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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叙事学:从见木回归见林

时间:2023-12-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以上四节系对四大传说分而论之,即前文所说的以“见木”为主,本节则对四大传说进行以“见林”为主的合论。[36]我们的四大传说由于有神奇因素,也在弗莱所说的“传奇故事”之列,但它们都不是以“回归”和“恢复”告终,因而在世界文学中属于异数。与廉价的大团圆收场相比,“镇塔”“化蝶”“崩城”与“变星”的结局更能产生曲终奏雅般的效果,这也是四大传说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中国叙事学:从见木回归见林

以上四节系对四大传说分而论之,即前文所说的以“见木”为主,本节则对四大传说进行以“见林”为主的合论。如前所述,四大传说虽各有其苦难内容与解脱方式,但它们的共性非常明显——所讲述的都是鹣鲽情深和棒打鸳鸯,其深层冲突皆涉及“身份与变化”“禁锢与自由”“镇压与抗争”和“隔断与跨越”。不仅如此,四大传说的相互契合还有如下表现:

情节动力与人物愿望关系密切,因为没有愿望就没有行动,愿望像发动机一样推动着故事情节不断向前演进,导致事件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四个爱情故事中,全部都是女主人公在主动追求,她们比男主人公更有勇气,而男主人公则处于相对被动的地位:白素贞几乎是强迫许仙接受自己的爱;祝英台在男女之情上可谓“先知先觉”;孟姜女千里迢迢为丈夫送去寒衣;织女纡尊降贵下嫁凡夫俗子。这四位女性都有美丽而又坚强的心灵,她们敢于突破身份禁锢,奋起追求自由,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与强大的正统力量抗争,虽然从结果上说这种抗争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她们对爱情的执著不由人不肃然起敬。这些魅力四射的形象使男主人公显得稍逊一筹,甚至被反衬得黯淡无光:许仙缺乏男子汉应有的气概;梁山伯长时间被蒙在鼓里;万喜良在故事中几乎只是个符号;牛郎的命运完全因织女的到来而改变。当然,男性之力一旦调动起来可能更具能量,但四大传说中女性处于无可置疑的掌控位置,故事中着重展示的是女性的追求,男性在故事中的作用主要是配合与跟从。

由此我们想到歌德浮士德》结尾的“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弗·雅·普罗普对民间故事的特征有过精辟归纳:“一方面,是它的惊人的多样性,它的五花八门和五光十色;另一方面,是它亦很惊人的单一性,它的重复性。”[34]女性在四大传说中的引领功能,是对这种“单一性”和“重复性”的最好说明,至于为什么四大传说都以“永恒之女性”为主旋律,答案应在叶舒宪等人倡导的女神文化研究之中。[35]早在鸿蒙初辟的旧石器时代世界多地的人类就用石头和玉器打造出丰乳鼓腹的大母神形象,以此向担负生育与繁衍重任的母亲表示崇敬。迈入文明时代之后,人类的成长仍然离不开母亲温暖的怀抱,女性的厚德载物永远是男性自强不息的精神支撑,西方的维纳斯情结自不待言,在我们的女娲、西王母甚至观音故事中,也留下了大母神崇拜留下的印痕。据此而言,四大传说中不约而同的女性引领,似乎是由世代传承的文化基因所决定,史前时代的“元叙事”对后世叙事产生的影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小觑的。

与《三国演义》等小说中的宏大叙事不同,四大传说站在民间立场上进行私人叙事,采用的是社会底层的视角,诉说的全为细民百姓的悲欢。四大传说的伦理取位处处与正统观念相悖:佛门不允许异类与人来往,白素贞执意要与许仙结为恩爱夫妻;儒家宣传男女授受不亲,祝英台乔装打扮与男子同窗共读;道教人士希望长生不老悠游自在,织女偏偏向往男耕女织的人间生活;封建帝王以修建长城为宏伟业绩,孟姜女却把它看成邪恶与压迫的象征。四大传说中流露的是一种颠覆性的伦理观念:那些维护既有秩序的等级藩篱与类别屏障,不管是人妖之分还是男女之大防,不管是仙凡之隔还是尊卑之别,在叙述中全都成了被冲击的伪善堤防。那些貌似正确的行为,如拯救被蛇精蛊惑的男子,避免两性交往失慎以及构筑维护帝国安全的城墙等,突然间暴露出违背人性的丑陋一面;而那些在其他叙事中显得冠冕堂皇的人物,如佛门长老与王母娘娘等,在四大传说中不但丧失其神圣光环,甚至变成了被嘲弄的对象。

这样的伦理取位当然并非仅见于四大传说,在以往的戏文说唱、稗官野史与私家笔记中,也存在着无数诸如此类的颠覆性叙事,它们讲述着比“钦定正史”更为真实的历史故事。这类私人叙事的功能在于补宏大叙事之失,将居高临下的伦理取位拨正为平视与细观,使得被正史忽略的民间呻吟获得关注,放大成像孟姜女哭声那样的振聋发聩之音。宏大叙事的最大弊端在于漠视普通人的痛苦,他们为历史进程付出的代价没有理由不在叙事中得到体现,只有将宏大叙事与私人叙事相结合,我们才能认识历史的全貌。四大传说的伦理意义体现于此,聚合在一起的四个故事最为鲜明和集中地反映了普通人的欲求,故事中主人公并没有奢望太多东西,四对男女只不过希望此生能长相厮守,但即便是这样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无怪乎从古到今的受众都会为他们的命运而唏嘘叹息。

中国古代戏曲多以喜剧收场,普罗普研究的俄罗斯民间故事大都在“婚礼”的钟声中结束,弗莱如此归纳传奇故事的普遍规律:

大多数传奇故事结局圆满:它自身份脱离开端,以身份恢复结局。即使是那些最具现实主义色彩的故事也往往流露出这样的痕迹:开头有明显的下沉,结尾又有反弹。这意味着大多数传奇显示出了一种循环的推进:先是沉入到夜的世界,然后又回归田园的世界,或者通向田园世界的某种象征,如结婚。[36]

我们的四大传说由于有神奇因素,也在弗莱所说的“传奇故事”之列,但它们都不是以“回归”和“恢复”告终,因而在世界文学中属于异数。

不过如前所述,四大传说中虽然没有大团圆式的结局,留给人的印象却不是一味悲苦,故事背景到最后都会出现一抹亮色。白蛇传说中,白素贞虽然被镇压在佛塔之下,但“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的谶语暗示了她总有复出的一天;梁祝传说中,男女主人公虽然死去,但他们的精灵至少还能在一起同飞共舞;牛郎织女传说中,男女主人公虽然被银河分隔,但毕竟还有每年一度的鹊桥相会;孟姜女传说虽然以女主人公投海为结局,但按鲁迅关于悲剧与喜剧的定义——“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37]故事中“有价值的东西”固然被毁灭,造成这种毁灭的长城也被崩倒。似此四大传说结尾都提供了情绪的宣泄口,它们就像隧道尽头的一线光明,作用在于驱除听故事者心头的郁结。这种处理似在告诉人们,镇压带来反抗,隔断呼唤跨越,禁锢不可能长久得逞,自由的愿望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获得满足或释放。与廉价的大团圆收场相比,“镇塔”“化蝶”“崩城”与“变星”的结局更能产生曲终奏雅般的效果,这也是四大传说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www.xing528.com)

悲剧的长处在于深入人心,又会造成挥之不去的伤痛,因此那些懂得讲故事奥秘的人,常常在悲剧中羼入一丝喜剧的色调,以免形成过于压抑的气氛。《红楼梦》中贾府的下场无疑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过故事的未来倘若真是如此毫无悬念,那么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将会一直紧皱眉头,因此小说中又预设了“兰桂齐芳”这一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的远景。把某种可能发生但不一定就要在作品中实现的未来放在“故事外”,可以说是一种相当高明的叙事策略,即便是在遨游虚构世界的精神旅行中,读者也会下意识地憧憬道路尽头能有令人惊喜的风景。一个故事是悲是喜其实取决于观察角度,四大传说既是受苦受难的故事,也是冲破牢笼的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男女主人公双双死去,但这出悲剧并不让人太过伤感,因为两人的爱情烈焰融解了双方家族的世代仇恨,这种情况就像崩倒长城一样给人一丝胜利的喜悦。传奇故事中的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没有“爱战胜一切”,没有希望与光明。

四大传说的男主人公皆为普通人,封建社会将平民百姓分为“士农工商四民”,[38]有意思的是,梁山伯为读书人,牛郎为农夫,万喜良为役夫,许仙为药店学徒,他们的身份恰好与“四民”分别对应。

这种对应似非完全出于偶然,四大传说作为一个有机的故事序列,其筛选机制应当带有分殊与“间性”的要求,不然难以解释为何单单是这四个故事被挑选出来,更无法说明为何它们能契合得如此亲密无“间”。中国是文明古国儒家文化一直处于主流地位,四大传说中自然需要一个关于读书人的故事;中国又是农业大国,稼穑为立国之本,没有农民的故事对四大传说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中国还是一个疆土辽阔的帝国,修建长城之类的工程需要从各地征调大量役夫,这一庞大的流动人群势必又会推出自己生离死别的故事;“商”在重农轻商的古代被列为“四民”之末,但无“商”不成“市”,城市生活也有权在四大传说中占有一席之地。如果按先来后到排序,白蛇传说在四大传说中应当“叨陪末座”,但这个故事在今天的“重述率”比其他故事要高得多,究其原因,应当说与其对应的城市生活背景有很大关系。

有了这样的“分工”,故事讲述中就有了乡村、道路和城市,有了书堂、店铺和寺庙,有了边关、山川大海。四大传说从内容上说并不复杂,故事线索也很简单,但其牵涉的社会阶层相当广泛,上场人物来自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其中还不乏“天地君亲师”方面的代表。就地理空间而言,四大传说涉及中华大地的东西南北,孟姜女不远万里从秦国走到海边,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窗共读于教育昌明的中原,牛郎织女故事中的洗浴和窃衣带有楚地民俗色彩,白素贞与许仙邂逅于美丽的西子湖畔。白蛇传说虽然起源于域外,但西湖和中药等因素已经使这个故事完成了本土化的过程。其他三个传说中也有像中药这样的“国粹”,如梁祝传说中的书堂,牛郎织女传说中的男耕女织以及孟姜女传说中的万里长城等,这些来自“士农工商”的标志性事物,赋予四大传说鲜明的中国叙事特征。

时间在四大传说中也参与了叙述。就故事持续的时间长度来说,四大传说均不止一次地跨越了四季,但在人们印象中,每个故事似乎都只对应某个季节,或者说故事的主要行动各有其发生的季节。梁祝传说是春天的故事,那里有成双成对的蝴蝶飞舞;白蛇传说为夏天的故事,许仙与白素贞在端午节同饮雄黄酒;牛郎织女传说为秋天的故事,有情人聚首在金风送爽的七夕;孟姜女传说为冬天的故事,女主人公顶风冒雪为丈夫送去寒衣。有春夏秋冬之分,就会有物候、节令与天象之别,所以故事背景有时蝶舞翩翩,有时洪水滔天,有时星汉灿然,有时北风其凉。

除了主要行动的季节属性外,四大传说中的爱情也分属不同的季节:梁山伯与祝英台从未获得真正亲近的机会,他们纯洁的爱情就像含苞待放的春天花朵,离繁花似锦的夏天和果实累累的秋天还很遥远;白素贞到端午时腹内已有爱情的结晶,如果不是爱得太热烈太盲目,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喝下那杯让自己出乖露丑的雄黄酒;牛郎织女之爱因银河隔断而趋于深沉,要是不沉下心来耐心等待,鹊桥相会之前的日子将会无比难熬;孟姜女到最后已成形单影只的孤鸿,在长城边看到丈夫尸骸的那一刻,她的内心一定因绝望而变得冰凉彻骨。故事当然是没有“体温”的,但四大传说之间确实存在着微妙的爱情“温差”:其中既有初恋、暗恋和苦恋,又有热恋、痴恋与绝恋;既有情窦初开、浓情蜜意与深情厚谊,又有一见钟情、两地相思与始终不渝。

四大传说与四季的对应,和它们与“四民”的对应一样,显示出这四个故事确实构成了一个有机的序列。如果说“士农工商”这四大人群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么每一个季节也应该有最适合讲述的故事,例如秋天的夜晚银河呈现得特别清晰,这时坐在豆棚瓜架下面讲“鹊桥相会”便很应景。与此相似,化蝶的故事适合在春回大地时讲述,饮雄黄酒的故事适合在气温升高时讲述,送寒衣的故事适合在冰封大地时讲述。如此看来,我们的祖先在推出顶尖故事时一定考虑到了它们的季节属性,以便自己的子子孙孙一年四季都有故事可听。

民间故事是知识的宝藏,四大传说合起来是一部袖珍版的百科全书。任何叙事都有传授知识的功能,四大传说的独特之处在于通过相互补充而做到无远弗届无所不包,其覆盖范围之广胜过了许多鸿篇巨制。我们在聆听故事中经历四时八节,走过北国南疆,往来天上人间,巡游各行各业。这种“巡游”带有走马观花的性质,但就是这种体验让我们了解世事人生的基本格局,获得相互联系的整体印象。不仅如此,四大传说流传至今还与其承载的教化功能有关。这些故事实际上是在进行伦理教育,它们携带古人对生命的理解与对爱情的诠释,告诉我们什么最有价值,什么最有力量,什么最有意义,一代又一代的国人就是在这样的爱情学校与人生课堂中接受启蒙。《毛诗序》在论“诗”之功效时,使用了“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和“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等表述,四大传说和“三百篇”一样来自民间,其特点亦可用“思无邪”来概括,底层叙事在很大程度上支撑着中华文明的薪火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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