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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奏雅:《中国叙事学》赋之魂,述志讽喻

时间:2023-12-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赋之所以为赋,不仅因为“极声貌以穷文”与“遂客主以首引”,它还有一个关键性特征,这就是曲终奏雅与述志讽喻。始于《赋篇》的赋中之骚,说明述志讽喻从一开始就与赋体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君子曰”伏源于历史叙事,赋的卒章显志属于文学叙事,文史两大叙事在这一点上合流,使得曲终奏雅成为国人心目中牢不可破的叙事范式。

曲终奏雅:《中国叙事学》赋之魂,述志讽喻

赋之所以为赋,不仅因为“极声貌以穷文”与“遂客主以首引”,它还有一个关键性特征,这就是曲终奏雅与述志讽喻。也就是说作者在篇章之末披露襟怀,从幕后走到前台来进行述志与讽喻。

为了说明这一点,有必要再次回到“赋之初”,观察《赋篇》的卒章形态。《赋篇》最后的“佹诗”与“小歌”的内容为:

天下不治,请陈佹诗: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殒坠,旦暮晦盲。幽暗登昭,日月下藏。公正无私,见谓从横。志爱公利,重楼疏堂。无私罪人,憼革贰兵。道德纯备,谗口将将。仁人绌约,敖暴擅强。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比干见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拂乎其欲礼义之大行也,暗乎天下之晦盲也,皓天不复,忧无疆也。千岁必反,古之常也。弟子勉学,天不忘也。圣人共手,时几将矣。与愚以疑,愿闻反辞。

其小歌曰: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谗人服矣。琁、玉、瑶、珠,不知佩也,杂布与锦,不知异也。闾娵子奢,莫之媒也;嫫母力父,是之喜也。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维其同!

仔细品味这些饱含讽喻的牢骚文字,可以感觉到它与《楚辞》(特别是其中的《离骚》)存在某种相同相通之处。“奏雅”“显志”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忧国忧民,《赋篇》本是设谜咏物,为什么到了结尾突然发为变徵之声?《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的相关叙述,为我们了解这种叙事语调从何而来提供了背景材料: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竟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

古代只有掌握了赋诵技艺的人,才有资格充当交接邻国的大夫,因为他们可以在登高揖让之际以赋诗方式含蓄地传达信息。然而春秋之后礼崩乐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懂得赋诗之法的士子沦为布衣,成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业人员。在此情况之下,“赋”被这些人当作抒发个人牢骚郁闷的手段,这便是后世文人赋兴起的基础。赋诗本为言志,当赋诗者的身份是“大夫”时,赋是一种传达官方意志的政府行为,具有宏大叙事的性质;但当赋诗者不具备这种身份时,赋变成了一种宣泄个体之志乃至愤世嫉俗情绪的文艺传播,属于私人叙事的范畴。从这里可以看出,官方性质的“聘问歌咏”被废止,无形中导致了个体文艺创作的兴起——“贤人失志之赋作矣”。“愤怒出诗人”是古罗马诗人朱文纳尔的名言,我们的李白也说过“哀怨起骚人”(《古风》),牢骚太盛固然有肠断之虞,但愤怒和忧伤从来就是文学的滋养剂。始于《赋篇》的赋中之骚,说明述志讽喻从一开始就与赋体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明白了这种缘分,不难理解述志讽喻乃是赋家行文的题中应有之义。荀况为一代大儒,他以赋体为文绝不仅仅是为了设谜咏物,因此披露忧患情绪的“佹诗”与“小歌”应是《赋篇》的重心所在。汉代扬雄本是赋坛高手,但看到后来的赋家“竟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之后,遂有悔不当初之意(“是以扬子悔之”)。诚然,就像后世赋文不一定都用客主问答为框架一样,并非所有的赋家都喜欢卒章显志,但是有一点无可置疑:优秀的赋体作品无不含有述志讽喻的内容。甚至可以进一步说,赋中佳作的亮点都在于述志讽喻,这些咏叹调般的文字留给后世读者印象最为深刻。试读以下一些脍炙人口的片断与警句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阿房宫赋》)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苏轼《前赤壁赋》)(www.xing528.com)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欧阳修《秋声赋》)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范仲淹岳阳楼记》)

本人以前研究过古代叙事中的“君子曰”现象,[47]“君子曰”同样是曲终奏雅,其中也有一定程度的述志讽喻成分。作为“副文本”(paratext),赋的卒章显志和“君子曰”都是为“主叙事”画龙点睛,因此它们都属作品的灵魂所在。“君子曰”伏源于历史叙事,赋的卒章显志属于文学叙事,文史两大叙事在这一点上合流,使得曲终奏雅成为国人心目中牢不可破的叙事范式。诚然,其他民族的叙事偶尔也有曲终奏雅式的表现,但是没有哪个民族的表现有我们古代叙事那样强烈。古代作者如果在篇末不“奏雅”或“显志”一番,整个叙事就仿佛没有结束,作者自己似乎也无法走出故事世界。唐代元稹在《莺莺传》末感叹“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陈鸿在《长恨歌传》最后标榜“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都是刻意与故事中的“尤物”划清界限,提醒读者不要将作者对号入座。明清长篇小说以《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和《金瓶梅》等最为著名,其中除《西游记》结尾为众人念诵佛号外,其他四部作品均以讽喻性质的诗歌作结:

说到辛酸事,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红楼梦》)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三国演义》)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赤族已堪怜。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子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范蠡船。(《水浒传》)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癫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金瓶梅》)

从形式上说,这些收束全书的手段仍属赋诗言志,并未脱出《赋篇》中“佹诗”“小歌”的窠臼,由此可见赋对后世叙事的影响是多么强大。卒章显志不仅见之于以上诸例,“三言”“二拍”几乎全部以叹息般的诗句殿后,章回小说中这类做法俯拾皆是。直至近代,“子曰”诗云仍在许多小说末尾出现,一些作者甚至还要来上几句“呜呼”“嗟乎”之类,这就与赋的最初形式更加相像了。更有意思的是,19世纪来华传教士在用汉语翻译西方长篇小说时,为了便于中国民众接受,也在每卷结束时诌上一首“诗曰”。[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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