史记·货殖列传》说:“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楚国灭掉了陈国,经济上、军事上都有利。
是年,叶公沈诸梁见局势已安定,求辞令尹、司马。惠王与叶公枚卜令尹,惠王弟子良得吉兆,沈尹朱说其兆比吉尚有过之。叶公以为不祥:王弟为令尹,尚有过之就是要做王了。过不多久,惠王和叶公改卜,以子西子公孙宁(子国)为令尹,以子期子公孙宽为司马。沈诸梁拜别惠王,回叶县去,仍为叶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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