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孟姜女传说不同,牛郎织女传说是一个需要视觉配合的故事,它适宜在夏秋之际的星空之下讲述,这时横亘天际的银河为故事讲述人提供了天然的道具,而聆听者的目光则为银河两岸的牵牛星与织女星牢牢吸引。
由于视觉的原因,银河的隔断作用在这个传说中呈现得最为直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称牛郎织女的处境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四大传说虽说全为“爱而不得所爱”,但正如托尔斯泰所说不幸者均有其独特的不幸,这个传说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男女主人公几乎总是处在可望而不可即的怅望状态。钱锺书在论及《诗经·秦风·蒹葭》的“在水一方”时,曾将怅望状态归入“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之情境”,并借清人之语反映怅望者所受的煎熬——“夫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益至”。[29]古往今来不能团圆的有情人太多,用脍炙人口的牛郎织女故事来指代其境况最为相宜,故“牛郎织女”在现代汉语中又成了“两地分居”的代名词。郑板桥曾说:“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30]他不知道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并非固定不变,“牛郎织女”最初的男耕女织内涵已被时光冲淡,后人使用这一成语时主要指涉男女的分离。汉语中大部分成语后面都有一个故事,用到这些成语时相关故事便被“激活”于交流背景之上,汉语因之成为特别适合叙事的美丽语言。
仔细推敲“牛郎织女”一词,我们会发现它还有一重指涉,这就是有情人并非绝对不能聚首,而是这种机会太少太珍贵。织女毕竟是天宫的金枝玉叶,这里的隔断较之其他传说中多了一点弹性,或许是由于王母娘娘用发簪划出银河时没有用尽全力,或许是值守者曲意奉承网开一面,银河上居然每年一度会有鹊桥铺通。婚姻之被称为爱情的坟墓,乃是因为终日厮守带来的审美疲劳,这种情况导致聚少离多的牛郎织女反而成为某些人的羡慕对象,秦观在《鹊桥仙》中说他们的聚首是以少胜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并由此发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感叹。从维护爱情的角度看,怅望者所受的煎熬恰恰是情感的“保鲜剂”,被隔断的男女更容易维持彼此之间的美好印象,也不可能像普通的柴米夫妻那样为鸡毛蒜皮之事发生龃龉。所以纳兰性德会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31]
牛郎织女变为隔河怅望的双星,让人想起梁祝传说中比翼齐飞的蝴蝶,两个传说都以变形收尾,不同在于变形后的一静一动。这种差异化的故事处理,体现的正是具有互补意义的“间性”。许多人可能倾向于让有情男女在故事结束时团圆,哪怕是死后化作比翼鸟与连理枝,但牛郎织女最后的隔河怅望更是民间故事天才的神来之笔,每次抬头看见那两颗始终不渝、脉脉无语的星辰,我们心头都会泛起一股酸楚之情。英国浪漫诗人济慈如此讴歌希腊古瓮上的石雕画面:(www.xing528.com)
树下的美少年呵,你无法中断
你的歌,那树木也落不了叶子;
鲁莽的恋人,你永远、永远吻不上,
虽然够接近了——但不必心酸;
她不会老,虽然你不能如愿以偿,
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32]
画面上的美少年一直享受着接吻前的甜蜜期待,虽然他总也吻不上恋人的嘴唇,那位年轻的少女也永葆青春与美丽,虽然她注定不能与近在咫尺的情郎执手相牵。这种情况就像镶嵌在天宇之上的牛郎织女,由于瞬间已经变为永恒,他们的爱情花朵永远不会凋谢。
读者或许已经注意到,前述三个传说中的隔断,无论是注定会倒塌的佛塔,还是已经崩裂的坟墓与长城,全都阻挡不住爱情的力量,牛郎织女传说中鹊桥飞架银河,同样突出了“爱战胜一切”这个共同主题。按照四大传说的叙事逻辑,有隔断就会有跨越,至于怎样跨越,则是每个传说需要完成的具体设计。不过这些设计也有其必然性。如前所述,四大传说由人和动植物共同演绎而成,万物相互依存的思想在许多民间故事中都有流露,似此让会飞的鸟儿搭起空中的天桥,应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安排。这还不是故事中的动物第一次对人施以援手,牛郎所牵之牛就对主人有过许多帮助,对牛郎来说它已从劳动工具变为亲密伙伴。如果说牛郎与老牛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关系,那么这种关系在织女和鸟儿之间也同样存在,我们不要忘记织女当初就是凭借“羽衣”飞临人间的池塘洗浴,牛郎是按老牛之计窃得羽衣后才得以与织女喜结良缘,[33]所以鹊桥在故事最后出现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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