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用故事背景来解释羽衣仙女传说起源于江西,理由还不够充分,因为江西之外的其他地方也有大片稻作湿地和相同气候,但故事中还有一个因素能说明它与江西的特殊联系,这就是传说的女主角白鹤仙女。
在一切生灵中,高高飞翔的鸟类最容易纳入人类的视线,特别是在人工建筑尚未遮天蔽日而且鸟类还不那么畏惧人类的时代。羽衣仙女传说属于人鸟恋类型,从美学角度看,不是任何鸟类都会激发人们对异性的联想,形态可怖的鸱鸮之类绝对没有资格充当清池中的浴女,只有那些外形优美且体形较大的鸟类才有此可能。学名为Grus leucogeranus的白鹤符合这一标准,它的长度可达130—140厘米,站立时通体白色,飞翔时肢体飘逸,行起路来步姿潇洒,两条长腿令其亭亭玉立。可以想象,当白鹤躲在某个水塘边觅食时,人们一不留神会把这种白色的鸟儿当作浴女,有可能就是某位眼神不好者的报告导致了该传说的缘起。羽衣仙女传说又名天鹅处女传说,白色的天鹅在欧洲等地较为多见,也是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大型涉禽,天鹅与处女并称表明两者在人们心中的感觉相似(见书中彩图10:白鹤图)。
《玄中记》与《搜神记》只笼统用“鸟”指称故事中的仙女化身,但上引《田昆仑》已写明仙女是由白鹤变形而来,北宋洪刍《豫章职方乘》也说池中仙女“化白鹤飞去”(详后)。传世的南昌地方文献,包括各个时期的府志、县志以及地名志等,涉及该传说时均沿袭《豫章职方乘》中仙女变白鹤的记述。明代王直《豫章十咏》第八首《浴仙池》中,亦有“鹤归瑶岛”这样的字眼。[14]那么,仙女化身白鹤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难道白鹤与江西之间存在什么特殊的联系?
让我们来看与白鹤有关的一些事实。
白鹤并非终年驻守一地的留鸟,而是南北迁徙的候鸟,其繁殖地点在西伯利亚北极圈的冻土带内(白鹤的英文因此是“西伯利亚鹤”——Siberia Crane),但每年秋冬之际都要不远万里飞来鄱阳湖湿地越冬,第二年油菜开花之际返回。候鸟迁徙的路径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为了保证长途跋涉中有食物补充,白鹤把自己的“航线”固定在东亚大陆海岸以内,更具体地说总是飞行在那些盛产鱼虾螺蚌与草虫茎块的水系上空。并非巧合的是,当白鹤南飞至长江流域时,正遇上鄱阳湖因大幅度退水而露出港汊纵横的湖滩草洲,于是这块芦苇密布的湿地形成了吸引它们在此停留的重要目标。仔细研究地图可以发现,在北纬30度附近,没有哪个地方比鄱阳湖对越冬候鸟更有诱惑力,因为这里具有冬不结冰、面积巨大、人烟稀少、水质优良和食物丰富等综合优势。鄱阳湖湿地是亚洲最大的一块湿地,这里建有全球最大的候鸟越季栖息地——鄱阳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护区内现有鸟类300多种,列为国家一级保护的有11种,列为二级保护的有43种,冬夏候鸟总数都在30万只以上。[15]至于越冬白鹤的数量,请看专业人士的分析统计:
在这里觅食、栖息的候鸟不仅种类繁多、数量巨大,而且与自然环境和谐统一的亚热带湿地生态系统保持完好,从而受到国内外广大学者的高度重视。特别是80年代以前已处于濒危的物种——白鹤(Grus leucogeranus),近几年在保护区观测记录到的数量达2000多只,从而受到包括世界野生生物基金会(WWF)主席英国女王的丈夫菲利浦亲王、丹麦女王的丈夫亨里克亲王、国际鹤类基金会主席阿奇柏博士等学者、专家的极大兴趣并前往考察。1993年12月6—7日,在保护区考察的中外专家共同目睹了多达2800多只白鹤汇聚大湖池的壮丽景观,其数量几乎占全世界白鹤的98%。因此,鄱阳湖自然保护区有“白鹤王国”和“鸟类乐园”的美誉。[16]
全世界98%的白鹤在鄱阳湖越冬,这一数字显示了白鹤在其他地方的稀见程度,同时有力地证明了白鹤传说最有可能起源于江西。《田昆仑》中白鹤出现是在“禾熟之时”,这也完全符合白鹤从西伯利亚飞抵江西的时间——长江流域至迟在西晋时期就已栽种双季稻,[17]晚稻成熟于10月底至11月初,而白鹤正是在这段时间内乘西伯利亚刮起的寒风飘然而至。
人鸟恋的后面是鸟崇拜习俗,这一习俗不止流行于江西一地,从我国东北到长江中下游以及沿海地区,到处都有鸟崇拜的遗存。[18]并非巧合的是,这些地方正好构成了亚洲东部种群候鸟在我国的迁徙范围。作为候鸟的主要栖息地与绵延数千年的稻作区,赣鄱大地的鸟崇拜习俗与稻作文化的关系似乎更为密切,这一点《玄中记》与《搜神记》已用“鸟”在“田”中作了再明显不过的提示。“鸟”与“田”的结合还让人想到古人的“鸟田”之说,一般将“鸟田”或“鸟田之利”释为鸟类具有为农田除草、啄虫和施粪等功能,王充《论衡·书虚》对此有辩证分析,[19]陈桥驿认为鸟类啄食野草害虫之类有利于耕作。[20]但除草之类均属农耕的辅助环节,以此来解释“鸟田”之“田”仍不能使人满足:如果“鸟田”不能对应稻作的主要环节——耕种,那么“鸟田”之说也就算不上什么奇迹!本人的看法是,古代汉语中“田”“佃”相通,可作动词用,其引申义为“耕种”,如“田彼南山”之类。[21]从传世文献中有关“鸟田”的记述看,这个“田”(“佃”)字解作他义相当牵强,只有释为“耕种”才能说得通:
百鸟佃于泽。(《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www.xing528.com)
天美禹德,而劳其大功,使百鸟还为民田。(同上)
大海越滨之民,独以鸟田。(《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地传》)
联系古籍中“象田鸟耘”“有鸟来为之耘”(《水经注·浙江》)等表述,可以认为它们实际上都是指鸟类帮助耕耘。那么,为什么不顺理成章地将“鸟田”释作“鸟耕”或“鸟耘”呢?这或许是因为现代人实在无法想象鸟类会像水牛那样耕地。幸运的是,“鸟田”现象至今仍未绝迹,白鹤在鄱阳湖湿地上的活动为破译这一千古之谜留下了线索。试读白鹤研究者对其觅食动作的一段客观描述:
白鹤取食的方式为用喙挖坑觅食,将喙垂直插进泥土,用力5—7次,衔出一块像香蕉样的泥块,迅速甩向两旁。泥块直径为17—20mm,长70—80mm。每分钟挖掘约7—8块。白鹤觅食挖掘的坑深为17—20cm,宽20—40cm。坑口与坑底同样大小,坑的两旁为白鹤用喙挖的泥土堆。在白鹤群觅食过的湖滩上,每平方米约有3—4个坑,像拖拉机翻耕过一样。[22]
白鹤并非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只会翩翩起舞,它的喙长175厘米,脖颈长而有力,觅食时犹如农民的锄头(有一种锄头就叫“鹤嘴锄”)上下挥动,所以鹤群觅食后会留下一片“像拖拉机翻耕过一样”的土地。这段引文的执笔者不一定知道“鸟田”之说,其“翻耕”之喻无意中为“鸟田”即“鸟耕”提供了绝佳的佐证材料。
白鹤传说只是候鸟王国中的一个个案。民以食为天,“饭稻羹鱼”的饮食习惯,使江西先民与鸟类相濡以沫地依存在一条食物链上,因此他们必然崇鸟、畏鸟、敬鸟、爱鸟。候鸟文化因之成为赣鄱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禹贡》中“彭蠡既潴,阳鸟攸居”之句,揭示了古彭蠡一带多鸟的历史事实。“赣巨人”这个名称见于《山海经》中的《海内经》,《海内南经》又提到“赣巨人”的另一名称——“枭阳”,这个凶猛的“枭”字暗示了江西原住民与鸟类的联系。“枭阳”同时又是汉代豫章郡的古县名,今已沉入鄱阳湖底。鄱阳湖边还有一个汉代也属豫章郡的余干县,1958年该地发掘出一件“雁监甗”,[23] 李学勤考证此器属于江西一个名为“应”的早期地方政权。[24]考虑到世界上最大的鸿雁群也在鄱阳湖越冬,这个“应”字或许意味着该地方有过对雁的崇拜。江西出土的器物屡有候鸟文化的印痕,如新干县大洋洲商墓出土的“虎鸟”青铜器与大量鸟饰鸟纹,清江吴城遗址发现的以精美凤鸟为纽饰的青铜器盖,以及江西各地出土的各类陶鸟和鸟状把手等。最令人惊喜莫名的是大洋洲商墓中一件随葬的玉羽人:
羽人用青田玉雕成,枣红色,浮雕,作侧身蹲坐状,粗眉,臣字大眼,半环大耳,鸡喙钩鼻,头顶有鸡冠状饰物,顶后部悬有用掏雕技法琢出的三个相套链环。臂拳屈于胸前,蹲腿,腰背至臀部阴刻鳞片和羽纹,肘下至臂部雕出羽翼。[25]
这简直就是羽衣传说的一个实物例证,它表明赣鄱先民早就萌发了穿上羽衣自由飞翔的瑰丽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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