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四节系对四大传说分而论之,即前文所说的以“见木”为主,本节则对四大传说进行以“见林”为主的合论。如前所述,四大传说虽各有其苦难内容与解脱方式,但它们的共性非常明显——所讲述的都是鹣鲽情深和棒打鸳鸯,其深层冲突皆涉及“身份与变化”“禁锢与自由”“镇压与抗争”和“隔断与跨越”。不仅如此,四大传说的相互契合还有如下表现:
情节动力与人物愿望关系密切,因为没有愿望就没有行动,愿望像发动机一样推动着故事情节不断向前演进,导致事件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四个爱情故事中,全部都是女主人公在主动追求,她们比男主人公更有勇气,而男主人公则处于相对被动的地位:白素贞几乎是强迫许仙接受自己的爱;祝英台在男女之情上可谓“先知先觉”;孟姜女千里迢迢为丈夫送去寒衣;织女纡尊降贵下嫁凡夫俗子。这四位女性都有美丽而又坚强的心灵,她们敢于突破身份禁锢,奋起追求自由,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与强大的正统力量抗争,虽然从结果上说这种抗争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她们对爱情的执著不由人不肃然起敬。这些魅力四射的形象使男主人公显得稍逊一筹,甚至被反衬得黯淡无光:许仙缺乏男子汉应有的气概;梁山伯长时间被蒙在鼓里;万喜良在故事中几乎只是个符号;牛郎的命运完全因织女的到来而改变。当然,男性之力一旦调动起来可能更具能量,但四大传说中女性处于无可置疑的掌控位置,故事中着重展示的是女性的追求,男性在故事中的作用主要是配合与跟从。
由此我们想到歌德《浮士德》结尾的“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弗·雅·普罗普对民间故事的特征有过精辟归纳:“一方面,是它的惊人的多样性,它的五花八门和五光十色;另一方面,是它亦很惊人的单一性,它的重复性。”[34]女性在四大传说中的引领功能,是对这种“单一性”和“重复性”的最好说明,至于为什么四大传说都以“永恒之女性”为主旋律,答案应在叶舒宪等人倡导的女神文化研究之中。[35]早在鸿蒙初辟的旧石器时代,世界多地的人类就用石头和玉器打造出丰乳鼓腹的大母神形象,以此向担负生育与繁衍重任的母亲表示崇敬。迈入文明时代之后,人类的成长仍然离不开母亲温暖的怀抱,女性的厚德载物永远是男性自强不息的精神支撑,西方的维纳斯情结自不待言,在我们的女娲、西王母甚至观音故事中,也留下了大母神崇拜留下的印痕。据此而言,四大传说中不约而同的女性引领,似乎是由世代传承的文化基因所决定,史前时代的“元叙事”对后世叙事产生的影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小觑的。
与《三国演义》等小说中的宏大叙事不同,四大传说站在民间立场上进行私人叙事,采用的是社会底层的视角,诉说的全为细民百姓的悲欢。四大传说的伦理取位处处与正统观念相悖:佛门不允许异类与人来往,白素贞执意要与许仙结为恩爱夫妻;儒家宣传男女授受不亲,祝英台乔装打扮与男子同窗共读;道教人士希望长生不老悠游自在,织女偏偏向往男耕女织的人间生活;封建帝王以修建长城为宏伟业绩,孟姜女却把它看成邪恶与压迫的象征。四大传说中流露的是一种颠覆性的伦理观念:那些维护既有秩序的等级藩篱与类别屏障,不管是人妖之分还是男女之大防,不管是仙凡之隔还是尊卑之别,在叙述中全都成了被冲击的伪善堤防。那些貌似正确的行为,如拯救被蛇精蛊惑的男子,避免两性交往失慎以及构筑维护帝国安全的城墙等,突然间暴露出违背人性的丑陋一面;而那些在其他叙事中显得冠冕堂皇的人物,如佛门长老与王母娘娘等,在四大传说中不但丧失其神圣光环,甚至变成了被嘲弄的对象。
这样的伦理取位当然并非仅见于四大传说,在以往的戏文说唱、稗官野史与私家笔记中,也存在着无数诸如此类的颠覆性叙事,它们讲述着比“钦定正史”更为真实的历史故事。这类私人叙事的功能在于补宏大叙事之失,将居高临下的伦理取位拨正为平视与细观,使得被正史忽略的民间呻吟获得关注,放大成像孟姜女哭声那样的振聋发聩之音。宏大叙事的最大弊端在于漠视普通人的痛苦,他们为历史进程付出的代价没有理由不在叙事中得到体现,只有将宏大叙事与私人叙事相结合,我们才能认识历史的全貌。四大传说的伦理意义体现于此,聚合在一起的四个故事最为鲜明和集中地反映了普通人的欲求,故事中主人公并没有奢望太多东西,四对男女只不过希望此生能长相厮守,但即便是这样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无怪乎从古到今的受众都会为他们的命运而唏嘘叹息。
中国古代戏曲多以喜剧收场,普罗普研究的俄罗斯民间故事大都在“婚礼”的钟声中结束,弗莱如此归纳传奇故事的普遍规律:
大多数传奇故事结局圆满:它自身份脱离开端,以身份恢复结局。即使是那些最具现实主义色彩的故事也往往流露出这样的痕迹:开头有明显的下沉,结尾又有反弹。这意味着大多数传奇显示出了一种循环的推进:先是沉入到夜的世界,然后又回归到田园的世界,或者通向田园世界的某种象征,如结婚。[36]
我们的四大传说由于有神奇因素,也在弗莱所说的“传奇故事”之列,但它们都不是以“回归”和“恢复”告终,因而在世界文学中属于异数。
不过如前所述,四大传说中虽然没有大团圆式的结局,留给人的印象却不是一味悲苦,故事背景到最后都会出现一抹亮色。白蛇传说中,白素贞虽然被镇压在佛塔之下,但“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的谶语暗示了她总有复出的一天;梁祝传说中,男女主人公虽然死去,但他们的精灵至少还能在一起同飞共舞;牛郎织女传说中,男女主人公虽然被银河分隔,但毕竟还有每年一度的鹊桥相会;孟姜女传说虽然以女主人公投海为结局,但按鲁迅关于悲剧与喜剧的定义——“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37]故事中“有价值的东西”固然被毁灭,造成这种毁灭的长城也被崩倒。似此四大传说结尾都提供了情绪的宣泄口,它们就像隧道尽头的一线光明,作用在于驱除听故事者心头的郁结。这种处理似在告诉人们,镇压带来反抗,隔断呼唤跨越,禁锢不可能长久得逞,自由的愿望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获得满足或释放。与廉价的大团圆收场相比,“镇塔”“化蝶”“崩城”与“变星”的结局更能产生曲终奏雅般的效果,这也是四大传说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www.xing528.com)
悲剧的长处在于深入人心,又会造成挥之不去的伤痛,因此那些懂得讲故事奥秘的人,常常在悲剧中羼入一丝喜剧的色调,以免形成过于压抑的气氛。《红楼梦》中贾府的下场无疑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过故事的未来倘若真是如此毫无悬念,那么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将会一直紧皱眉头,因此小说中又预设了“兰桂齐芳”这一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远景。把某种可能发生但不一定就要在作品中实现的未来放在“故事外”,可以说是一种相当高明的叙事策略,即便是在遨游虚构世界的精神旅行中,读者也会下意识地憧憬道路尽头能有令人惊喜的风景。一个故事是悲是喜其实取决于观察角度,四大传说既是受苦受难的故事,也是冲破牢笼的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男女主人公双双死去,但这出悲剧并不让人太过伤感,因为两人的爱情烈焰融解了双方家族的世代仇恨,这种情况就像崩倒长城一样给人一丝胜利的喜悦。传奇故事中的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没有“爱战胜一切”,没有希望与光明。
四大传说的男主人公皆为普通人,封建社会将平民百姓分为“士农工商四民”,[38]有意思的是,梁山伯为读书人,牛郎为农夫,万喜良为役夫,许仙为药店学徒,他们的身份恰好与“四民”分别对应。
这种对应似非完全出于偶然,四大传说作为一个有机的故事序列,其筛选机制应当带有分殊与“间性”的要求,不然难以解释为何单单是这四个故事被挑选出来,更无法说明为何它们能契合得如此亲密无“间”。中国是文明古国,儒家文化一直处于主流地位,四大传说中自然需要一个关于读书人的故事;中国又是农业大国,稼穑为立国之本,没有农民的故事对四大传说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中国还是一个疆土辽阔的帝国,修建长城之类的工程需要从各地征调大量役夫,这一庞大的流动人群势必又会推出自己生离死别的故事;“商”在重农轻商的古代被列为“四民”之末,但无“商”不成“市”,城市生活也有权在四大传说中占有一席之地。如果按先来后到排序,白蛇传说在四大传说中应当“叨陪末座”,但这个故事在今天的“重述率”比其他故事要高得多,究其原因,应当说与其对应的城市生活背景有很大关系。
有了这样的“分工”,故事讲述中就有了乡村、道路和城市,有了书堂、店铺和寺庙,有了边关、山川与大海。四大传说从内容上说并不复杂,故事线索也很简单,但其牵涉的社会阶层相当广泛,上场人物来自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其中还不乏“天地君亲师”方面的代表。就地理空间而言,四大传说涉及中华大地的东西南北,孟姜女不远万里从秦国走到海边,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窗共读于教育昌明的中原,牛郎织女故事中的洗浴和窃衣带有楚地民俗色彩,白素贞与许仙邂逅于美丽的西子湖畔。白蛇传说虽然起源于域外,但西湖和中药等因素已经使这个故事完成了本土化的过程。其他三个传说中也有像中药这样的“国粹”,如梁祝传说中的书堂,牛郎织女传说中的男耕女织以及孟姜女传说中的万里长城等,这些来自“士农工商”的标志性事物,赋予四大传说鲜明的中国叙事特征。
时间在四大传说中也参与了叙述。就故事持续的时间长度来说,四大传说均不止一次地跨越了四季,但在人们印象中,每个故事似乎都只对应某个季节,或者说故事的主要行动各有其发生的季节。梁祝传说是春天的故事,那里有成双成对的蝴蝶飞舞;白蛇传说为夏天的故事,许仙与白素贞在端午节同饮雄黄酒;牛郎织女传说为秋天的故事,有情人聚首在金风送爽的七夕;孟姜女传说为冬天的故事,女主人公顶风冒雪为丈夫送去寒衣。有春夏秋冬之分,就会有物候、节令与天象之别,所以故事背景有时蝶舞翩翩,有时洪水滔天,有时星汉灿然,有时北风其凉。
除了主要行动的季节属性外,四大传说中的爱情也分属不同的季节:梁山伯与祝英台从未获得真正亲近的机会,他们纯洁的爱情就像含苞待放的春天花朵,离繁花似锦的夏天和果实累累的秋天还很遥远;白素贞到端午时腹内已有爱情的结晶,如果不是爱得太热烈太盲目,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喝下那杯让自己出乖露丑的雄黄酒;牛郎织女之爱因银河隔断而趋于深沉,要是不沉下心来耐心等待,鹊桥相会之前的日子将会无比难熬;孟姜女到最后已成形单影只的孤鸿,在长城边看到丈夫尸骸的那一刻,她的内心一定因绝望而变得冰凉彻骨。故事当然是没有“体温”的,但四大传说之间确实存在着微妙的爱情“温差”:其中既有初恋、暗恋和苦恋,又有热恋、痴恋与绝恋;既有情窦初开、浓情蜜意与深情厚谊,又有一见钟情、两地相思与始终不渝。
四大传说与四季的对应,和它们与“四民”的对应一样,显示出这四个故事确实构成了一个有机的序列。如果说“士农工商”这四大人群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么每一个季节也应该有最适合讲述的故事,例如秋天的夜晚银河呈现得特别清晰,这时坐在豆棚瓜架下面讲“鹊桥相会”便很应景。与此相似,化蝶的故事适合在春回大地时讲述,饮雄黄酒的故事适合在气温升高时讲述,送寒衣的故事适合在冰封大地时讲述。如此看来,我们的祖先在推出顶尖故事时一定考虑到了它们的季节属性,以便自己的子子孙孙一年四季都有故事可听。
民间故事是知识的宝藏,四大传说合起来是一部袖珍版的百科全书。任何叙事都有传授知识的功能,四大传说的独特之处在于通过相互补充而做到无远弗届无所不包,其覆盖范围之广胜过了许多鸿篇巨制。我们在聆听故事中经历四时八节,走过北国南疆,往来天上人间,巡游各行各业。这种“巡游”带有走马观花的性质,但就是这种体验让我们了解世事人生的基本格局,获得相互联系的整体印象。不仅如此,四大传说流传至今还与其承载的教化功能有关。这些故事实际上是在进行伦理教育,它们携带古人对生命的理解与对爱情的诠释,告诉我们什么最有价值,什么最有力量,什么最有意义,一代又一代的国人就是在这样的爱情学校与人生课堂中接受启蒙。《毛诗序》在论“诗”之功效时,使用了“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和“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等表述,四大传说和“三百篇”一样来自民间,其特点亦可用“思无邪”来概括,底层叙事在很大程度上支撑着中华文明的薪火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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