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alization的“始作俑者”虽然是热奈特,但他使用这个词显然是受了克林斯·布鲁克斯与R.P.沃伦的启发:“由于视角、视野和视点是过于专门的视觉术语,我将采用较为抽象的聚焦一词,它恰好与布鲁克斯和沃伦的‘叙述焦点’相对应。”[86]在对布鲁克斯和沃伦的视角概念提出异议之前,热奈特先强调了自己的分类依据,以下这段话对大多数叙事学研究者来说可能是耳熟能详:
然而我认为有关这个问题的大部分理论著述(基本上停留在分类阶段)令人遗憾地混淆了我所说的语式和语态,即混淆了视点决定投影方向的人物是谁和叙述者是谁这两个不同的问题,简洁些说就是混淆了谁看和谁说的问题。二者的区别,看上去清晰可辨,实际上几乎普遍不为人知。[87]
热奈特对“谁看”与“谁说”所作的区分,与其提出的focalization概念一道,构成了他对叙事学研究的重要贡献。《叙事话语》于1980年译成英文后产生了广泛影响,此后凡是讨论视角问题,人们都没有忘记他的提醒——叙事文中那个“说”的人不一定就是“看”的人,focalization与narration的主体可以重合也可以分离。
厘定了“谁看”与“谁说”之后,热奈特着手把focalization分成三类:“零聚焦”(zero focalization)、“内聚焦”(internal focalization)与“外聚焦”(external focalization)。他的分类随即引起激烈而又持久的争议,其热闹程度在叙事学发展史上无与伦比,热奈特后来诙谐地说“聚焦研究使人费了不少而且恐怕有点过多的笔墨”。 [88]阐述这些争议可能至少需要一本书的篇幅,好在申丹等学者已对此作了系统梳理,[89]以下删繁就简,只按分类多寡述其荦荦大端。
如果说热奈特的分类属于“三分法”,那么米克·巴尔主张的就是“二分法”。米克·巴尔认为focalization只有“内聚焦”与“外聚焦”之别(当然其下有更细的类别),她从施动与受动角度将“聚焦”的主客体分为“聚焦者”与“聚焦对象”,同时提出了一系列“聚焦层次”。由于将电影纳入研究范畴,她从“聚焦”讨论到“视觉叙述”,甚至提出了“视觉叙述学”这样的概念。[90]里蒙—凯南注重考察内外“聚焦”的各个侧面,因此其分类实际上属于“多分法”,所划分的有感知侧面(涉及时间与空间)、心理侧面(涉及认知与情感)以及意识形态侧面等,[91]这样做固然更为精细,但似乎也过于繁琐。除了“三分法”“二分法”与“多分法”之外,曼弗雷德·雅安依据“聚焦者”自身的时空位置角度,提出了所谓适应范围更广的“四分法”——“严格聚焦”(strict focalization)、“环绕聚焦”(ambient focalization)、“弱聚焦”(weak focalization)与“零聚焦”(zero focalization)。[92]不过这四种“聚焦”中有的比较费解,从名称看也有自相冲突之嫌。
热奈特的分类惹出众声喧哗,表面原因是其分类标准游移不定。里蒙—凯南如此批评:“热奈特的分类是基于两个不同的标准的:无聚焦和内部聚焦的区分是以观察者(聚焦者)的位置为基准,而内部聚焦和外部聚焦却是依据被观察者(被聚焦者)的位置划分的。”[93]申丹等人也说:“热奈特的一大贡献在于廓清了‘叙述’(声音)与‘聚焦’(眼睛、感知)之间的界限,但他在对聚焦类型进行分类时,又用叙述者‘说’出了多少信息作为衡量标准,这样就又混淆了两者之间的界限,并导致变换式和多重式内聚焦与全知模式的难以区分。”[94]这些批评无疑都是对的,但问题的根源还在于focalization自身,我们不妨对此稍作辨析。
本书之所以坚持将focalization译为“观察”,是因为它的本义为从某个特定角度出发进行观察(此即热奈特所说“视点决定投影方向”)[95],选择某个“视点”是为了获得有利的观察视野,同时也会受到该“视点”所处位置的限制,通常所说的“盲区”“死角”即由此而生。[96]显而易见,这一本义与全知模式存在矛盾,因为全知模式意味着“无所不在”与“无时不在”,没有什么东西能对这种模式下的“看”与“说”构成障碍。据此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热奈特的“零聚焦”会遭到米克·巴尔与里蒙—凯南等人的扬弃——与其说全知模式是一种不受限制的“零聚焦”,不如说它是在内外“聚焦”之间执行随心所欲的变换。热奈特本人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要不然他不会在后来的《新叙事话语》中说“零聚焦=可变聚焦”。[97] 不难看出,热奈特提出“零聚焦”等概念时思考还不全面,《叙事话语》一文主要是借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来“磨刀”——将刚提炼出的叙事学范畴尝试性地运用于批评实践。这些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没有创始人的自我完善与别人的“接着说”,任何理论观点都不可能真正走向成熟。(www.xing528.com)
但是划分“聚焦”类型无法避免一个与生俱来的问题,这就是focalization的“调整焦距”内蕴常常会与该词前面的限定词发生冲突,而分类其实就是为各种类型找到合适的限定词。汉语中将focalization译为“聚焦”后,这一“不兼容性”表现得更为明显。如果只读汉语文本,许多人或许永远无法理解“可变聚焦”“环绕聚焦”是什么意思,因为一般来说只有固定观察点才能调焦,“可变”和“环绕”这样的限定词与“聚焦”结合,给人造成一种自相矛盾的印象——人们很难理解那种处在不稳定状态下的“可变聚焦”,更难以想象“聚焦”变换所形成的“环绕”效果。再则,“聚焦”应当是专注于一点,“弱聚焦”这样的提法带有匪夷所思的解构性质,按此逻辑推演,“聚焦”类型中是否还要分出“强聚焦”与“中聚焦”?热奈特在《新叙事话语》中还将“谁看”改为“谁感知”,[98]意在用“感知”囊括“听”和其他感觉,这一修正受到过一些称赞,但如此一来又有新矛盾产生:我们的耳朵没有“耳睑”,也不像兔子耳朵那样可以转动方向,因此听觉是没有办法实现“聚焦”的。[99]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根本原因,对热奈特方案提出的每一个看似更为完善的修正案,都未能获得一致认同:人人都对划分“聚焦”类型有自己的主见,谁都觉得自己的分类体系最有道理,但就是没有办法说服对方。申丹把这种情况称之为“繁杂的混乱”,并引述博尔托卢西和狄克逊的感叹作为梳理相关争议的归结:“视角理论其实已发展成看上去不可调和的各种框架和争论。”[100]
事实上,热奈特作为focalization的提出者,他从一开始就预感到这一概念有可能引发争议。在《叙事话语》中,他已经把划分“聚焦”类型的相对性说得非常清楚,可惜后来的争议者大多没有认真对待该文中的一段话:
聚焦方法不一定在整部叙事作品中保持不变,不定内聚焦(这个提法已十分灵活)就没有贯串《包法利夫人》的始终,不仅出租马车那一段是外聚焦,而且我们已有机会说过,第二部分开始时对永镇的描写并不比巴尔扎克的大部分描写更聚在一个焦点上。因此聚焦方法并不总运用于整部作品,而是运用于一个可能非常短的特定的叙述段。另外,各个视点之间的区别也不总是像仅仅考虑纯类型时那样清晰,对一个人物的外聚焦有时可能被确定为对另一个人物的内聚焦:对菲莱阿斯·福格的外聚焦也是对被新主人吓得发呆的帕斯帕尔图的内聚焦,之所以坚持认为它是外聚焦,唯一的原因在于菲莱阿斯的主人公身份迫使帕斯帕尔图扮演目击者的角色。[101]
这番话的意思可以概括为两点:第一,“聚焦”类型的划分并不绝对,彼此之间没有“截然分明”的区别——张三的“外聚焦”,有时候可以是李四的“内聚焦”;第二,任何“聚焦”都不可能在整部作品中一以贯之,它们往往只适合于“一个可能非常短的特定的叙述段”。既然热奈特都说自己的划分只是相对而言,由其引发的争议还能有什么意义?热奈特在1983年的《新叙事话语》开篇中说,他写该文是“受了叙述学十年来取得的进展或倒退的启迪”,[102]这样的表述颇为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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