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提到的赋均为文人赋,古代除文人赋之外还有俗赋,赋之根深扎在通过俗赋反映出来的古老韵诵传统之中,只有懂得了这种韵诵传统,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中国叙事的演进历程。
俗赋在形式上与文人赋大体相似,除了语言俚俗、协韵宽泛与手法夸张之外,它还具有更强的故事性与诙谐性。俗赋是20世纪敦煌学的一大发现,敦煌写本《晏子赋》《韩朋赋》和《燕子赋》等具有明显的表演艺术特征,可以判断它们对应着一种以韵诵方式讲述故事的大众文艺传播。前文提到的射隐嘲歌、客主问难等活动,表明古代社会长期存在着以韵诵方式来斗智取乐的文艺风气,因此俗赋并非从天而降。就像荀况作《赋篇》一样,庄周也曾戏仿过民间的文艺传播,试读《庄子·外物》中的“儒以诗礼发冢”: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与其说这是最早的俗赋(有人这样认为),毋宁说它代表着赋的文人化之初,但它的诙谐风格与俗赋确实存在着共通之处。容肇祖根据《韩朋赋》等唐代俗赋的存在,推断西汉时期已有这种易听易记、以韵语讲述故事的民间赋体,[49]1993年连云港东海县出土西汉时期的《神鸟赋》,其风格与敦煌俗赋如出一辙,完全证实了容肇祖的猜测。事实上,汉代蔡邕的《短人赋》、潘岳的《丑妇赋》、束皙的《饼赋》和左思的《白发赋》等,都比较接近俗赋的风格,可以看成文人对民间文艺的戏仿。如此一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当文人赋在上层建筑内蔚为大国之时,俗赋所反映的韵诵活动也在民间和基层蓬勃开展。
那么,这种韵诵活动是否到唐代以后就偃旗息鼓了呢?王小盾近年来追寻海外汉学文献,他发现越南汉喃文古籍中存在着数百种俗文学文献,它们的结构与风格非常接近敦煌写本,其中一些俗赋明显与我国宋代以后的俗文学存在血缘关系。这也就是说,俗赋并未像以前人们想象的那样,随着宋初敦煌文献的封存而退出历史舞台,至少到书面叙事大兴之前,这种大众文艺传播还继续活跃在汉文化圈内。王小盾这样写道:
事实上,当我在河内市西南郊披阅群书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象的:面对越南古籍,不断地怀想敦煌。最令人激动的是那数百种赋集,其中关于刘平和杨礼友悌事迹的《刘平赋》、关于汉代王陵母子忠义故事的《王陵赋》,以及作为附载的《孔子项橐相问书》。这些赋文的形式和内容,都再现了敦煌俗赋的风貌。
……倘若考虑到越南汉文古籍在时间上的大幅度跨越——从公元二世纪到二十世纪,那么毋宁说,在越南,现在正有一个内涵更深厚的、正在活生生地流动着的敦煌。[50]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敦煌之后俗赋在中国再未有大规模的发现,并不说明这类文献不再产生,而是正统文学观导致了它们的佚失。大众文艺传播的生长与消歇有其必然规律,它不可能毫无预兆、缺乏理由地自行熄灭。本章开篇提到文人赋为“古老的韵诵传统”逸出的分支,这是王小盾的创见。这个观点的意义在于将“古老的韵诵传统”看作一座冰山的水下部分,文人赋其实是冰山的露出水面部分,在看到水上的冰山时,应该想到整座冰山在水面之下还有七分之六,这个水下的庞然大物更应该引起研究者的关注。(www.xing528.com)
按照这个观点,传世的俗赋也属于冰山的水上部分,因为它仍然是一种记录的文本或演出的底本,它在写定时不可能没有文人的介入。古代并无摄像与录音的设施,活生生的韵诵活动已然湮没于忘川,我们现在无法准确地描述其原生形态。但是俗赋在某种程度上映出了它的背影,这背影足以令人产生出许多联想。敦煌卷子中的其他文体,如变文、讲经文等,很有可能也是这种韵诵活动的记录形式,否则无法解释一些写本内容相同而形式相异。不仅是俗赋,文人的作品有时也反映出与民间文艺的特殊联系。唐代张鷟的《游仙窟》原已失传,20世纪初在日本发现后回归中国,作者行文时多用口语,修辞上喜用通俗的双关语与拆字法,描写男女之间的调情全无忌讳,其中有大量的问答调侃与细腻叙述。因此与其说它是传奇,不如说它更像是文人创作的俗赋。传奇兴盛于唐代,但是用笔讲述故事的作者对口传渠道仍然存在着“路径依赖”,无怪乎《游仙窟》中会携带十分明显的声音传播特征。
赋体文学从社会底层吸取的养分甚多,其本质性特征铺叙可以说直接脱胎于民间文艺。从叙事学角度比较文人赋与俗赋,可以看出俗赋最突出的一个特征是叙事的细化。人们早就注意到,敦煌俗赋在讲述故事时,有一种将事件反复叙述乃至“掰开来”细细叙述的倾向,此前的叙事很少能细腻到这种程度。为什么俗赋中会出现这种繁复的叙事呢?这是因为声音传播不像文字传播那样容易辨识,因此需要用“重复”和“具体”来加深印象,这和利用骈辞韵语来辅助记忆是一个道理。在这方面,屈赋也为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屈原之所以在铺叙手段的开拓上成为宋玉的先导,与其受到民间文艺的滋润大有干系。细而究之,这种滋润首先来自于湘楚地区巫风的“仪式性”。像其他早期艺术一样,楚地巫觋的念诵与表演兼具宗教仪式与艺术歌舞的双重属性,由于宗教仪式对程序的要求更具刚性,它更容易在艺术的表现形态上留下自己的特征。屈原的《九歌》与《招魂》系统地再现了祀神与招魂的全套仪式,《离骚》的框架结构也借用了民间巫术的方式。更具体地看,屈原在细节模仿上也是一丝不苟的。以《招魂》为例,它不避繁冗地模仿招魂仪式中招魂者恐吓与引诱亡灵的絮言密语(甚至包括招魂咒语的尾音),不论是“外陈四方之恶”,还是“内崇楚国之美”,均极尽语言表现之能事: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文学史家在评论《招魂》的敷陈夸饰时,往往提到它直接影响了汉赋“写物图貌,蔚似雕画”特点的形成。与《招魂》相似的还有《大招》,“二招”在敷陈手法上并无二致,两位招魂者都是极言四方之可怖可惧以及死者所在地之可喜可乐,这说明招魂仪式的核心是招魂者施展其蛊惑性的语言。不难看出,招魂仪式对招魂者的语言表达能力有一种特殊的要求,作为“专业”的招魂者,他们理当具有比普通人更强的驾驭语言能力,将“外之可怖”与“内之可乐”敷陈到他人无以复加的地步。目前记录到的各民族的招魂词,大多都是这样不厌其烦地进行诉说,《招魂》中复沓周匝、辞藻纷披的敷陈,可视为民间语言特点在文字形式中的发扬。刘熙载《艺概·赋概》曰:
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楚辞·招魂》云:“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曰“至”曰“极”,此皇甫士安《三都赋序》所谓“欲人不能加”也。
“吐无不畅,畅无或竭”与“欲人不能加”等语,不管用在哪种形式的“招魂”上都是合适的。“招魂”这一表达方式扩大了叙事的规模,无意间充当了叙事发育的催长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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