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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听经典:论听觉叙事研究的重要任务

时间:2023-12-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听觉叙事概念的提出,为中国叙事学的研究增加了一项新任务,这就是对经典的“重听”。“重听”经典明确标举从“听”这条新路走向经典,它当然也是一种“重读”,但这次是以经典中的听觉叙事为阅读重点。“重听”经典不是简单的侧耳倾听,听觉叙事有自己的生成语境,我们无法返回或还原历史的现场,但至少应当认识到这方面的古今之别。

重听经典:论听觉叙事研究的重要任务

听觉叙事概念的提出,为中国叙事学的研究增加了一项新任务,这就是对经典的“重听”。

近年来读书界不断有人提出“重读”经典,这类呼吁之所以未见多大成效,是因为未将“重读”的路径示人,如果“重读”走的仍然是“初读”的老路,那么再读多少遍也无济于事。“重听”经典明确标举从“听”这条新路走向经典,它当然也是一种“重读”,但这次是以经典中的听觉叙事为阅读重点。由于前面提到的种种原因,以往的阅读存在一种“重‘视’轻‘听’”的倾向,人们一味沉湎于图像思维而不自知,“重听”作为一种反弹琵琶的手段,有利于拨正视听失衡导致的“偏食”习惯,让叙事经典散发出久已不闻的听觉芬芳。

“重听”经典不是简单的侧耳倾听,听觉叙事有自己的生成语境,我们无法返回或还原历史的现场,但至少应当认识到这方面的古今之别。视觉排挤听觉是印刷文化兴起之后的事情,先秦经典产生于“读图时代”远未来临之前,那时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交流主要通过声音渠道,古人的听觉神经细胞比现代人要丰富得多。宋玉《对楚王问》说“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这是怎样盛大热烈的歌咏场面啊!《论语·述而》提到孔子在齐闻韶,竟然“三月不知肉味”;《韩非子·十过》叙述晋平公为了听到天下最悲之音,可以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古人对美妙声音的狂热追求,说明他们对听觉信号是何等敏感,古今之耳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只有认识到这种差别,我们才不会将后来的变化强加于古人,才有可能理解他们叙述的声音事件,“听”出声音后面的情感,这应当是“重听”的一个重要前提。

古今之耳存在差别,古今之“听”也有很大不同。了解社情民意从来都是为政者必须要做的功课,古代文献有对“听政”的大量记述:

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辨祅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国语·晋语六》)

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左传·襄公十四年》)

值得注意的是,采诗者不单将民间吁叹用文字记录下来,而且还按原腔原调予以讽咏,所谓“瞽不失诵”,强调的是瞽蒙耆瞍之辈通过口耳渠道的诵记,就采诗而言这比“史不失书”更为重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上面如实听到百姓声音。古之王者明白声音信息更具“原汁原味”,他们不仅想知道人家说些什么,还想知道人家说话时所用的语气与声调,后者往往比前者更能反映真情实感。相比之下,中央电视台的“你幸福吗?”调查只关心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却不注意像古人那样细心“聆察”,其实真正的回答就在答问者的语气与声调之中,所以《文心雕龙·物色》会说“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对声音的高度敏感与重视,决定了先秦时期是使用“拟声”的黄金年代。《诗经》劈头就是“关关雎鸠”的鸟声,细细“聆察”则有虫、兽、风、雨、雷、水等多种自然之声,以及来自人类社会的车马声、军旅声、钟鼓声、伐木声、割禾声、金铁声、玉石声等。据不完全统计,《诗经》涉及“音景”多达120余处,“三百篇”至少有53篇使用了拟声词,它们赋予《诗经》无穷的艺术魅力。先秦之后,文学中视觉形象的涌现令人瞩目,《文心雕龙·诠赋》用“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来概括赋文,说明图像思维那时已经有所抬头。后世的声音模拟虽然无复《诗经》中的盛况,但这并不意味着听觉叙事从此走入下坡路,应当看到,拟声词与口耳传播的关系最为密切,《诗经》中的“拟声”主要来自“风”“雅”两部,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诗》开篇即传来“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后来又有“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等声音模拟。与此不同,文人笔下的听觉叙事多半不是直接的“拟声”,而是从“类声”“类形”等角度展开摇曳多姿的想象,存世经典绝大多数都为文人所作,我们“重听”的重点应当放在声音摹写艺术的发展与进步上。(www.xing528.com)

当然,声音摹写的文野之分并不是那么绝对,“咯当咯当”的声音之所以在《红楼梦》中响起,是因为此时的“聆察者”为来自乡间的刘姥姥,拟声词用在这里可谓恰到好处。杜甫《兵车行》首句为“车辚辚,马萧萧”,尾句为“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拟声”在这里与乐府诗的民歌性质甚相契合,更何况诗句假设为“路旁过者”与“行人”之间的问答,钟惺、谭元春《古诗归》甚至说诗中可以听到《木兰诗》“爷娘唤女声”的回响。听觉叙事与古代兵法一样讲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没有什么永远不变的规则,只求能创造令人满意的叙事效果。当然,如果将《诗经》以来的经典逐一“听”来,“拟声”的运用确有每况愈下之势,先秦时期的许多拟声词到今天已成古董,声音事件在整个故事中所占的比重也越来越小。不过,对这种数量上的减少应作更进一步的辨析:听觉叙事实际上是变得更为精当和灵活了——许多名篇巧妙地将声音事件作为点睛之笔,放在文本的关键位置,作者对其着墨不多,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深刻。除前引多例可为此作证外,《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的“弹一曲高山流水”也非常典型:

荆元慢慢地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征之音。凄凄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

小说就在这样的“变征之音”中结束,作者此前用浓墨重彩刻画儒林丑类的嘴脸,对两位世外高人的雅聚只挥洒了寥寥数笔,但由于这一声音事件处于整部作品的“压轴”位置,且与第一回同类性质的“王冕画荷”构成首尾呼应,“礼失而求诸野”的叙事主旨因此获得放大与突出。“曲终奏雅”(又称“卒章显志”)的手法在古代文学中屡见不鲜,声音事件于恰到好处时登台亮相,往往能收“一锤定音”之效。由于耳朵与心灵之间的特殊联系,声音触发的感动可以说无与伦比:张祜《宫词》对此有生动形容——“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的“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倾倒了古往今来多少读者!

“重听”之“听”有多种形式。“听”的对象可以是单部作品,也可以是多部作品的组合——如“听雨”“听禽”“听钟”与“听琴”等,仅陆游一人便有“听雨诗”数十首之多。[79]由于文学传统的影响,某些声音特别能激发人们的文思,对闻声之作分门别类整理归纳,乃是“重听”经典的题中应有之义。为了避免“重听”过程中的“以目代耳”,当前还应大力提倡恢复讽咏、诵读等传统“耳识”方式。郑樵《通志·乐略》之问似乎是向今人而发:“古之诗,今之辞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诵其文而说其义,可乎?”现代人阅读之弊在于只凭眼睛囫囵吞枣,而从听觉渠道重新接触经典,相当于用细嚼慢咽方式消费美食曾国藩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谕纪泽》如此告诫:“《四书》《诗》《易经》《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林黛玉评论刘姥姥酒后手舞足蹈:“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语言学家根据江淮官话中n,l不分,“牛”与“刘”是同音字,断定“黛玉所说必是江淮官话,才能以‘牛’来讥笑‘刘姥姥’”。[80]这一解释让人真正“听”到经典中的声音,《诗经·卫风·淇奥》说“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红楼梦》这段叙述庶几近之。

最后要说的是,“重听”经典的主要目的在于感受和体验。由于听觉联想的白云苍狗性质,我们不可能“听”得十分清晰,因此也无须过于较真,对声音事件的解释更不必强求一致。音乐欣赏中的自由想象方式,完全可以用于听觉叙事的接受与消费。当发现声音事件发送的信息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时,最聪明的反应是像外交家那样运用“模糊应对”策略。《汉晋春秋》卷二载“桓帝幸樊城,百姓莫不观之,有一老父独耕不辍,议郎张温使问焉,父啸而不答”,这啸声到底意味着什么,叙述者不想交代也不必交代。《晋书·阮籍传》说“(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这“恸哭”究竟是因何而发,需要读者见仁见智自行推测。声音信息的含混或曰“复义”,特别有利于传递无法形之于文字的复杂情感,《红楼梦》第九十八回林黛玉临终喊出“宝玉!宝玉!你好……”,就是将一切尽付“不言”之中。今天人们在手机上收到某些短信时,也会用“呵呵”之类来应对。声音甚至可能模糊到似有若无的地步,《红楼梦》第一百零八回“死缠绵潇湘闻鬼哭”中,是贾宝玉出现“幻听”还是潇湘馆内真有“鬼哭”,叙述者态度模棱两可,然而不管相信的是前者还是后者,读者都会被这段叙述感动。此类捕风捉影的“莫须有”之事,在《红楼梦》中居然出现了多次,与铁证如山的“可靠叙述”相比,这种“不可靠叙述”更能激发读者的想象。

说得透彻一点,虚构世界中的声音事件无所谓可靠不可靠,因其引发的感受和体验才最为要紧,似此“重听”作为一种理解经典的新途径,其功能接近于俄国形式论为恢复感觉而倡导的“陌生化”。卡迪—基恩说“通过声学的而非语义学的阅读,感知的而非概念的阅读,我们发现了理解叙事意义的新方式”,[81]这一概括应当也适用于“重听”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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