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觉叙事概念的提出,为中国叙事学的研究增加了一项新任务,这就是对经典的“重听”。
近年来读书界不断有人提出“重读”经典,这类呼吁之所以未见多大成效,是因为未将“重读”的路径示人,如果“重读”走的仍然是“初读”的老路,那么再读多少遍也无济于事。“重听”经典明确标举从“听”这条新路走向经典,它当然也是一种“重读”,但这次是以经典中的听觉叙事为阅读重点。由于前面提到的种种原因,以往的阅读存在一种“重‘视’轻‘听’”的倾向,人们一味沉湎于图像思维而不自知,“重听”作为一种反弹琵琶的手段,有利于拨正视听失衡导致的“偏食”习惯,让叙事经典散发出久已不闻的听觉芬芳。
“重听”经典不是简单的侧耳倾听,听觉叙事有自己的生成语境,我们无法返回或还原历史的现场,但至少应当认识到这方面的古今之别。视觉排挤听觉是印刷文化兴起之后的事情,先秦经典产生于“读图时代”远未来临之前,那时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交流主要通过声音渠道,古人的听觉神经细胞比现代人要丰富得多。宋玉《对楚王问》说“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这是怎样盛大热烈的歌咏场面啊!《论语·述而》提到孔子在齐闻韶,竟然“三月不知肉味”;《韩非子·十过》叙述晋平公为了听到天下最悲之音,可以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古人对美妙声音的狂热追求,说明他们对听觉信号是何等敏感,古今之耳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只有认识到这种差别,我们才不会将后来的变化强加于古人,才有可能理解他们叙述的声音事件,“听”出声音后面的情感,这应当是“重听”的一个重要前提。
古今之耳存在差别,古今之“听”也有很大不同。了解社情民意从来都是为政者必须要做的功课,古代文献有对“听政”的大量记述:
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辨祅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国语·晋语六》)
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左传·襄公十四年》)
值得注意的是,采诗者不单将民间吁叹用文字记录下来,而且还按原腔原调予以讽咏,所谓“瞽不失诵”,强调的是瞽蒙耆瞍之辈通过口耳渠道的诵记,就采诗而言这比“史不失书”更为重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上面如实听到百姓声音。古之王者明白声音信息更具“原汁原味”,他们不仅想知道人家说些什么,还想知道人家说话时所用的语气与声调,后者往往比前者更能反映真情实感。相比之下,中央电视台的“你幸福吗?”调查只关心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却不注意像古人那样细心“聆察”,其实真正的回答就在答问者的语气与声调之中,所以《文心雕龙·物色》会说“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
对声音的高度敏感与重视,决定了先秦时期是使用“拟声”的黄金年代。《诗经》劈头就是“关关雎鸠”的鸟声,细细“聆察”则有虫、兽、风、雨、雷、水等多种自然之声,以及来自人类社会的车马声、军旅声、钟鼓声、伐木声、割禾声、金铁声、玉石声等。据不完全统计,《诗经》涉及“音景”多达120余处,“三百篇”至少有53篇使用了拟声词,它们赋予《诗经》无穷的艺术魅力。先秦之后,文学中视觉形象的涌现令人瞩目,《文心雕龙·诠赋》用“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来概括赋文,说明图像思维那时已经有所抬头。后世的声音模拟虽然无复《诗经》中的盛况,但这并不意味着听觉叙事从此走入下坡路,应当看到,拟声词与口耳传播的关系最为密切,《诗经》中的“拟声”主要来自“风”“雅”两部,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诗》开篇即传来“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后来又有“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等声音模拟。与此不同,文人笔下的听觉叙事多半不是直接的“拟声”,而是从“类声”“类形”等角度展开摇曳多姿的想象,存世经典绝大多数都为文人所作,我们“重听”的重点应当放在声音摹写艺术的发展与进步上。(www.xing528.com)
当然,声音摹写的文野之分并不是那么绝对,“咯当咯当”的声音之所以在《红楼梦》中响起,是因为此时的“聆察者”为来自乡间的刘姥姥,拟声词用在这里可谓恰到好处。杜甫《兵车行》首句为“车辚辚,马萧萧”,尾句为“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拟声”在这里与乐府诗的民歌性质甚相契合,更何况诗句假设为“路旁过者”与“行人”之间的问答,钟惺、谭元春《古诗归》甚至说诗中可以听到《木兰诗》“爷娘唤女声”的回响。听觉叙事与古代兵法一样讲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没有什么永远不变的规则,只求能创造令人满意的叙事效果。当然,如果将《诗经》以来的经典逐一“听”来,“拟声”的运用确有每况愈下之势,先秦时期的许多拟声词到今天已成古董,声音事件在整个故事中所占的比重也越来越小。不过,对这种数量上的减少应作更进一步的辨析:听觉叙事实际上是变得更为精当和灵活了——许多名篇巧妙地将声音事件作为点睛之笔,放在文本的关键位置,作者对其着墨不多,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深刻。除前引多例可为此作证外,《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的“弹一曲高山流水”也非常典型:
荆元慢慢地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征之音。凄凄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
小说就在这样的“变征之音”中结束,作者此前用浓墨重彩刻画儒林丑类的嘴脸,对两位世外高人的雅聚只挥洒了寥寥数笔,但由于这一声音事件处于整部作品的“压轴”位置,且与第一回同类性质的“王冕画荷”构成首尾呼应,“礼失而求诸野”的叙事主旨因此获得放大与突出。“曲终奏雅”(又称“卒章显志”)的手法在古代文学中屡见不鲜,声音事件于恰到好处时登台亮相,往往能收“一锤定音”之效。由于耳朵与心灵之间的特殊联系,声音触发的感动可以说无与伦比:张祜《宫词》对此有生动形容——“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的“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倾倒了古往今来多少读者!
“重听”之“听”有多种形式。“听”的对象可以是单部作品,也可以是多部作品的组合——如“听雨”“听禽”“听钟”与“听琴”等,仅陆游一人便有“听雨诗”数十首之多。[79]由于文学传统的影响,某些声音特别能激发人们的文思,对闻声之作分门别类整理归纳,乃是“重听”经典的题中应有之义。为了避免“重听”过程中的“以目代耳”,当前还应大力提倡恢复讽咏、诵读等传统“耳识”方式。郑樵《通志·乐略》之问似乎是向今人而发:“古之诗,今之辞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诵其文而说其义,可乎?”现代人阅读之弊在于只凭眼睛囫囵吞枣,而从听觉渠道重新接触经典,相当于用细嚼慢咽方式消费美食,曾国藩《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谕纪泽》如此告诫:“《四书》《诗》《易经》《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林黛玉评论刘姥姥酒后手舞足蹈:“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语言学家根据江淮官话中n,l不分,“牛”与“刘”是同音字,断定“黛玉所说必是江淮官话,才能以‘牛’来讥笑‘刘姥姥’”。[80]这一解释让人真正“听”到经典中的声音,《诗经·卫风·淇奥》说“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红楼梦》这段叙述庶几近之。
最后要说的是,“重听”经典的主要目的在于感受和体验。由于听觉联想的白云苍狗性质,我们不可能“听”得十分清晰,因此也无须过于较真,对声音事件的解释更不必强求一致。音乐欣赏中的自由想象方式,完全可以用于听觉叙事的接受与消费。当发现声音事件发送的信息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时,最聪明的反应是像外交家那样运用“模糊应对”策略。《汉晋春秋》卷二载“桓帝幸樊城,百姓莫不观之,有一老父独耕不辍,议郎张温使问焉,父啸而不答”,这啸声到底意味着什么,叙述者不想交代也不必交代。《晋书·阮籍传》说“(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这“恸哭”究竟是因何而发,需要读者见仁见智自行推测。声音信息的含混或曰“复义”,特别有利于传递无法形之于文字的复杂情感,《红楼梦》第九十八回林黛玉临终喊出“宝玉!宝玉!你好……”,就是将一切尽付“不言”之中。今天人们在手机上收到某些短信时,也会用“呵呵”之类来应对。声音甚至可能模糊到似有若无的地步,《红楼梦》第一百零八回“死缠绵潇湘闻鬼哭”中,是贾宝玉出现“幻听”还是潇湘馆内真有“鬼哭”,叙述者态度模棱两可,然而不管相信的是前者还是后者,读者都会被这段叙述感动。此类捕风捉影的“莫须有”之事,在《红楼梦》中居然出现了多次,与铁证如山的“可靠叙述”相比,这种“不可靠叙述”更能激发读者的想象。
说得透彻一点,虚构世界中的声音事件无所谓可靠不可靠,因其引发的感受和体验才最为要紧,似此“重听”作为一种理解经典的新途径,其功能接近于俄国形式论为恢复感觉而倡导的“陌生化”。卡迪—基恩说“通过声学的而非语义学的阅读,感知的而非概念的阅读,我们发现了理解叙事意义的新方式”,[81]这一概括应当也适用于“重听”经典。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