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领域的“听觉转向”,表现为涉及听觉感知的学术成果不断增多,“听觉叙事”(acoustic narrative)这一概念逐步为人接受,对其内涵的认同渐趋一致。国外这方面的开拓之作,应属加拿大学者梅尔巴·卡迪—基恩2005年的论文《现代主义音景与智性的聆听:听觉感知的叙事研究》,该文将声学概念与叙事理论相结合,对伍尔芙小说中的听觉叙事作了富有启迪性的研究,指出“耳朵可能比眼睛提供更具包容性的对世界的认识,但感知的却是同一个现实。具有不同感觉的优越性在于,它们可以相互帮助。”[55]国内文学研究一直都有涉及声音的内容,近年来不断有文章关注听觉与叙事之间的联系,虽然理论上的研究有待全面推进,但“听觉叙事”这一概念已呈呼之欲出之势。以上简略勾勒显示:开展对听觉叙事的专门研究,既是对视听失衡现状的一种理论反拨,也是人文学科“听觉转向”的逻辑必然,一个前景广阔的领域正向研究者发出强力召唤。
听觉叙事的研究意义不只体现于视听文化激荡之际闻鸡起舞,更为重要的是响应文学内部因听觉缺位而郁积的理论诉求。众所周知,当一种感官被过度强化,其他感官便会受到影响,在当前这个“眼睛”全面压倒“耳朵”的时代,人们的听觉已在一定意义上为视觉所取代。文学叙事是一种讲故事行为(莫言把作家定位为“讲故事的人”),然而自从故事传播的主渠道由声音变为文字之后,讲故事的“讲”渐渐失去了它所对应的听觉性质,“听”人讲故事实际上变成了“看”人用视觉符号编程的故事画面,这种聋子式的“看”犹如将有声电影转化成只“绘色”不“绘声”的默片,文学应有的听觉之美受到无情的过滤与遮蔽。按理来说,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应当早就被人察觉,然而人的感知平衡会因环境影响而改变,就像鱼对水的存在浑然不觉一样。与此相应,迄今为止的中西文论均有过度倚重视觉之嫌,当前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些文论术语,如“视角”“观察”“聚焦”“焦点”之类,全都在强调眼睛的作用,似乎视觉信号的传递可以代替一切,很少有人想到我们同时也在用耳朵和其他感官接受信息。本人曾多次提到,“视角”之类概念对天生的盲人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因失明而变得灵敏的耳朵也无法“聚焦”。眼睛在五官接受中的中心地位,导致研究者的表达方式出现向视觉的严重偏斜。前些年有人批评国内文论在外界压迫下的“失语”表现,其实“失聪”更是中西文论的一大通弊。
“失聪”现象之所以普遍存在,深层原因为人们忘记了文学最初是一种诉诸听觉的艺术,听觉叙事研究的最大意义,在于通过弘扬感觉在文学中的价值,达到针砭文学研究“失聪”这一痼疾的目的。许多天才艺术家都有“重感觉轻认知”的倾向,约翰·济慈“宁愿过一种感觉的生活,而不要过思想的生活”,[56]T.S.艾略特要人“像闻到玫瑰花香一样”感觉到思想,[57]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主张用“陌生化”手法来恢复人们对事物的初始感觉,[58]这些言论都奉感觉为文学圭臬。在蒲松龄《聊斋志异·口技》故事的结尾,人们发现听到的事件原来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但这也揭示了“听”是一种更具艺术潜质的感知方式——听觉不像视觉那样能够“直击”对象,所获得的信息量与视觉也无法相比,但正是这种“间接”与“不足”,给人们的想象提供了更多的空间。济慈如此描述“一段熟悉的老歌”对感官构成的刺激:
你是否从未被一段熟悉的老歌打动过?——在一个美妙的地方——听一个美妙的声音吟唱,因而再度激起当年它第一次触及你灵魂时的感受与思绪——难道你记不起你把歌者的容颜想象得美貌绝伦?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你并不认为当时的想象有点过分——那时你展开想象之翼飞翔得如此之高——以至于你相信那个范型终将重现——你总会看到那张美妙的脸庞——多么妙不可言的时刻![59]
被声音激起的想象显然是“过分”的,但欣赏口技表演的人和济慈一样并不认为“当时的想象有点过分”,这就是听觉想象“妙不可言”的地方。麦克卢汉用“热”和“冷”来形容媒介提供信息的多寡:“热媒介”要求的参与度(或译为“卷入程度”)低,“冷媒介”要求的参与度高;听觉与视觉相比要“冷”得多,参与者的想象投入(卷入程度)也要高得多,因此必然是更“酷”(cool)的。[60](www.xing528.com)
听觉不但比视觉更“酷”,其发生也较视觉为早。人在母腹中便能响应母亲的呼唤,这时专司听觉的耳朵尚未充分发育,孕育中的小生命是用整个身体来感受体外的刺激,而眼睛在这种状态下全无用武之地。听觉的原始性质决定了人对声音的反应更为本能。《周易》“震”卦以“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等生动叙述,来反映“迅雷风烈”情况下人的镇静自若;《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邀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的“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把刘备唬得匙箸落地,此时倘无惊雷突至,为刘皇叔的本能反应提供再合适不过的借口,多疑的曹瞒一定不会将其轻轻放过。T.S.艾略特将艺术范畴的听觉反应称为“听觉想象力”(auditory imagination):
我所谓的听觉想象力是对音乐和节奏的感觉。这种感觉深入到有意识的思想感情之下,使每一个词语充满活力:深入最原始、最彻底遗忘的底层,回归到源头,取回一些东西,追求起点和终点。[61]
所谓“深入最原始、最彻底遗忘的底层”,指的是对声音的反应来自通常处于沉睡状态的感觉神经末端,只有听觉信号才能穿透重重阻碍抵达此处,唤起与原始感觉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想象与感动。与此异曲同工的是W.B.叶芝说过的一句话——“我一生都用来把诗歌中为视觉而写的语句清除干净”,[62]这样的话只有极度重视感觉的诗人才能说出。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末句为“留得枯荷听雨声”,《红楼梦》第四十回林黛玉说李诗中她只喜欢这一句,此语应视为曹雪芹本人的夫子自道,因为小说有太多地方反映作者的听觉敏感。遗憾的是,不是所有的作家诗人都深谙视听之别,许多人不知道听觉渠道通往人的意识深处,不明白听觉叙事所具有的独特魅力,他们的作品因而难免罹患“失聪症”。要而言之,听觉叙事研究指向文学的感性层面,这一层面貌似浅薄实则内蕴丰厚,迄今为止尚未获得本应有之的深度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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